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明月何时还 作者:书生有用 文案 季琛,定国公府嫡女,却通歧黄之术,直来直去,骄傲好强,自幼父母生活恩爱,她自不懂世家大族后宅弯弯绕绕。一颗痴心,几年羪顿奴役生活,摸爬滚打,历经磨难,褪去周身骄傲之气。 季琛改变不了侧妃入府,她不满过,闹过,然而齐凛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冷,她不明白,周围的人都说三妻四妾乃是常事,正室应雍容大度,更无论皇家。 只是季琛不懂。 什么正室,什么侧室? 怎么会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喜欢之人? 怎么会有人愿意伤害自己喜欢之人? 喜欢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么?多一个人如何容得下? 我觉得以后文案还会修。 狗血 老梗 以及本文名也可以叫《明月/皇后归去来兮记》,不过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宫斗。 反正一回宫就单方面吊打虐皇上 前头会写之前还是皇子的事,虐。不过这样后面才爽啊爽啊。 以及“洁癖党慎入!洁癖党慎入!洁癖党慎入!”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微博:书生有用Shusheng 头像:不明真相的吃瓜土狗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琛,齐凛 ┃ 配角:拔列隼 ┃ 其它:有虐HE ================== ☆、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写的第一篇文 服饰 家具 礼仪 称谓 书籍等等 全都不可考据 秦汉唐宋明全都杂糅到一起用了希望大家多多包含!也希望大家喜欢!有Bug是肯定的 我尽量避免 也欢迎大家指认!我尽量改! 修改了一下 说不定以后还会再改 不过大体上不影响 看过的不必再看 比心   一相见   初春,万物复苏。   这是季琛时隔五年第一次踏上京城的土壤。   她从马车的车窗的一角向外看去,京城依旧是繁华,人声鼎沸。   入了京城,马车遍逐渐放慢了速度,缓慢地前行,拐了一个弯儿,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便缓缓地停下了。   “季老弟,前方便是客栈,我便在此处停下了。”车夫在外面大声对车里的人道。   季琛闻言道:“好。”   坐在她身旁的乌珥扯了扯季琛,向外指了指,道:“收拾,行李,你先,下。”   季琛会意,微笑道:“好。”   下了马车,季琛将钱递给身着一身短打的车夫,拱手道:   “劳大哥一路照拂我兄弟二人了……”   还未说完,便被车夫朗声打断:“谢什么谢,小事小事,一路舟车劳顿,快带这你的弟弟进去客栈歇息吧!”   季琛笑着道:“那便多谢这位大哥啦。”又朝马车里喊了一句:“乌珥,到啦,快下车啦!”   乌珥已经在车窗处,闻言快行了几步,跳下了马车,不甚流利地对车夫道了一句:“多,多谢大哥。”   “不用,快些进客栈去罢!”车夫冲乌珥摆手道。   乌珥学季琛的样子拱了拱手,却是有些不伦不类,便和季琛进到了客栈。   客栈大厅内靠着雕花窗户安置着几方食案,吃菜聊天,有些嘈杂,却也是个探听消息的好去处。   季琛走到柜台前,询问道:“店家,可还有房间?”   “有有有!你们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不等季琛回话,店家又道:   “还是一间吧,二位好有个照应,来,二位小兄弟请随我来。”   客栈底楼的大厅嘈杂,市井生活在这里汇聚,最是能够体现。   “哎哎!听说了吗,羪顿人答应每年向我大律进贡了!牛、羊还有马匹每年……”   “可不嘛,连战俘都必须完一个不少地归还!真是扬我天威!”   “胜利终究是我大律的!”   “那是!元武帝不愧厉害!和什么亲!议什么和!要我说,早就该打他个落花流水!干他娘的羪顿!”   “对!”   “就是!”   “说得好!”   ……   大律新帝齐凛三年多前登基,改年号元武,登基后便使用雷霆手段掌控了朝臣,笼络人心,主战不主和,较之先帝更加注重强兵练武,力排众议,启用新将,与羪顿正式宣战。   而今几年艰苦战争岁月已过,终于取得胜利,大律上下一片欢庆。   季琛脚步微顿,默然想到,“胜利”这二字写在纸上,说出口来,轻飘飘似没有重量,可获得这场战争最终胜利的大律又付出了何其惨重的代价?   还有他,终归是拿到他想要的一切了,贵为天子,万人之上,平定羪顿,收复漠北,功绩赫赫。   “阿依,阿依!你,怎,么啦?回,回神!”季琛耳边响起乌珥的声音。   “噢噢,抱歉,好。”季琛回过神,重新跟随店家提步上楼,心里暗暗嘲笑道:   “我这是怎么了,到了京城却越来越爱出神了。”。   “阿依”,在羪顿语里是月亮之意。季琛在羪顿的这几年多时间里,被那人强行改了名字。   没人叫她季琛,或者说也没有人知道她名为季琛,一直被人叫做“阿依”,季琛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不过称谓而已。   乌珥,便是她在羪顿认识结交的女孩儿。自离开羪顿,她便让乌珥唤她的本名,奈何乌珥汉话不甚流利,几番纠正,乌珥表示唤她“阿依”颇为顺耳,以后再慢慢纠正,不急。   季琛失笑,便也随她去了。   几月前自羪顿归故国,她和乌珥一同前行,一路向南,故意扮作男子,方便前行。   一路行来,山河是旧山河;只是人早已不是旧人了。   进了房间,整理好行装,季琛同乌珥商量道:   “已是正午,你在此处等我,我去让店家备点饭菜送上来?”   哪知乌珥直接推开门道:“我,我去!可以,可以练习汉话。”说着便出了门。   季琛看到乌珥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经好笑,坐在床榻从刚打开的窗户瞭望出去,京城此时三月初春,欣荣之景甚是好看。   望着望着,她不经又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边传来了响动,季琛略略回神,以为是乌珥携小二带着饭菜回来了,便低低道:   “让他把饭菜放食案上就好”。   却是没有声响。   “阿琛。”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季琛耳边响起。   如惊雷起。   季琛猛地转过头,便见房内站立一人。   是故人,似是故人。   身着云纹黑衣,身躯凛凛。   发黑如墨,用发簪束起,面容深邃俊郎,目光清冷,却满含担忧。   元武帝齐凛。   季琛的眼簌地瞪大,她下意识地站立起身,捏紧了拳头。   若是乌珥此时在,便会知晓,这是季琛处于戒备状态的动作了。   四年羪顿生涯,教会了季琛太多从前不会的东西,也给了季琛从前从未体会到的教训。   季琛看向前方之人,她的眼神太过淡然,仿佛面前之人她并不认识。   齐凛心里莫名一慌,仿佛眼睁睁看着有什么东西直接从手中溜走,他再也抓不住了。   “阿琛。”   他心里决绝地道是错觉,再次开口叫了声她的名字。   “阿琛?明月?”   齐凛看着季琛,他的明月,瘦了,但是脊背挺直。他看着她,她的表情,她的神色……无一不是表现着:   她或许根本不想看见他。   站在离他几步之远的地方。明明几步便可触碰,但仿佛他们之间有无形的东西将二人隔离。   明月,或许不是当年的明月了。   齐凛微微皱了一下眉,下颌紧绷。   季琛沉默。   又像是在走神。   齐凛,齐凛。   阿凛。曾经她的阿凛。   这个她这几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人,这个她在羪顿摸爬滚打的无数个日子里,在经历血海尸身的可怕打击里,在承受那人肆无忌惮的羞辱的日子里……   很长的那段时日,她就是靠着对他的思念,近乎执念般,强迫自己活下去。   她失去了很多东西,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执念,可是后来,她连执念也失去了。   她将他埋在心底里,最终也还是被人狠狠地拔出,鲜血淋漓。   直到最后,她终于不能忍受疼痛之难忍,终于亲手剜除根茎,于是鲜血涌出,伤痕累累,虽然那一瞬痛及骨,但终归熬了过去。   痛过了之后,便不再了。   而如今这个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较之几年前越发气势凛人,雄姿英发。   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那么好看。   岁月悠悠,给予他的似乎全是他所愿的。   她还有些发愣,那目光中会有担忧?是对着她?还有,他刚刚唤她“阿琛”?   不言不语。   齐凛终于忍受不住她的沉默了,猛地快速迈步走向季琛。   季琛却无意识的后退一步。   齐凛看在眼里,眼神一暗,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   伸手抓过季琛的手,往怀里一带,另一手扣住她的腰,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面前之人时,隐忍的怒气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齐凛看着季琛,感受着他怀中之人的真实感,他想:“阿琛,明月,我的明月终于回来了。”   “阿琛,阿琛……”   他埋头于她的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嗓音一直叫着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阿琛,随我回宫。”   他说。   季琛感受着突如其来的温度,她有些恍惚,一时间竟没了其他反应。   她转头抬眼望向窗外,新绿之景盎然。   她的眼渐渐模糊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季琛好像看到了他和齐凛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桃花树下,少年恼羞的面颊微红,映衬着朵朵娇艳桃花,漫山桃花不抵一人。   春光烂漫好时光。    ☆、明月   二明月   前朝末年,□□苛民,民不聊生,天下英雄群起而反抗,推翻前朝。历时多年,终是律景两军脱颖而出,占据前朝版图。   律高祖与景王之争持续多年,律军终于取得胜利,夺得天下,建立新朝,随高祖征战四方,出生入死的男儿一一受封,其中战功显赫,又为高祖挡过景军一箭的季责受封定国公一爵,封“平武将军”。   大律建国初始,由于国家刚刚经历了前朝动乱,律景之争,人口锐减,百业凋敝,国力衰微。北有羪顿磨刀霍霍,西有羌人虎视眈眈,漠北羪顿骚扰不断,大律高祖虽发起过较大规模的战争,但他也意识到,打击羪顿,不是他这个刚建立的孱弱如婴儿的新朝所能承受的,于是便提出了“和亲”政策。随后的几任皇帝,也都延续了这一政策,以求大律和平发展。   到了康成年间,定国公之爵已承袭几代,传至季琛的父亲季朗手中。   季朗此人,京城中出名的少年人物,你若说他是纨绔,他又武力卓群,文采斐然,在世家公子中数一数二,你若说他是个翩翩公子,他又不按常理出牌,吃喝玩乐、插科打诨样样不误,夜不归宿时常发生。气得老定国公头发掉了一缕又一缕,他还当着客人的面嘲笑过他老爹头发少,说是“浑欲不胜簪,闲事管得宽。”   老定国公怒骂其竖子!   再来就是他的婚事,康成五年上元节夜晚,“纨绔子弟”季朗与狐朋狗友在京城一家酒楼吃喝玩乐,从楼上的窗户往外望去,蓦然在万千灯火看见了一少女明媚的双眼,刹那间似万千灯火褪尽,只留那一双明眸。   而后不顾老定国公反对,执意要娶。   “七品小官之女,门不当户不对,取之何用?”老定国公怒道。   “哟呵,对不对,是你儿子我用,您可不能用!”季朗吊儿郎当道。   噎得老定国公话一句说不出来。   可怜老定国公一把年纪,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威严刚正的样子,在混账儿子面前总是被气得暴跳如雷,毫无气质可言。   最后还是老定国公夫人不愿再看父子二人针锋相对,便做了主,三媒六娉,样样不落,帮她的混账儿子娶回了媳妇,便是季琛之母,楚云。   季夫人楚云身子弱,与季朗仅育有一女,季琛。楚氏于一月圆的冬季夜晚生下季琛,季朗大喜,见女儿锁骨处有一弯月胎记,当即取下乳名“明月”。有人劝季朗说夫人身子弱,再生育怕是对身子不好,暗指楚氏再生育困难,示意季朗再纳妾室,好生下儿子好承袭爵位,季朗想也不想,回拒道:“女儿又如何?我儿乃是天赐的宝物!”于是取“琛”字作名。   纨绔子弟季朗的用情专一,不纳妾,不厮混的婚后生涯,震惊一片狐朋狗友,自此才开始在京城博得了一方美名。   季朗总是自喜这一方美名,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无数次对小季琛道:“想当年我和你娘第一次见面……”   每当这时,小小的季琛便会将双手背在身后,似是在被考查课业,摇头晃脑道:“便沉溺在一双明眸之中无法自拔。”   季朗:“……”   小季琛:“爹,我又答对了!我要吃蒸糕作为奖励!”   季朗:“……”   而在一旁看着两父女相处场景的季夫人楚云终是忍俊不禁。   后老定国公将爵位传给季朗,不久季朗又接康成帝旨意,前往西羌与姜人一战,大胜,康成帝大喜,又特封“少将军”,名声大震,享誉朝野内外。   季琛的爹季朗和世家子弟不一样,于是,季琛和京城的大家闺秀也不一样。寻常大家闺秀刺绣饮茶,三俩结伴,踏青赏花,说话轻言细语,多看俊俏男子多一眼,便害羞得一脸通红,软玉温香,娇矜软糯。时人多喜小女儿娇态,“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然而季琛幼时声音还是软糯糯的,长大后就一副较其他贵女低沉的嗓音,刺绣较其他贵女也是普普通通,武艺也仅仅从她爹那里学了个皮毛,偏偏对歧黄之术深感兴趣,哭闹着要学。说话做事又直来直去,自幼父母恩爱不疑,自是不懂世家大族后宅弯弯绕绕,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的一眼也不多看,又自有一股定国公府嫡女十成十的骄傲之气。   便有人嗤笑道:“歧黄之术,三教九流,大家闺秀学这些东西作什么用?难道嫁人后替别人看病请脉吗?怕是要丢脸了!”   于是,季朗便跨马出京城,为季琛找到了当时赫赫有名的医者薛望。薛望此人,是个怪老头,脾气怪,又不懂变通,不为世人所接受,曾被排挤出太医院。但是医术高超,倒是他收徒弟,多为选拔入太医院。而后他的徒弟身居太医院要职,想请师父薛望重新出山坐镇,却被薛望骂得狗血淋头,直言:“此生再不为皇族看诊!”徒弟只得作罢。也不知被季琛用了什么方法强掳至定国公府中,居然安安心心收了季琛为徒,此间种种,便不一一再述。   季朗放言:“我的女儿,将军府嫡女,“少将军”之女,名医薛望之徒,想学什么便去学!怕个屁!歧黄之术是三教九流,又如何?”   季琛的父亲季朗年少成名,年纪轻轻便承袭定国公之爵位,接旨意,率军队,战西羌,大获全胜,皇帝亲赐殊荣“少将军”。意气风发,不少女子芳心暗许,奈何季朗拒不纳妾,夫妻二人恩爱不疑,引得一众女子痴心错付,颗颗芳心东流水。   小小的季琛便在心里定下,以后也要找一人,像她爹和她娘一样,一双人,到白头。   只是她还不知道,在这世上,她爹季琛是个异类,异类通常是不被世人所理解的,若想被世人理解,须有得到达一定的条件,旁人才不敢多言,流言蜚语才不会重伤,阴谋诡计才实之无用。而已经有“一双人”这一念头的她,也就开始成为了一个异类。   一双人,何其困难。 作者有话要说:  琛:宝也,未经雕琢的宝玉,美玉。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南苑逢美人(南朝梁·何思澄) ☆、佳节   三佳节     康成十七年,季琛已满十岁,上元佳节,明月当空。     京城一片灯火通明,处处张灯结彩,灯明如昼,大街小巷热闹非凡,火树银花,在夜空中明月月的衬托下更显美妙。街道两旁的花灯比比皆是,耍龙灯,耍狮子,踩高跷的长队从长安街上张扬通过,忽而龙灯转一个圈,狮子吐一下舌头,或是踩高跷的突然来一个让人猛地捏一把汗的高难度动作,赢得过往众人惊叹连连,欢呼雀跃,齐声叫好。     大律并无男女大防顾忌,无论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还是世家贵女,皆是头戴珠翠,盛装打扮。男子,女子,或是观灯赏景,或是聚齐好友猜测灯谜,兴致来了,便赋上诗词一首,赢得佳人芳心暗许或是才子另眼相待,相约京城一年一次的赏烟花大会,成就一段佳话,时有发生。   “姐姐,琛姐姐,你……你莫要走得那么快,你慢一点,等等嫣烟好不好?”一与众人悠闲步伐格格不入的披着白狐裘着粉衣的少女迈着急促的步子追逐前人,奈何前人步伐过快,距离一下子便拉大,粉衣女孩急匆匆跟着,不一会儿便娇喘微微。   “不好,你若是想猜灯谜,便和她们去猜罢,我可不去凑那个热闹,我去前面转转,哈哈!”,季琛在前方笑道,只留给那粉衣女孩一背影,瞬时便甩开身后的一群贵女,钻入人群,七拐八拐,连背影都消失不见。   这粉衣女孩儿唤名林嫣烟,是季琛的远房表妹。老定国公夫人阳氏有一姐,感情深厚,后其姐出嫁,老定国夫人又与老定国公定亲,远嫁京城,好姐妹分居两地,但两姐妹之间书信往来,从未间断。其姐成亲后产下一女,其女后在老定国公夫人牵线下与京城一世家弟子成亲,产下一女,便就是这林嫣烟。林嫣烟有着可一副好相貌,尖尖的下巴,秋波眉,杏子眼,眸光潋滟,笑时如一弯新月,怒时似嗔似娇,这样一副相貌,第一眼就给人留下好印象。   林嫣烟实在是追不上季琛,微微喘气,在原地稍作停歇,身后一群世家贵女便赶了上来。   为首一着紫色袄裙,外披白狐裘,头梳对挂髻,发间插着莲花白玉簪的清雅少女笑道:“嫣烟妹妹,你就别追你琛姐姐了,咱们都知道琛妹妹对这些不甚感兴趣,我们去玩儿吧,猜灯谜可好?”   另一身披貂裘内着水蓝袄裙,梳元宝髻掐一元宝钗少女道:“陆姐姐的提议甚好,走罢走罢,猜对了有奖呢,别管琛妹妹啦!待会儿还要赏烟花呢!”   林嫣烟笑道:“好罢,那我们去猜猜灯谜,我待会儿再去寻姐姐一起看烟花好了。”   这群少女衣着妆容皆是不凡,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季琛戴着刚从小摊上买来的狸猫面具,这面具造型精巧可爱,堪堪遮住人的鼻子以上,留出鼻以下部分,空出嘴来吃吃零嘴再好不过,季琛当即就买下了。她一人在热闹的街上晃荡,她手里拿着刚刚买的蒸糕,一边吃,一边东瞅西看。也不在意方向,随处乱转,不久便发现前方有一陌生的小巷子。   “嘿,我倒是从未见过这一小巷,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稀罕玩意儿,过去看看?”想到这里,季琛三两口吃完了剩下的蒸糕,拍了拍手,便大咧咧地走了过去。   走进了才发现巷子幽深,季琛人小胆子却像极了她爹,大得很,抬脚便往里走了几步,忽然脚步一顿,听见巷子的一角传来一群嬉笑打骂声:   “嘿!你们瞧瞧,这小杂种被我一脚踢得起不来啦!”   “哟,小杂种,起来呀,你平时不是横得很嘛?”   “你们看他的眼睛!什么眼神?真恶心!”   “起来呀,胡姬生的小杂种,哈哈……”   季琛心道:“以多欺少,我最看不惯这种事了!”,遂心生一计,朝里大声嚷道:“阿爹,二叔,三叔!你们看!这里有人在打架!”   那几个还在嘲笑“小杂种”的少年猛地听见这一声音被吓了一大跳,又听见“阿爹,二叔,三叔”意味着三个成年人,他们本就是才十几岁的少年,平时欺软怕硬惯了,做了坏事也自有一点心虚,瞬时一窝蜂便从另一方向跑走了……   季琛这才看见那坐在地上的少年。他身上穿的衣服,脏兮兮的,还有些脚印,“多半是刚刚被那几个小子给踹的。”季琛想着,便几步走近了那少年。   那少年察觉有人靠近,也不理会,兀自沉默地缓慢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提脚便准备离开。   季琛没想到这人竟抬腿便走,急道:“喂,我可是救了你,你就不道声谢谢吗?……”   少年这才转过身来,看向季琛。   季琛方看见了少年的脸,脏兮兮的看不清样子,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蔚蓝色的双眼,似万里晴空,明净如洗,季琛呆呆地盯着他的眼睛,刚到口的话也给咽了回去。   少年看着这女孩盯着他双眼看的样子,漫不经心嗤笑道:“这双眼睛你可看够了?想说什么便说吧,胡姬之子?杂种?恶心?还是别的什么?”语罢,转身便想走。   “哪里会恶心?”   “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   少年一顿,转过头来。   他此时才认真看了看这站在他面前女孩,狸猫面具,嘴角上扬,梨涡边上还沾着些糕点的碎屑。   “好看,”似是以为少年没听见一般,少女又朗声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你的母亲是胡人?眼睛也是蓝色的?”   “那你母亲的眼睛也一定很好看。”   少年愣住。   从他记事起,除了母亲,多得是人借这双眼睛嘲讽他,讥笑他,从未有人因这双眼睛而夸赞过他。他的母亲是被俘胡女与汉人生下的女子,生下便被遗弃,后与一男子相遇,未婚先孕,生下了他,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艰苦。闲言碎语从未断过,霸凌欺辱也时有发生,但少年要强,想要欺负他们母子二人的倒也一时间也讨不了多少好。   夜已深,冬日京城的盛大赏烟花活动已经快要开始了。   他看着这少女,竟然没来由得觉得温暖。巷子幽深,但却不难发现少年的脸颊开始微微有些发红。   “这个给你!”少年从衣袖里拿出来一样东西递给少女。   “这是什么?你给我干什么?”季琛奇道。   “你不是说要谢谢你吗?这个东西给你,当作谢礼!”   季琛看着少年手中的木簪,道:“你说句谢谢不就好了,不用给我东西啊,说句谢谢很难么?”然后又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嬉笑道:“噢,难道你不好意思了?”   少年言语清冷道:“给你就拿着,拿着就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想扔就扔,想送人便送人。”说着,便要塞给季琛。   “妹妹!你在那里做什么?烟花会要开始了!你怎的还不去看?”突然一道声音传来,林嫣烟站在巷子口冲季琛喊道。   “你再不来,我便先走了!快!”林嫣烟语毕,转身便小跑了起来。   京城上元节赏烟花会一年一次,尤其盛大,人人心向往之。   “哪里会看不起?你想多啦,我要去看烟花啦!再见啦!”季琛对少年道,接过少年塞给她的东西又掏出钱袋塞到少年手里,转身边跑边道:“木簪很好看,我买了,哈哈!”。   “喂,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没料到少女说跑就跑,忙喊道。   已跑得远了的少女侧过头,手向天空指了指,同时冲少年喊了句什么,而这时上元节最为盛大的活动已经拉开序幕,“砰……砰砰”一朵朵五光十色的烟花飞向京城的上空。   震耳欲聋,火花四溅,耀眼夺目。    ☆、桃花   四桃花   三月,草长莺飞,百花盛开,春光无限。   一晃几年已过,季琛已经年满十五。定国公府一房内,一少女身着红色垂胡短袖曲裾,她的皮肤不如其她少女般赛雪欺霜,而是微微有些蜜色,下巴圆润,面容清秀隽永,头发只用一红色发带束起,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执笔正奋笔疾书。 林嫣烟随祖母前来定国公府玩赏几日,迈进季琛的房间便看见坐在这般坐在书案前季琛。   林嫣烟走过去,坐在一旁边看季琛写字一边拿出一封请帖递给季琛,季琛抬头,笑道:“阿烟,你来啦。”   林嫣烟道:“嗯,随祖母来的,这是平王家小郡主托我带给你给你的请帖。”   “不想去,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季琛将林嫣烟给她带来的请帖放在书案的一旁,皱眉对林嫣烟道。   林嫣烟闻言笑道:“我就知道姐姐不想去,可是这平王家小郡主的帖子,还是要去的罢。”   “这家伙,整天就知道搞些这些,秋日赏菊,冬日赏梅,这回赏什么?桃花?”,季琛停下正在书写的毛笔,道:“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东西,品茶,对诗,才艺表演,我可不去凑那个热闹。”   林嫣烟看着季琛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玩笑道:“姐姐,郡主可是对我说务必要让你去呢,你不去,我可也去不成了罢。”   季琛道:“我昨日将我师父刚培植的一株草药给不小心拔了,薛老师父可是气极了,罚我《本草经》!现在还没抄完!”   林嫣烟道:“不如我替你抄些?我字迹和你相像,夹杂在一起,你师傅不会看出来的。姐姐,琛姐姐,好姐姐,你就去罢,当作陪我罢。”   季琛最是禁不住别人的撒娇,也取笑道:“好,好,好只此一次,下次你叫我祖宗也行不通了!”   林嫣烟道:“那可说定了,我保证,这次肯定比上元节猜灯谜好玩儿!而且好多姐妹都想琛姐姐你去呢!你都很久没出去和她们玩儿啦!”   季琛道:“真的?不过你别提上元节,一提上元节我就想到我被我爹禁足三个月的那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四年前上元节烟花大会结束后,季琛回到家后被她爹从护卫那里得知她不仅脱离队伍一人单独行动,还独自进入陌生的小巷,瞬间就气炸了。   季朗:“你说你脱离队伍就算了,一人去游玩儿我也不说你了,你竟然一人就敢进入陌生的小巷子!你胆子也太大了!幸亏我偷偷派了护卫跟在你们后面!禁足!禁足三月!以后的上元节你也别想出去了!”   季琛讨自知理亏,仍讨价还价:“爹,上元节不出就不出,可不可以不要禁足呀?”   季朗:“没得商量!”   季琛若是犯了什么错,对她来说最痛苦的惩罚莫过于禁足了,外面多有趣多好玩儿,困在仅一方天地里,叫她如何忍受得住?   三日后,季琛和林嫣烟一同坐车前去时,季琛才发现,目的地的并不是平王府的而是城外的怀山。   怀山上漫山遍野都开满了桃花,鲜艳娇嫩。   然后季琛看到了比平时打扮得格外好看的世家贵女们坐在桌案前,桌案设立较为空旷的草地上,头顶湛蓝的天空,周围大片娇艳的桃花树,迎着春日的阳光,显得桃树下的女孩儿们越发肤白若雪,婷婷玉立。   “难怪世人有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季琛边走边对对身旁的林嫣烟道,“她们今日一个比一个好看诶,你今日也特别漂亮,我看今日应该不止是赏花这么简单吧?”   林嫣烟微微一愣,随即打趣道:“姐姐还真是直白,是不是,待会儿入了席,郡主自会告知我们的。”   待贵女门都入了席,宴席便正式开始了,郡主齐萱身着一袭桃红衣,头戴金玉珠花簪,挽了一个双螺,面颊微红,杏目挺鼻,在桃花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娇艳动人,明艳可爱。   “今日一别以往的赏花会,改作桃花宴,我命府里的人特意收集新鲜的桃花,做成了桃花糕,还有前年酿成的桃花酒,待会儿宴会开始后供在座的各位姐妹取用……”   季琛眼睛一亮。   “不过规矩还是有的,吟诗也好,颂文也好,歌舞也好,无论什么,只有在座的各位姐姐妹妹满意了,这新鲜的桃花糕与桃花酒才有得吃呢。”   季琛:“……”   季琛总是不能十分理解,京城贵女们为什么热衷于赏花,她觉得“岁岁年年花相似”,赏来赏去,颂来颂去,反反复复还不是那样,不外乎桃花艳丽,莲花高洁,菊花淡雅,牡丹华贵,梅花孤傲……不过今日赏花席间有美酒美食,她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或许有些意思。   周围看着她神态变化的贵女不由取笑道:“看来阿琛还是老样子啊,对这些不感兴趣的。”   “是呀,阿琛可是想吃那桃花糕?”   “哈哈,没事,若我拿到了,定分你尝尝”   ……   季琛身边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她也和女孩儿们打趣:“瑶妹妹今日越发美丽啦,真是人比花娇……”   “英姐姐皮肤越来越白啦,不知哪家儿郎配得上佳人……”   季琛向来大大咧咧,这些话语换做男儿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登徒子呢。   众少女皆被她打诨得面容娇羞,林嫣烟似有些被冷落,但也玩笑道:“都知道琛姐姐最感兴趣的便是那三教九流的岐黄之术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琛姐姐没有一样是喜欢的呀……”   话语未完,气氛一下子有些静默,其实京城世家大族之中,谁不知道定国公府嫡女对岐黄之术深感兴趣,“三教九流”而已,其父又是天子亲封“少将军”,宠爱女儿,却是不敢得罪定国公,只能私下里嘲讽一两句而已。但季琛性子简单,和她处好了也甚是开心,更别说若讨得定国公独女欢心好处更是多多。然而世家贵女或多或少还是有些看不起季琛那一与众不同的行径的,毕竟,女子还是应习得琴棋书画,刺绣缝制,将来嫁个好郎君,讨得丈夫欢心,才是正理。   林嫣烟似察觉到有些不对,捂着嘴对季琛道:“姐姐,嫣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季琛倒是不在乎,对林嫣烟笑道:“我知道,没事的。”又见刚刚还与她嬉笑的一众少女现在虽与先前一样还是带着笑,但一个个眼底里若有若无的轻视却也是看得出来的,季琛心里一气,忽然觉得或许真的没什么意思,但那时候终究是年轻气盛,看不得两面做派,心里终是憋着一股气,骄傲道:“我就是喜欢你们看不上的岐黄之术,你们若是看不上,有本事直接说出来,不过,你们只能憋着。”说罢不顾众女反应,便起身走了。   林嫣烟急道:“姐姐……我……”   季琛已经走远。   众女纷纷围着林嫣烟安慰道:   “没事……”   “妹妹你是无意的。”   “并非嫣烟你的过错。”    ……   季琛正要迈步走向桃花林中,忽从背后扔来一个纸包,清脆的声音响起:   “给你打包好了桃花糕,拿去!”   回头看去郡主齐萱站在季琛身后,手中还提着一壶酒,缓步走近季琛,道:“本郡主看你可怜兮兮的一个人,喏,酒拿去,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记得宴会开始前回来便是。”   季琛笑道:“多谢啦。”   齐萱不屑道:“不稀罕你谢,季明月,你和林嫣烟倒是要好?”   季琛笑道:“当然,嫣烟可是我妹妹,我们一直很好的……”   齐萱打岔道:“行行行,随你,告诉你一个事,知道为什么我今日要办桃花宴吗?”   “你不是成日里就爱搞些这个吗?”   齐萱瞪了眼季琛,又道:“知道今日为什么这些人打扮得格外盛重来参加宴席?”   “为何?”   “那是因为太后的意思,借办个宴席,意在为她的孙辈们物色好媳妇,今日之宴,皇子及世家子弟都会来,你那妹妹没告诉你吧?”   季琛道:“这有什么,她肯定也不知道。”   齐萱气急:“你再看看你,就不能好好打扮打扮再出来吗?真是丢了本郡主的脸。”   季琛道:“好啦好啦,那你别看我呗,你去忙宴席吧,我去走走,待会儿过来。”   ……     当今皇帝膝下育有五子二女,两位公主皆已出嫁,便也不常回宫看望,所以太后和皇帝都是极为宠爱这位郡主的。皇帝正值盛年,然元皇后早逝,未留子嗣,所以太子一直未立,似有择优取之的态度,朝中党派之争暗地里十分激烈。大皇子与二皇子各为一派;三皇子五皇子一母同胞为一派;四皇子,自小流落宫外,母亲据说是胡人,无背景,无实力,并不起眼;六皇子年纪尚小。   所以,今日这“桃花宴”暗藏玄机。   不过,这些季琛都是不关心。   此时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株巨大的桃花树的树干上向下看着树下一少年,五官深邃,星目剑眉,但是面容微冷,似有一股熟悉感。   一见倾心。   少年抬头看见了季琛。   季琛心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   好看得就算面无表情也无所谓,好看得只能呆愣愣地杵着,好看得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词语形容。   她回过神来,又喝了一口酒,又一手提着桃花糕,一手举着酒,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她似乎忘了自己一个未出阁女子的身份,下意识对刚刚见面的少年朗声道:   “这位小哥,我们是不是哪儿见过?”   “我这里有美酒佳肴,还缺佳人一位。”   “敢问佳人可愿共饮乎?”   桃花人面,春光灼眼。    ☆、冲突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下 渣渣麒麟 回宫之后做好准备被虐吧! 再修 还是让小季琛先不杀人,之后再……   五冲突   季琛好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猛地推开齐凛,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齐凛面色微顿,突然从门口传来喧闹声:   “你你,们,是谁?”   “凭什么,挡住,我们房间门口处?!”   “让我进,去!”   “阿依,阿依!”   门口传来乌珥尚不熟练但却充满焦急担心的声音。   想来挡在门口的便是齐凛带来的护卫。   季琛看了一眼齐凛,侧头朝着门口道:“乌珥,你先不用进来,若饭菜来了,你先去大厅吃着吧,不用等我。”   乌珥闻言,在门前踯躅了一下,又道:“阿依,你,没事罢?”   季琛道:“我没事,你先去吃着吧。   “嗯。”   “那,那我先去大厅了。”   “我,等你。”   乌珥说罢,狠狠地瞪了一眼门口的守卫,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的走廊,下楼去往大厅了。   房内季琛在听到齐凛的那句“随我回宫”后,除了沉默,她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齐凛,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语气,何种话语答复齐凛。   齐凛等不到季琛的回答,微微眯了眯眼,紧紧盯着前方的人,道:“明月,随我回宫吧。”   季琛吸了一口气,顿了一会儿,侧过头直视着齐凛的双眼,平静道:“齐凛,我不会随你回宫的,我……”   她唤齐凛,不是以前的“阿凛”。   “为何?”   齐凛面色不改,依旧用着和先前一样的语气说着话。   不知为何,季琛感觉这样得齐凛有些让她觉得陌生。   她依旧冷静道:“没什么,我来京城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   齐凛依旧是稳稳的声音,道:“为了什么?既然来了京城为什么不回宫?”   季琛看着齐凛,突然觉得心里一股抑郁的不知是火气还是怨气亦或是两者皆有,“噌”地一下就爆发了,她狠狠地看了一眼齐凛,低沉得嗓音突然拔高,道:“为了什么?为了来拜祭我爹娘!”   “然后呢?”   “然后便离开这里!”   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从此以后,你的生活和我毫无干系。   窗外传来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吆喝声,叫卖声,一时嘈杂入耳,而窗内却是一片寂静。   “你这是在怨我吗?”   短暂的沉默后,齐凛率先开了口。   “……”季琛一愣。   不知道为何齐凛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一句话,登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齐凛又进一步道:“你怨我当上了皇帝没能及时来羪顿救你,你怨我当上了皇帝立即增选世家大族之女充盈后宫。”   “可你知道我刚登基时,大律战力尚且不足,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朝堂之上更是人心惶惶,选女入宫是为稳固朝堂人心,新皇登基,充盈后宫,从来如此。”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父亲季朗就曾对她讲过《兵法》上的这句话,“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兵法》深奥,她也不甚感兴趣,往往听完父亲讲完,她便草草翻几页书,或是询问父亲几句不懂之处,草草了事。季朗也知晓了季琛的应付,便不再管她,随她去了。   只是这句话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是对的,她也不曾因为这个怨过他,一点儿也没有。甚至那人用这来激她时,她也不曾有过半儿怨气。“国家大事,切不可意气用事。”父亲季朗曾说过,她记住了。   她也怎么会不知道,新皇登基,稳固朝堂,充盈后宫,广布恩泽,雨露均沾。自古以来,从来如此。   只是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从未因为你没及时来救我怨你。”季琛深深地看了一眼齐凛道。   齐凛道:“如此甚好,回来就好,皇后之位给你留着。”   他看着季琛,他想和她多说说话,他想再多听听她的声音。   “皇后之位给你留着。”   他一直都为她留着,他觉得于她来讲,最好的东西。   任天下哪位女子得了当朝皇帝这么一句话,莫不觉得是天大的荣耀,盛大的恩宠。   季琛本已经平复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又爆发了起来:   “皇后之位给我留着?”   “齐凛!天赐的荣耀呵!那我是不是应该对你三叩九拜,感恩戴德?”   “我不稀罕!”   齐凛脸色突然就冷了下来,他本就面容冷峻,这些年又位列九五至尊,凛然之气只增不减,听了季琛“大逆不道”的话,周身都散发着冷意,压得季琛似乎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讲过话。   季琛也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些年我已经查实了你父亲的冤屈,你就不想为你父亲平冤昭雪,洗清冤屈?”   季琛一愣,继而极其愤怒,似乎有些气得发抖道:“既然你……你早已查清事实!为何不立即昭告天下?!我父亲季朗,一心为国为民!为大律做了多少?何曾对不起过大律?又是被大律如何对待?!”   她怎么不想?   即便她看到他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里写着让她过好自己想过的生活,莫要一辈子活得不自在……她也是拼了命想要为父申冤的。   即便她已经看过了那么多鲜血。   她那时候看着那封遗书,涕泗横流,泪眼模糊。   可是怎么申呢?找谁申呢?她身陷囹圄,能倚靠谁呢?只能靠自己,可是如何能搜集证据呢?   ……   齐凛面对季琛的指责盯着季琛的眼平静道:“待你回宫便昭告天下。”   季琛有些不可置信齐凛,瞪着双眼,似乎有些站不稳,堂堂帝王,竟对她用上了这种手段,“呵……呵”她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反胃,冷笑了几声后,突然双膝跪地,两手平措,冷声叩拜道:“陛下一言九鼎,叩谢陛下!”   不再是齐凛,是陛下。   她本想着来京城好好拜祭过爹娘再办些事后离去,然后前往当年因她父亲“谋逆”而被牵连的好友平王被流放之地拜访一番,看看平王能否提供些许线索。   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眼前这人。   可是她太想了,她太想洗刷定国公府的冤屈了。   齐凛从未想过季琛会突然来了这一动作,不改色的面容似出现了一些裂隙,骤然怒气暴涨:   “你当真要这样与我说话?”   季琛充耳不闻,继续道:“请陛下允许我带上乌珥。”   齐凛气急反笑:“来路不明之人,你觉得我会同意?”   季琛红着双眼,抬头直视道:“因为再没见到母亲之前,我只有她了。”   齐凛一愣,道:“好。你起来。”   季琛便起身笑道:“多谢陛下。”   齐凛皱眉,他不喜欢季琛这样对他笑,他也不喜欢她一板一眼的叫她陛下。   “来人,迎皇后回宫!”   季琛默默自嘲道,到头来,她还是得靠别人,到头来,她还是那么没用。   安德走进来,想要扶起季琛,却被季琛不着边际地躲开,自行站了起来。他便不打扰,默默看了这位未来的皇后娘娘一眼。   新帝登基以来,他都跟随侍奉其右,从之前被人欺负的小监到终于身居总管之位。   陛下对这位娘娘很是看中。   或许远远不只是看中。   只是看如今的情况,怕是爱恨纠缠无比,后宫之中,要不安宁了。   不过,后宫之中,哪里安宁过呢?安德想。   季琛面容严肃,用手捋着胃,之前恶心反胃的感觉已经慢慢消失,她默默坐在前往皇宫里的马车里,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这辆皇室的马车外表看着再朴素不过,内里却布置得十分讲究。相比于她们之前乘坐的马车,简直是天地之别。乌珥和她坐在一处,齐凛不在这辆马车之中,想来还在因为刚才的事有所不满。   乌珥突然跪坐直立起身来,掰过季琛的身子,用额头低着季琛的额头,盯着季琛的双眼,轻声道:“阿依,你去哪儿,我们都一起。”居然十分流利,像是在心中反复练习许多遍。   额头抵着额头,是羪顿的一项习俗,意为着“最为衷心的祝福与期盼”,季琛也看着乌珥的双目,十分感动,展颜笑道:“嗯,我们一起。”   她与乌珥相遇,是在双方皆处泥泞沼泽,最为狼狈不堪之时。无论是身在羪顿还是返京途中,经历诸多苦难艰辛,但一路相扶相持,终是一深一浅地走过来了。   那么,她和齐凛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呢?   季琛也曾想过。   若干年前那场桃花宴是何时开始的,宴会间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哪些世家公子参加了宴会,成就了多少对璧人……   甚至连郡主给的那包桃花糕,那壶她在树干上喝得桃花酒是个什么滋味。   她全都记得不甚清楚了,唯一记得最最清楚的便是身处那株巨大桃树下的少年齐凛。   在她近乎不要脸的调戏话语下,冷峻少年的脸庞蓦地红了起来,恼羞成怒。   季琛在那一瞬间觉得,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艳丽的桃花以及树下的少年,所构成的这样一幅美好画卷,无论水墨或工笔,也绝对画不出其中一二。   酒不醉人人自醉。   然而回首往事,也仅仅只能留下“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的感叹而已罢了。   马车依旧前行,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整个大律最是尊贵,气势磅礴的宫殿城池。    ☆、不讨厌   六不讨厌   季琛的父亲季朗与平王齐礼私交甚好,据说是在“纨绔子弟”时期一次组队干架中与还是皇子的齐礼“王八对绿豆”看对了眼,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勾肩搭背,哥俩好得不得了。并且多少年前上元节季朗应邀去酒楼吃喝玩乐,在酒楼上一眼看中他未来夫人楚云,应得就是平王之邀。   平王是康成帝一母同胞的弟弟,从小就懒懒散散,对皇位权力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当个闲散王爷。但其兄,也就是康成帝颇为喜欢这个弟弟,先皇及太后也宠爱这个儿子。   所以成年封了王之后,平王齐礼言:“与其得个封地大费周章的过去,还不如留在京城给豪华府邸,乐得清闲自在。”所以一直居住在京城。   在王妃为她诞下郡主齐萱之前,一直是个花天酒地的真纨绔。太后也一直头疼得很。有了女儿后,才慢慢开始收了心,开始担起了为人父一职。从某方面来讲,齐萱郡主深得太后喜爱,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在季琛从齐萱处得知那天桃花树下相遇的是四皇子齐凛后,便再也不拒绝齐萱约她一同去宫中看望太后的邀请了,反而十分期盼。   拜见太后礼节较为繁琐,才开始确实如此。不过在季琛看来太后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加之季朗与平王的关系甚好,季琛与齐萱多拜见了她几次后,笑说说季琛单纯直率,颇得她眼缘,便免去了礼节。   于是季琛越发喜欢往皇宫里钻了。   准确来说,是越发喜欢往“偶遇”四皇子的皇宫里钻。   只是季琛“偶遇”的表现却不是少女式的矜持害羞,而是“一脸正经”式的捉弄逗趣。所幸大律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之类的严格顾忌,同辈人之间也没有什么讲究的礼节。顾太后知晓此事后,止不住笑得头上金钗乱颤,称季琛:“颇有乃父之风。”   大律皇宫中御花园是个好地方,百花齐放,竞相争艳,雕栏玉砌,琼楼玉宇。亭,台,楼,阁,轩,榭皆雅致大方,又各有特点。湖中假山衬流水,岸旁垂柳映亭台……如帧帧精妙画作,让人叹为观止,直感工匠之巧夺天工。   大律尚武,但大律皇子也要求通经史、策论、诗词歌赋、书画等。   教导皇子的老师前几日布置了牡丹图的作业,所以齐凛今日便前往御花园里瞧一瞧这些簇簇开放的牡丹,以便作画。他身后并无随从跟着,他也并不在意是否有人跟随。   他几年前和母亲被接回宫中,母亲虽然有了妃位,但并不被皇帝青睐多少。加之背后并无母族势力,母亲又有胡人血统,身份卑微,对于一个从一出生就未曾见过几年的父亲,他也亲近不起来。因此伺候他们母子二人的人多数并不竭尽心力。   “四殿下,发什么呆呢?”猛然齐凛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不同于一般少女的清脆甜美,齐凛一听便知道是谁。   自从桃花树相见,季琛仿佛就缠上了齐凛,任谁都知道四皇子对谁都是一幅冷面,唯独对上季琛会破功。   所以,有皇子曾调笑过:“要看齐四其余的表情,跟着定国公家的季琛便是。”   “你转过来呀,给你看样东西。”季琛见齐凛背对着她,笑道。   齐凛不理,依然背着季琛。   季琛倒觉得无所谓了,满不在乎在背后与齐凛说道:   “哎呀,你看着牡丹作什么?”   齐凛:“……”   “光看着又什么用?”   “听过一句话没有?”   “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哎,下一句是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莫使金樽空对月?”   齐凛终于忍不住,平静道:“没有下句,只有上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对对,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季琛点头赞许道:“四殿下真是才智过人!”   齐凛:“……”   齐凛刚想告诉季琛这和才智过人并无关系,应当是人人都知晓。忽然衣袖被扯住,一振大力袭来,将他转了过来,还未反应过来,鬓间就被插入了一朵……盛开的牡丹。   季琛哈哈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人人皆知嘛。我故意逗你的,你看不出来?整日冷着脸做甚?开心点嘛。”   忽然不远处听雪亭里传来齐萱的怒语:“季明月!你把我刚刚插好的用作装饰的牡丹拿到哪儿去了?”   齐萱郡主其实并不喜欢生气,通常生气总和季琛逃不了关系,一生气就会唤季琛作季明月,据说是三个字有助于增强语气。   托齐萱嗓子的福,季明月三个字在宫中的流传速度甚至比季琛还要快上一些。但是齐凛从未叫过,甚至甚少称呼季琛。   季琛听到,对还未反应过来的齐凛道:   “哎,借花献美人被发现了。”   “鲜花就该配美人嘛,人比花还娇。插花有个什么用。”   说罢抬腿就跑的同时,又转头笑对齐凛道了句:“四殿下真乃国色天香。”   干一件事,“得罪”两个人,季琛心道,不跑才怪。   徒留齐萱的怒语回荡空气中,以及面颊红透鬓间还插着一朵牡丹的齐凛站在原处,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气红的。   他想世间怎么会有女子像她这样呢?   齐凛迈进他和他母亲所居住的蕙草宫,兰妃看着她的这个儿子,外界都说四皇子永远一副冷面,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是能够从齐凛看似冷静的面容出察觉出不同的。   齐凛问完安,便跪坐在了一旁的桌案边,旁边的宫女随即呈上了茶水和点心。午膳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开始享用。   兰妃放下手中的针线,笑道:“凛儿,今日可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   齐凛眉头一皱,不过瞬间便平复了,道:“母亲怎会如此想?并没有什么有趣之事。”   兰妃弯眼取笑道:“那凛儿鬓发的牡丹花瓣可是不小心沾上去的?”   齐凛面色不改,从容镇定地抬手将鬓间的花瓣拂下,道:“母亲可是在取笑孩儿?”   兰妃忍住笑道:“可是定国公家的明月又招惹你了?”   她这个儿子,对谁都冷冷清清,也唯有那明月能让他或羞或恼了。   齐凛依旧如常,道:“寻常女子皆温柔娴静,为何季琛她这般大胆?逗我捉弄我很有趣吗?”   若是季琛听到,定会道,岂止是很有趣,简直是特别有趣,打破四皇子齐凛永远冷漠的面容是季琛孜孜不倦追求的一大乐事。从某方面来说,这种“恶劣行径”季琛深受他爹的影响。   兰妃却道:“是呀,寻常女子皆温柔娴静,明月却大胆,喜欢捉弄你,那么凛儿,母亲问你,你讨厌明月吗?”   齐凛微愣,似是没想到母亲突然这般问他,扭头看向别处,片刻后道:   “不讨厌。”   一丝红晕不自主地爬上他的耳朵。   兰妃看着他的儿子,随即起身踱到齐凛身旁,俯身轻轻揉了揉齐凛的头,轻声道:   “既然不讨厌,那么就好好对她,知道吗?”   “我知道。”   我还知道我不讨厌,不讨厌听到她的声音,不讨厌看见她的样子,不讨厌她的逗趣,不讨厌她的捉弄……   似乎她做什么,他都不讨厌。   而后齐凛在蕙草宫同母亲用完午膳离开后,兰妃身旁的贴身宫女木兰忍不住好奇问道:“娘娘,您为何要让殿下对……”   “对明月好?”兰妃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道“你是不是在想,定国公家的嫡女,唯一的女儿,若是拉拢定国公,对与不受宠的皇子与妃子来说,是偌大的好事?”   木兰不解,道:“难道娘娘不是这个意思?”   “以前在宫外的日子,我从未想过与我共育有一子的男人会是当今天子,而我自被带入宫中,近年来才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并且知道这宫中最缺最少的便是真心。”   兰妃走近窗边的桌案,点燃了香炉,笑了笑,继续道:“明月逗趣也好,捉弄也罢,只要是真心,那便弥足珍贵,如此而已。京城世家贵女,其实和宫中妃嫔一样,明面上夸你,赞你,背地里讽你,害你,再常见不过。但明月不一样,那孩子或许被是她父母的原因……不会害人。”   “凛儿……太过冷情,我怕他以后……黑夜总会有人迷途,若有明月陪伴照耀,总还是能找到路的。”    ☆、瘴疫   七瘴疫   康成二十三年。   太子之争,愈来愈烈。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后宫之中,勾心斗角,更是难防。   群臣上书,请立太子,言:“储君之位,事关国之根基,恳请陛下早日立下太子。”康成帝岁年世渐高,这奏则上得多了,皇帝便微微有些恼怒,但仍旧置之不理。   某天一位美人日上三竿仍卧床不起,下人奇怪,虽然前几日这位美人就有些乏力发热之感,以为是夏日暑气过重,喝了几碗去火汤药便作罢。然而这位美人喜爱美容养颜之术,平日里作息极其规律,待下人察觉不对之时,才发现美人已经昏迷不醒,皮肤上出现的红色斑疹煞是恐怖,慌忙前去请太医。   待太医查看后,才知是瘴疫,就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天花”。   宫中惶恐不安,天子脚下,层层防部,况且这天花已许久不曾发生过,若不是有人不轨,怎会突然出现这瘴疫?   皇帝大怒,立即要求彻查此事,并即刻将美人移至宫外隔离。   然而为时以晚。   已有后宫之人被传上了天花,不少妃嫔宫女太监,其中更是包括了两位皇子,三皇子齐锦以及四皇子齐凛。   皇帝无法,只得将这些人送出宫,隔离在人烟稀少的城外的一座寺庙。并指派医者、侍从、宫女等跟随尽心照顾服侍,又加派了护卫看管寺庙,以防不轨之人出入,恶意散播疾病。毕竟前朝就曾发生过不法之徒恶意传播瘴疫导致整个都城蒙受天花灾害的事件。   患了天花,等同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   事关身家性命,三皇子还好说,只是谁会去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关心照顾一个并不受宠,毫无势力,且毫无可能登上皇位的生机渺茫的皇子呢?   安子端着药正准备前去服侍皇子服用,走到门口便被几个人堵了下来。   “哎,小安子这药管不管用啊?”   “端药给他作甚?我们一天天提心吊胆的,谁来照看我们呀?”   “啧……人家是皇子呀!谁叫我们为奴呢?”   “为奴怎么了?为奴也要活命的!我看,反正里头那位啊,也活不了多久了,以后这药啊,就给我们吧……”   “这,这不行吧!”林子害怕道。   “你这怂货,你不喝别管我们!”   “就是,管它管不管用,喝了再说!”   ……   齐凛一睁眼就听见门外几个“照顾”他的奴婢的窃窃私语。   他来这里已经几天了。混混沌沌,不知日月升降。这些人起先还会照顾照顾他,后来有几人也被传上了天花,剩下的人许是不想熬了,这几日越加猖狂。   他现在浑身发烫,全身酸痛无力,头痛欲裂,但他还是撑起身体,离开床榻,猛地推开门。   面色阴冷,周身戾气凛然,双眼微眯便令人寒从背起,胆战心惊。   那一众奴才看着他,奴性使然,加上齐凛气势逼人,还未等齐凛说话便已经一个个吓得跪地,直呼饶命赎罪。   “滚,去拿药来!”   一个个屁滚尿流爬起来便跑。   齐凛不想再呆在那似乎令人喘不过气的屋里,抬脚晃悠悠地向围墙边走去。   他要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   季琛听到消息时,已隔了数日。   她翻遍了周围的医书,也未曾找到治疗天花的有效之法。   这谁也不能怪,当时大律尚无有效治疗之法,熬药喝药而已,然而用处不大,多数患了天花之人,不过等死而已。   “师父!”季琛推开她师父平日的药房的大门,喘气道:“师父,徒儿有一事请教!”   屋里有一华发老者正提笔写着写什么,闻言皱眉停笔,道:“毛毛躁躁的做甚?找为师何事?”   “师父,瘴疫,天花可有治否?”季琛急道。   薛望也或多或少听闻宫中之事,道:“目前大律尚无有效之法。”   “师父,那你呢?你有办法吗?”   季琛对薛望向来是崇敬有加,打心底里认为很多其他医者所认疑难杂症对于师父薛望来说只是区区小事而已。   薛望曾所创多次痘痂接种法,用接种多次的痘痂作疫苗,研为细末,和净水或人乳三、五滴,调匀,用新棉摊薄片,裹所调痘苗在内,捏成枣核样,以线拴之,塞入鼻孔内,半日后取出。七日发热见痘后取出,接种成功。   此法曾在一个村子中实行过,效果显著,季琛幼时也曾接种过。然而方法并未得到推行,其中原因之一便有“薛望,太医院被逐者,其法不正,投机取巧,不可用。”   薛望为此暴跳如雷。   “急什么急?大律没有,为师我就没有了吗?不过此法危险,一个字,熬!熬得过去就好。”   “接下来我说的话,听好了!取好蜜通身上摩。也可以用蜜煎煮升麻,然后多服用。还有一方,用棉蘸上药液涂抹疮面,当然,用酒去浸渍升麻是更好,但疼痛难忍……”   “只用听记得住吗?笔墨纸砚在这儿,来写!”薛望吹胡子瞪眼。   季琛提着东西飞奔向门外。   “站住!”季朗的声音传来。   季琛脊背一抖,立即停下,她父亲虽宠她,但该严厉之处还是严厉,而且她听到刚刚父亲季朗的声音,就从语气知道她爹现在的心情十分不好,心情不好的季朗,绝对不能惹。   “去哪儿?”季朗走近季琛,脸上看不出表情。   “出去玩儿……”   “去何处玩儿?手里拿着些什么东西?”   “拿……拿……”季琛已觉瞒不住。   “说实话。”   季琛索性实话实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城外,他患了严重的病……”   “朋友?什么病?”   “天花……我,我想去看看他。”   季朗打断,隐隐已有怒气冒出,道:“你去了又能做什么?你不知道瘴疫是会传染的吗?你若是患上了?有想过后果吗?”   季朗看着季琛,又道:“我正准备找你师父谈论救治之事,你师父虽然不再问诊皇族之人,但是医者仁心,定然不会视而不见,到时候上书陛下,所有人都会有救。现在,你给我回屋去。”   季琛站着不动,倔道:“爹,我已经问过师父了。早些去或许他就能少受点罪,我知道瘴疫传染之可怖,但是我小的时候不是被师父种过痘了吗?所以我没事,不会被传染的……”   季朗骤然音量升高:“放屁!种过痘又如何?你怎知有没有用?你能做的了些什么?回去!”   “爹!我相信师父!他不是曾在一个村子里实行过吗,效果甚好!若不是,若不是……师父的方法早就推行了,那又如何又会有今日的局面?”   “爹,琛儿觉得你不止应该上书治疗之法,那种痘预防之法也应该一同上书,这样才能彻底杜绝瘴疫之祸呀。”   “爹,你不是对我说过,哪有什么做不做的了的,只有愿不愿意去做的?况且性命攸关之事……”   季朗似觉额角青筋一颤,这两父女的性子一个比一个倔,眼看着就快要吵起来,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   “琛儿,好好和你父亲说话。”季琛的母亲楚云和几位婢女走了过来。   她母亲一席青衣直裾,袖口裙角皆绣有象征贵气的牡丹花纹,发饰简单,头发单单用一白玉琉璃簪绾着,面容温暖,笑着对季琛说道:   “你父亲是担心你才太过急躁,何必针尖对麦芒?”   一下子气氛便平和了许多。   季琛道:“娘,我信师父,我接受过种痘之法,一定没事,我知道我爹担心我,你就让他让我去吧。”   季朗刚想说话,楚云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季朗便深深咽下了话,只是面容仍是不耐。   “琛儿,就算你没有问题,那你师父可曾对你说过他的瘴疫救治之法,对每个人皆有用?”   “……未曾。师父说,他的方法过程艰辛痛苦,熬得过去便好,熬不过去的,便……”   “既然如此,你还要去?”   季琛沉默片刻后道:“要去。”   楚云道:“那便去吧,不过,此法用还是不用,你要让你那位朋友,自己选,知道吗?”   季琛本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母亲竟然这么快便同意了,一时间惊讶,喜悦之情统统展现在脸上,似要蹦跳起来一般,道:“好!”   季朗终是按捺不住,怒道:“好什么好!我答应了吗?当我透明啊?”   楚云侧过身,在季朗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季朗不语,须臾,重重哼了一声,道:“回来收拾你!选几个以前患过瘴疫的人,陪着她去!”语罢,拂袖而去。   齐凛扶着墙壁,这座寺庙年代已久,这层围墙虽然尤其高大,但某些青苔爬满的地方,砖块已有松动的迹象,以至于他的手一触上去,便落下看些许泥灰。   他两颊通红,呼吸喘喘,倚着墙壁缓缓地坐下,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齐凛,齐凛!”   甚是熟悉,齐凛动也不想动,他似乎也没力气动,只在心底嘲弄道,幻觉而已,没想到这个时候听到的还是她的声音。   “齐凛,齐凛!”   声音一直持续着,音量似乎渐渐抬高。   齐凛猛然睁开眼。是季琛的声音。他环顾四周,树、草、砖、墙、青苔……并没有人。只是,他好像听到了些刨凿之声,不大,窸窸窣窣。   “咚”,声音不大,离他几步之远处掉落了一匹砖块,倏尔又掉落了一块,两块……   他慢慢扶着墙起身,一步步挪了过去,墙外那人似乎推不动砖块了,这围墙随修建已久,有松落之处,但总体还是结结实实的。砖块脱落处离地面很近,他俯下身,似乎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慢慢倚着墙坐下,从砖块脱落的洞口处往外看去,那人此时也停下了动作从洞口往里看去,一时间两双眼,对了个正好。   是季琛,她的鼻尖和脸颊还沾了些许灰。   “齐凛!”   “你在这儿!你还好吗?现在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肘后救卒方》:“取好蜜通身上摩。亦可以蜜煎升麻,并数数食。又方,以水浓煮升麻,绵沾洗之,若酒渍弥好。但痛难忍。” 人痘接种法:取痘痂20-30粒,研为细末,和净水或人乳三、五滴,调匀,用新棉摊薄片,裹所调痘苗在内,捏成枣核样,以线拴之,塞入鼻孔内,12小时后取出。通常至七日发热见痘,为种痘成功。此法为我国古代人痘接种法中效果最好的。可达到预防天花的目的,即便发病,亦可起到减轻病情,避免产生危重的病情。 这些全都是我国古代人民的智慧结晶,真的很骄傲哈,我就用了过来,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本性   八本性   叫齐凛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   喜悦,惊讶,愤恼,担忧都杂糅在了一起。   “你来这里做什么?!”齐凛似艰难地提高声音质问墙外的人,倏而又深吸了一口气,瞪着眼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被传染上了怎么办?快回去!”   季琛从那几尺见方的洞里看着齐凛瞪红的双眼,似乎这是他第一次情绪外露得如此明显,她想。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问题。”季琛笑着回道,不待齐凛开口,紧接着又道:“先别管我,齐凛,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我问你,你想从这儿出去吗?”   齐凛冷道:“当然想,治好瘴疫后我会好好的从这儿出去。好了,现在你快走!”语罢随即竟强撑起身体,准备扶墙站起来离开。   正当他转身时,一只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齐凛!别走!有得治!有方法!”语罢,季琛一个用力,齐凛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扯回了原处。   季琛将手收回,又急忙从洞口处递了一张折好的纸给齐凛并塞进他的手中,似乎怕齐凛又转身离开,急道:“方法就写在这上面,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不过过程艰辛,而且疼痛难忍,你相信吗?”   齐凛看了一眼手中的纸,盯着季琛道:“信。”   墙外的季琛蓦地舒了口气,道:“我就怕你不相信,既如此,我再口述一遍,你听好。”   “用蜜煎煮升麻,然后多次服用。用酒去浸渍升麻,用棉蘸上药液涂抹疮面。”   “这是目前最好的疗法了,不过师父说会痛苦不堪,你一定要熬住!熬住了便一切都好了!”   季琛继续又道:“我不知道你这儿有没有这些东西,我便帮你准备了一些,若是没有,我便再来给你。”   她边说,边把东西一件一件从洞口递过去。那几块砖头掉落之处形成的孔洞并不大,所幸东西分成小份还是能过得去,季琛不禁为她用来装蜜和酒的罐子都不大而感到喜悦。分几个罐子装虽然麻烦,但也是可行的,她想。   待她将最后一份东西伸过洞口递给齐凛后,正准备收回手,齐凛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紧紧的抓住,力气之大让季琛动弹不得。   “季琛。”   “哎,你干嘛,快放手啊……”季琛在墙外听见齐凛的声音,道:“有什么事先放开再说啊!疼啊!”   齐凛不放,季琛觉得他抓得似乎比刚才还紧了。   “季琛。”   “哎,在呢,在呢!”季琛回道。   “你知道我得了天花。”   “废话,不然我敢胡乱带药方来吗?”   “你为什么要来?”   季琛一愣,似是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半天没回话。   齐凛抓着季琛的手腕,许久听不见回话,将手腕抓得很紧了。   季琛一疼,忙道:“我,我……”我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平时跳脱的性子一来,脱口而出一句:“你那么好看,要是治不好,那张脸可就可惜了呀!我以后还想看呢!”   墙那侧的齐凛听到这句调笑似的回话,只有片刻的沉默,好像没什么其余特别的反应,平静道:“那若我好了,但是脸上却长了治好天花后所留下的麻子,你还理我吗?”   季琛满心以为齐凛会像往常一样或羞或恼,却未想到齐凛竟然如此冷静正经的询问她,让她觉得有些许陌生,有些不适应,似乎不是正常的节奏?随即自顾自哈哈笑道:“喂,那么认真干嘛?我开玩笑的话,你也信?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当然理你的!”   齐凛的手一松,季琛趁机想缩回,哪知收了些许,手便被齐凛一把抓住,五指挨着五指,紧紧扣住。   墙外的季琛倏而脸一下通红。   大律虽并无男女大防之说。但“五指紧扣”这一行为往往都是亲密之人才有的。   这次终于是换作季琛不知是羞还是恼了。   “你,你放手!周围有巡逻的人,我偷偷来的,我的人还在在山下等我呢……”   齐凛还是那句:“你为什么要来?”   季琛觉得她不止脸红,或许连脖子都红了,想她平日里作弄调笑齐凛贯了,这算是“现世报”么?   遂恼道:“我不能来么?你这个人很好,我看得顺眼!我来是想救你!不行么……”   齐凛倚着墙,看着季琛被他紧紧扣住的手,听着墙外季琛的话语,他的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快放开,很痛啊!”其实季琛并不是真的很痛,她只是羞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齐凛依然不放,但他看着季琛的手已经被他扣得有些发红,于是他微微收了收力。   不放。   季琛蹲坐在墙外,脸上,发上,衣服上都沾上了泥土灰尘。真是狼狈不堪,她想,回去一定不能让她爹娘看见她这幅模样。刚想着,忽然听见墙内齐凛低声说了句:   “不放,别动,一会儿就好。”   是你先伸出的手,是你先踏出的脚,是你先闯进来。   齐凛想,他应当算不上是一个好人的。   他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吃不饱穿不暖乃是常事,母亲又非纯正的汉人,他虽然胡人的特征已不甚明显,但幼时又一双蓝眼,都是待逐渐长大双目才忽地变为现在的黑色,所以幼年时围绕着他的常常都是嘲讽,欺辱。   他已经记不清是几年前的一天了。   那时侯他还不叫齐凛,母亲一般唤他作凛儿,随母姓。母亲爱他,护他,他敬爱母亲,也乐得在母亲面前当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他从外回家之时已是夕阳西下,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屋内多出了男人的声音和桌案碰撞地面的声响。   他家从来都是只有他和母亲二人,孤儿寡母,本就弱势,更别说她母亲虽不是纯正汉人,但生得妩媚,一双蓝眼,烟波一转更是别具风情。以前他母亲也遇到过有好色之徒轻薄之事,但一个单独带着孩子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孩子,浑身都长满了“尖刺”,那些预行不轨之人也讨不了好。   “臭娘们儿,我给你说得事儿是我看得起你!”   “让你跟着我,以后伺候好了我,爷我高兴了,便许你个小妾之位如何?”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你让爷我爽了,你那儿子,我也可是照拂照拂的”   ……   言语越来越下流不堪。   他登时“嘭”地一脚踢开门,就看见说话那男人正将他母亲压在地上,齐凛登时怒火中烧,对着那正唾沫横飞得意洋洋的男人恶心嘴脸,上去就是一拳。   “凛儿!”是他母亲的声音。   那男人没有防备,突地被打倒在地,齐凛上去又是一脚脚连续踢在男人腹部。   那男人被踢得蜷缩成虾子状,嘴角溢出丝丝血迹,一时难以反抗。   齐凛看着那男人嘴角流出的血,痛苦的表情,心里却是特别平静。   “凛儿!别打了!”   齐凛动作微微一顿。   那男人狠狠地挨了几脚,被彻底惹怒,忍着痛,借机躲开齐凛的脚,顺势一把他掀翻,狠狠地把齐凛撞在地上。   “兔崽子!敢打老子!”语罢,抓起齐凛的头发,对着脸就是一拳将齐凛打得偏了身。这一拳太狠,齐凛终究是年少,力气并不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论,以致于齐凛瞬时没了招架之力。   “怎么,护着你母亲啊?”   又是一拳,那男人又道:“看她那副狐媚子相,没男人怎么行,我可是好心好意!为她着想!臭小子!敢打我!”   又是一拳,朝齐凛腹部狠狠击去,齐凛闷哼一声,眼睛死死盯住男人。   “什么眼神!”男人骂道,提起齐凛头发,凑近“这样,你给我磕个头,道个歉,我便不和你计较如何?”   齐凛死死盯着男人,忽然轻笑一声,“呸”地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地吐在男人脸上,道:“滚。”   男人暴怒,一连几拳重重对着齐凛打去。 齐凛已是头晕目眩。   “凛儿!”隐约听见母亲惊慌担忧带着哭腔的声音,“住手!住手!别打了!”   “别打了!别打了!”他母亲猛地扑上来,用身体护住他。   那男人终是停手,恶狠狠道:“三天,三天之内,想好了!我可是仁尽了!”语罢抬手羞辱似地拍了拍齐凛母亲流泪的脸,那男人看着她娇媚的脸庞,蓝眼中泪意朦胧,风情别样,一时心痒难耐,狠狠地摸了一把齐凛母亲的脸蛋,道:“我看你这儿子长得也是极为不错,你们母子二人如此姿色,又何必过这种穷酸日子?”   “母女二人共侍一人,当今也不是没有,你们虽为母子,何不试试,说不准早就过上富贵日子了!”   齐凛母亲气急,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破口大骂:“龌蹉恶心之徒!滚……”   未及骂完,“啪”那男人一巴掌甩回去,将她打翻在地,登时倒地不起,男人怒道:“老子不打女人,今天就破一破例!三天后,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说罢,大步离去。   齐凛缩在地上,口鼻溢出丝丝血迹,只能从张开一线的眼睛中看着男人狂妄离去。   他艰难侧头看了看母亲,注视着母亲凌乱头发和红了一边的脸,死死咬住了牙,紧紧握住了拳头,浑身发抖。   “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错了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   夜太黑。   地上的男人还在不住求饶。   齐凛眯了眯眼,抬头望了望漆黑的无半点星光的天空,又低头盯着他脚下的男人。   正是那前几日得意猖狂的男人,不过现在他和得意一丝丝也沾不上边了。   他身下浸出大片血迹,匍匐着,身子不住地痉挛,脸色苍白,很是痛苦的样子。   “小兄弟,饶命啊!”   齐凛似乎轻微的呵了一声,前几日称呼他为兔崽子,臭小子,今日怎就变成小兄弟了?   那人见齐凛没什么反应,继续道:“你,你放过我,我,我以后再也不找你母亲麻烦了!”   那人看着齐凛,这条小巷夜晚人烟少得可怜,毫无光亮,他只能看见齐凛的脸被阴影覆盖着,看不清表情。   那人心底里突地生出一种惶恐。   他强压着不安,继续道:“你,你若是放了我……”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寒光闪过,来不及反应,他的一只手就已经和身体分了家。   “啊!”男人发出猪嚎一般的声音,痛得发抖,他似乎明白这少年不会放过他了,用力一只手捂住血流不断的断手,缩在地上咒骂道:“狗杂种!你想杀我?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的!”男人抖着身体,继续骂道:“你娘就是个臭女表子,你就是她生的杂种!你……”   又是一刀,剁下了他的另一只手,干脆利落,无半点犹豫。   那男人似快晕厥过去,匐在地上苟延残喘,失血过多,若不及时救治,迟早没命。齐凛收起刀,正准备转身离去。   “你,你那母亲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如此,狠绝……”   “小子,你,你这样的人,藏不住……”   “哈哈,本性狠毒,近你之人,都是被你表面所蒙蔽……”   “哈哈,若,若是知晓你本性……”   那男人在地上喘着气,艰难地开口。   齐凛一直面无表情,眼神冷漠幽深,待那人断断续续说完,隔了片刻,他毫无起伏地道:   “又如何?”   “若我是你,便闭上嘴,省些力气,或许还能活下去。”   齐凛对那人说的话嗤之以鼻,转身离去。   既然如此,那就不让人近我就好,若是有人非要闯进来,知晓了本性又如何?    ☆、旨意   九旨意   齐凛依旧扣着季琛的手,他本就发着热,手扣着季琛的手,季琛觉着自己的手似乎被烧灼了起来。   “这里的人照顾得还好吧?”   “你一个人搽不好药,需让人帮你……期间会很痛,你要忍住……”   “对了,也要喝药,再苦也得喝……”   “这里有酒和蜂蜜吗?升麻有没有?”   墙外的季琛红着脸,没话找话,似乎觉得这样的气氛,确实不太能够适应。   “喂!齐凛!你说话呀!”季琛有些羞恼,“你在听我说话吗?”说着,她扯了扯手,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季琛有些吃不消了。   “季琛。”   齐凛的声音响起。   “干嘛?”   “你觉得我很好?”   季琛道:“对啊对啊,我刚刚都说过了。”   齐凛看着季琛被他扣住的手,季琛的手被他扣得有些许红,但他不想放,只是松了松手,眼神深幽,用拇指轻轻揉了揉季琛的手。   季琛一抖。   “我问过你了。”齐凛低低说道,像是说给季琛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季琛没听清楚,在墙外疑惑道:“你说什么?”   季琛,季琛,季琛。   “明月。”齐凛声音似乎带着笑意。   季琛正待说一些什么,突然一怔,愣愣地忘了适才想说的话是什么。齐凛是第一次这样叫她。   “明月,我以后叫你明月,可好?”   “啊?……好,好”季琛脸依然红红的,有些愣。   齐凛得到了季琛的答复,终于松开了手。   季琛还有些愣。   齐凛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不是让我松手吗?难道不想收回去了?”   季琛闻言,瞬间回神,猛地从洞中收回了手,动作之快,似乎是怕被齐凛再扣住。   齐凛看着她如受惊小兔子般的动作,不禁失笑。   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笑了。   季琛羞恼,本想埋怨他几句,然而从洞中看见齐凛——他笑起来了,他原本就长得好看,轮廓微深,眼神深邃,鼻梁挺直,但是平时表情太过冷硬,拒人千里之外。然而现在对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笑意满满,似乎含着熠熠的星光,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季琛觉得,如果齐凛的眼睛是片湖,她估计就算溺在其中,也甘之如饴。   季琛愣了半晌,忘记了埋怨的话语,突然站起了身子,有些无措,道:“齐凛,我要回去了,我,我过些时日再来。”   齐凛收了笑,语气似有些严肃,道:   “不必再来,也不许再来,这里你说的东西都有的,且每隔几日便会有补给。”   “你说的方法我记下了,我会让人帮我上药的,再苦的药我也会喝下去。”   “明月,你要在外面好好地等我。”   齐凛说完这些话,正准备扶墙起身。   忽然听见墙外季琛道:   “好,我等你。”   “齐凛,你若是,我是说若是,若是想念外头了的话,你就在夜晚抬头看看天空,总会有明月在的。”   “还有,你笑起来比平时还好看。”   季琛面颊还是红的,似乎双耳也有些红,说完,也不知道为什么,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她是害羞了。   可是为什么要害羞?季琛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虽然季琛说过过程艰苦,且疼痛难忍,齐凛也做好了准备,可是真当经历之时,才越发觉得入骨疼痛。   好在之前送药的安子忠心耿耿,尽心照顾,熬药搽药安子全都包揽,齐凛心性素来坚韧,就算疼痛入骨,折磨难忍,也总算熬了过去。   期间的艰险苦楚便不必一一叙述。   齐凛从未想过他会熬不过去,因为他要活下去,因为他有明月在外,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个想要抓住的人。   多亏了薛老的办法,弄得整个皇城人心惶惶的瘴疫之灾终于过去。虽然也有人熬不过去,但二位皇子皆是得救。好在康成帝那个时候也算是仁厚,也想重重赏赐薛望,并以厚位重聘薛望返太医院任职,只是怪老头薛望一概不理。康成帝倒是不计较,只是将赏赐之物直接抬进了定国公府。   齐凛痊愈而归,将安子也安置进了蕙草宫。他整个人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的面容,还是那样的身形,除了瘦了好几圈。当他重回宫中,兰妃见着儿子完好无损,却身形瘦削了不少,平时一直气质淡雅的她也不禁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眼泪,抱着儿子一个劲儿哭,话语哽咽。兰妃身边的大宫女木兰也不禁喜极而泣。   齐凛低头看着母亲泪水涟涟,回抱了抱母亲。   然而三皇子齐坤却已是心性大变,整日闭门不出,不见外人。   此事只是告一段落而已,为什么宫中会突然出现瘴疫?   太子一直未立,后宫已有人按捺不住,将不知从哪儿拿到的天花结痂的粉末,偷偷带入宫中,意图加害皇子,却未料到此事波及之广。   皇帝震怒,彻查发现乃是德妃身边宫女所为,当即杖毙。将德妃贬至采女,德妃言并不知晓此事,直呼冤枉,然而证据确凿,皇帝意已决。德妃乃二皇子生母,且为右丞相之女,右丞相也被罢职调查,又被查出贪污挪用前些年水患赈灾银两,康成帝龙颜大怒,下旨抄家。   至此,二皇子一派势微。   再说季琛,自回了家,便一直被父亲季朗禁足在家许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期间担心着齐凛,做什么事也不上心。   林嫣烟和齐萱倒是来找过季琛聊些天,然而季琛明显心思不在,她们便也不常来,只是偶尔来一次。   “姐姐,琛姐姐!”   “啊,噢,怎么啦?”季琛回过神,看着林嫣烟道。   林嫣烟看着季琛呆愣的表情,捂嘴一笑,道:“姐姐在想什么呢?我刚刚给你讲的话,姐姐怕是根本没有听吧?”   在想什么,在想齐凛回宫之后如何了,在宫中修养得如何了,恢复得如何了,为什么他一点儿消息都不给我?   不过这些季琛不可能说出口的。   季琛脸一红,笑道:“没想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了?抱歉我没注意听。”   林嫣烟眉毛一蹙,佯装生气,嗔道:“姐姐!你再这样嫣烟可生气啦!”   “刚刚嫣烟对琛姐姐说,陆家的大小姐已经许了人家啦,是尚书家的长子呢。”林嫣烟说着,捧起案前刚刚泡好的花茶泯了一口道:“听说陆姐姐早就对那位公子芳心暗许了呢,姐姐呢?姐姐可已有倾心之人?”   倾心之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四个字,季琛脑海里突然显现出的,是桃花树下少年的容颜,是那天从洞里看到的齐凛的笑眼。   明眸如湖,似倒映着天上的灿烂星辰。   季琛想到那天的齐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摸索了下自己手指,脸微微有些发烫,道:“那很好呀,有喜酒吃了。”   林嫣烟唔了一声,突然凑近了身子,弯眼笑道:“姐姐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已经有了?快,快告诉妹妹吧!”   季琛被林嫣烟突然的凑近吓了一跳,身子慌忙往后一倾,声音升高道:“哪有!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倾心之人?我戏弄他,也捉弄他,但是有好东西想和他分享,他出了事我担心他,放不下他,心里一直想着的是他……   这是不是倾心之人?   应该就是了。   康成二十三年末,年关将至,定国公府接到圣旨。   康成帝旨意并太后懿旨,赐婚。   四皇子齐凛与定国公嫡女季琛,天作之合,良缘天承,择良辰完婚。   季琛震惊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浓烈的欢喜,她很开心,以致于并没有看到父亲略带担忧的神色。   她父亲本不想让她嫁入皇家,嫁给皇家,那便是身不由己了,若是嫁给个普通世家子弟,他的琛儿便是受到委屈,他也是一定能够讨回来的。   然而看着女儿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季朗叹了口气,罢了。   齐凛前去太后处言明求娶季琛,恰好被正过来向母亲问安的康成帝撞见,太后本就对季琛颇为喜爱,平日里季琛和齐凛的趣事她也乐见其成,当即便点头允诺。   说来也巧,前几日康成帝去过蕙草宫,皇帝看着兰妃为他煨水斟茶,淡雅身姿,蓝眼柔媚,伺候得也好,心情颇好。加上兰妃此前在宫外受了不少苦,近年才偶然寻回,回宫后也并未提出什么要求,一直本本份份,皇帝自觉有些亏待这母子二人。   康成帝看着他的这个儿子,星眉剑目,身量颀长,想着平日里他也不怎么特别关心这个儿子,但是齐凛一直以来修习功课,文武皆优,加上宫里不久前的瘴疫之灾也该有喜事来冲冲了,况且定国公家的季琛与齐凛也算是天作之合。皇帝如此想到,便也点头答应了。   齐凛喜欢季琛吗?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他得抓住她,无论喜欢与否。既然是她先莽莽撞撞冲进来,那我就不得不先抓住了,绝不放手。   康成二十四年,四皇子齐凛与定国公嫡女大婚。   红妆十里,灯火通明,鼓乐齐鸣,欢声笑语。   齐凛看着安坐在榻上的季琛。   红裳霞帔,钿璎累累,璎珞垂旖。   红烛轻摇,今日的季琛与往日不同,容颜不同于平日,今日显得格外艳丽。齐凛走近,注视着她,久久不动。   季琛虽然也是心里紧张不已,此时此刻只是暗自镇定而已,但见齐凛许久未动,她的胆子突地便大了起来,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齐凛绣着金色龙纹的玄色礼服的衣领,将齐凛拉近,凑近齐凛的耳笑道:“阿凛,你可知人生四大喜之三是什么?”   齐凛不作声。   季琛便以为他又是羞恼她了,正待开口再戏弄几句调节调节氛围,这时齐凛伸出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下一刻,齐凛的唇便印上了她的唇。   季琛呆住。   齐凛浅浅吻了片刻,便离开了季琛的唇,道:“洞房花烛夜。”语罢,又吻上了季琛的唇,离开。   季琛依旧呆愣。   齐凛看着季琛呆愣的样子,和平常肆意张扬的样子不同,别样可爱,又吻了一下,离开。   他有些喜欢这种感觉。   “明月,你是喜欢我的。”   不待季琛说话,齐凛按住季琛的后脑,又吻上了季琛,这次同上次的浅尝辄止不同,重重地亲吻,狠狠地追逐,待季琛反应过来,已觉喘不过气来。   她本能地推拒着齐凛,奈何齐凛却加大了力气,季琛红着脸,断续道:“唔,唔,喜,喜欢,喜欢你!”   齐凛这才放开季琛,道:   “这是你说的。”   这是你说的,既然喜欢上了我,那你就要一直陪着我。   无论如何,不许离开。   季琛张了张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嘴唇,注视着齐凛,眼一笑,眸里装满了面前的人,理直气壮道:“当然是我说的,难不成,你还想听别人说去?”   季琛后来想,为什么那时候不问齐凛是不是也是喜欢她的呢?不过她每当她有这样的想法之时,又自嘲道,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齐凛看着季琛,眸色慢慢加深,伸手缓缓解下季琛的发饰。   青丝披散,衣带渐宽。   季琛锁骨上的月牙胎记露了出来,齐凛看着眼前的人,我的,我的,我的明月。他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加深……   红烛摇曳,红浪翻滚。    ☆、开端   十开端   季琛后来无数次地想起曾经和齐凛一起的那段快乐美满的日子。   她喜欢着齐凛,齐凛也喜欢着她,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以前总是不甚喜欢女子们赏花赏月吟诗作对那些个在她看来无趣的事。然而和齐凛成亲后,无论在哪里,季琛觉得,只要有他陪着,哪里都有趣得很。   欢欢喜喜。   当然季琛最喜欢的,还是有的没的,调笑捉弄齐凛,不过在那之后,当晚遭罪的还是她自己罢了。   那个时候他的眼眸总如春暖的湖水,并不是后来那如寒冬般刺骨的冷泉。   尤其是被困在羪顿的日子里,在深陷那些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她拼命一般地想齐凛,想那些事,想起初时的那双眼,想和他初在一起的日子,小心翼翼地呵护。   固执地不去想之后,以求丝丝暖意,连她自己都知道,不过是落水之人,抱之浮木。   饮鸩止渴罢了。   她和齐凛,为什么渐行渐远了?   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看她的眼越来越冷,冻得她不知所措。   康成二十六年,多事之秋。   雪夜。   “快,快,我们再快点。”季琛披着狐裘,快步走在路上,对前面引路的掌灯侍女焦急道,身后跟着她的下人似乎快跟不上季琛的脚步了。   雪还窸窸窣窣地下着,树上,地上皆铺得厚厚的,一脚踏在地上,雪几乎覆过鞋面。季琛走得飞快,说话呼出的气,一出口,似乎就结成了冰。   不知走了多久,季琛便远远看到了齐凛的背影。   他独自一人在宫殿里,跪在插着火烛的炉前,黑漆漆的牌位前。   孤独寂寥,却又充满肃杀之感。   季琛走到近到门口处,示意身后的人不必再跟,踏入殿内。   “阿凛。”她轻声唤道。   齐凛闻言转过头来,便看见季琛走近,跪在了他身旁。   “阿凛,你,你不要太难过。”季琛看着齐凛面无表情,但是眼里布满了血丝,虽然多数时候他都是面容冷峻的,但是现在,季琛看着他,打心底里难过,心疼。   她想,我若是能替他难过,替他分担一些痛苦,就好了。   “母亲她,她若是在,定然是不想看到你这样难过的。”   齐凛不语,依然跪着。   季琛伸手覆盖住齐凛的手。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但是冰得刺骨。   季琛将他的手拿起来,对着嘴哈了一口气,又用自己的双手替他按摩搓揉了起来。   “明月。”   齐凛看着季琛的动作,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母亲她,是被人所害。”他声音低哑,季琛的头埋在他胸前,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季琛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弄丢了她。”   我保护不了母亲,从前保护不了,现在保护不了。   “明月,我要争那个位置。”   我要争那个位置,我要抓着你,我怕我将来抓不住你,我怕我以后丢了你。   现在,只有你了,你不准离开我。   季琛闻言,回抱住齐凛,轻声道:“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她紧了紧手臂,又道:“好。”   你若是想争,便去争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陪着你。   康成二十六年春。   三皇子即端王齐坤暴毙。   及其窝囊,死在床榻上,发现之时,浑身□□。自当年天花之灾过后,虽然保住了命,但端王样貌不复以往,当年翩翩君子形象不在,性情大变。   按理说,男人也不甚在意自己的容貌。然而,齐坤在回宫之后,他母亲,即贤妃看着这个儿子的那张脸,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关切,嘘寒问暖,而是吓了一大跳,反应之大,甚至打翻了为儿子准备的汤药。   齐坤还有个同胞弟弟,五皇子即庄王齐乾。贤妃本就就格外疼宠小儿子。齐坤自幼时便隐隐有些不平,也曾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想获得母妃偏爱。奈何即便他如何课业做得好,武艺练得好,如何孝顺讨好,都是比不过弟弟的,便渐渐性情有些偏颇了。   有好的赏赐,母妃第一个让选的,是齐乾。   生病的时候,母妃第一个关心的,是齐乾。   就连好的王妃人选,母妃第一个就是留给齐乾的。   ……   渐渐的心就冷了。   贤妃便越发不喜欢这个儿子了,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更是有了厌弃之心。   反正,反正我还有一个儿子,不是吗?   乾儿聪慧有加,温润君子如玉,对我这个母亲言听计从。   来日乾儿登上皇位,太后之位还不是我的?   对齐坤便只是面上泛泛关心几句罢了。   而平时府里对齐坤邀宠献媚的莺莺燕燕看道端王变化之后,虽然依然争宠不断,但心底里还是有疙瘩,亲热的时候到底是有些不情不愿。   齐坤心底便更是扭曲了。   在偶然听到他平日里颇为宠爱的姬妾背地里嘲笑他:“鬼面可怖,若不是还有个王位,谁愿意伺候?当年我摘星阁一舞倾城,夺了多少人的眼?若不是端王,我早有机会侍奉庄王去了。”   齐坤冷笑。   鬼面可怖?   不愿意伺候?   不如庄王?   既然不愿意,那就别伺候了,让别人“伺候”可好?当即将这位姬妾发配给了一众下人,让下人挨个伺候了个遍。并让人旁观。   娇贵惯了的美人如何承受得住粗糙下人的折磨?   那位一舞倾城的美人便如此香消玉损了。   端王的心性便彻底扭曲了,性情更是阴阳不定。自此似乎特别喜欢上在床榻上往死里折磨美人。   端王死在了床榻上,据说是被实在受不住折磨的一位新收的侍妾在床上以发簪刺杀而死。皇帝伤心之余又是愤怒,下令杀此人,并让都察院结案,不声张,毕竟丑闻一件。然而都察院主事却突然上书称有疑。   发簪多纤细,即便尖刺,也不可能轻松刺进人体;况且,女子力量弱小,刺中端王实为不易;再者端王身强体壮,即便被刺中,也不可能如此便一命呜呼。   皇帝下令先将那名女子收押拷问,秘查此案。   一番拷问之下,女子终是松了口。   她原是那位摘星阁舞女的亲妹,自幼与姐姐亲密有加,和姐姐一同被卖入摘星阁习舞,各自皆改名换姓。后姐姐入了王府,她虽仍留在摘星阁侍奉恩客,但姐妹情义一直未变。听闻家姐噩耗,死状不忍目睹,悲愤交加。   偶然间得了机会,经人所助,入了端王府,潜伏已久,毒杀了仇人。   只是真的机会偶然?那么又是何人所助? 如何进得端王府?毒又从何处来?   疑点重重。   都察院紧紧追查,一切矛头都都隐隐指向了大皇子湘王。   康成帝怒,更是派出大理寺及刑部协助,要求彻查!严惩不贷!   期间更是有人潜入牢中将那女子灭口,被人发现,活捉之,拷问下说出实情。   湘王主使,奉命行事。   湘王百口莫辩。   端王之死案件落实。   皇帝龙颜大怒,他还活着呢!他的这些儿子就这般不将他放入眼里了么?下旨将湘王贬为庶人,赶出京城,永不得入京。   湘王之母乃是极为受宠的淑妃,以往在家中就极为受宠爱,性子骄纵,奈何脑子与其美貌不成正比。皇帝就因为淑妃好掌控一直宠爱有加。淑妃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不愿意和儿子分隔两地,认为贬为庶人的处罚已是太重,哭着求皇帝收回成命。   贤妃自然不依,她虽然不喜端王,但好歹是她的儿子,关及她的颜面。况且,若是能扳倒湘王,于庄王而言,那是天大的好事。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命抵一命。   两人就这么在皇帝面前哭闹了起来,皇帝本就心烦,猛然听见淑妃一句“兰妃之死,你何不一命还一命?”   一发不可收拾。   兰妃之死案重审。   滑粟草,日日与汤羹服用,无色无味且并无毒害作用,甚至有养颜之用,但配以特制香以香炉常常熏之,毒发身亡只是时间问题。   药是贤妃授意放入兰妃日常服用的汤羹中,恰被淑妃眼线目睹,香也是贤妃赠与兰妃。   贤妃授意之人在宫中多年,深知“鸟尽弓藏”之理,侥幸逃过贤妃事后灭口,此次被皇帝让人不知从宫外何处找到,供认不讳。   人证物证据在。   “贤妃善妒,心思歹毒,谋人性命,念其刚经丧子之痛,剥其妃位,打入冷宫,无旨不得出。”   “淑妃知情不报,其行为等同助纣为虐,降为宝林,其子湘王齐斐,贬为庶民,夺其姓,永世不得入京。”   历时近一月,端王案,兰妃案齐齐结案。皇帝虽然得知了真相,受到的打击不小,近年来已是年老,整个人比之先前老了不只一星半点,已无先前精神烁烁之态。   齐凛让下人将他的青鬃马牵出,正准备跨上,被身后的人叫住:“阿凛。”   是明月。   他转过身,季琛踮起脚将一件披风披在了齐凛身上,随即又用手将胸前的带子替齐凛系好,齐凛抬起手握住她的双手。   他的手很大,修长有力,一只手就能包住她的双手。   季琛抬头看着齐凛,装作恶狠狠的样子道:“又去哪儿?现在春夏之交,还是得注意保暖,着凉了我给你开药方,苦死你!”   不知怎地,最近以来,季琛感觉齐凛越来越忙,每次看到他,周身寒气似乎越来越重,然而她一靠近,他似乎就一下子恢复往常一样了。问他什么,他也只说“无事”罢了。   齐凛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季琛,一席红衣,嘴唇一开一合,目含关切,虽然语气狠狠的像是生气,但是脸上一边梨涡乍隐乍现,甚是可爱。他是极喜欢她关心他的样子的,一看见他的明月,他心里莫名的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季琛看着齐凛不言不语的样子,心中有些憋闷,突然一踮脚,扯下齐凛的衣领子,狠狠咬上了齐凛的唇,又放开,道:“快走快走,不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呢!”   齐凛盯着季琛,眼神渐渐深邃,低头凑近季琛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即便上马离开,身后立即跟上了一队随行的人马。   季琛站在原地,脸颊通红,身旁跟着的丫头青竹笑道:“王妃,咱们回屋吧,外面凉,小心身子。”   季琛转头看着身后丫鬟们似笑的脸,想起她刚刚有些孟浪的行为,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道了句:“再待一会儿就回去。”   她看着齐凛纵马离开的方向,虽然齐凛和平常还是一样,但是,她总感觉,有哪里越来越不一样。   季琛看着那个方向好一会儿,突然低头嗤笑了一声,心道:“想那么多干嘛,阿凛不就是阿凛么?”   但是,季琛想,不要总对我说无事啊,我也不想只能呆在家里等你,我也想替你做些什么事,替你分担一些事,我能不能,能不能帮帮你?   我已不想再看到你上次一人在殿中孤零零的背影了啊。    ☆、出发   十一出发   康成帝连受打击,精神虽然不能与从前相比,但是对权力的掌控欲一直不曾改变。   有些人,似乎越老,越将权力看得重。康成帝也不例外,已是天下至尊,但仍旧灼灼于手中的权力,皇位高于一切。   几庄案子虽然给康成帝的打击着实不小,却也因此而震怒,以至于再也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立储相关事。   几位皇子现在剩下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在京城中。然而二皇子母家被抄,势力已微;四皇子之母已故,毫无背景;五皇子之母贤妃被打入冷宫,也受牵连;六皇子尚小还未封王。   太子未立,近几年生出诸多变化,德妃瘴疫之案,二皇子锦王势微;端王身亡之案,大皇子湘王贬为庶民,永不得入京;兰妃旧案,五皇子也受牵连。   一切都在变化,本已占好队的臣子,皆有些摇摆不定。   六月,烈日当空。   夏季南方水患又发,百姓受灾严重。自大律建朝以来,赈灾水患就是个苦差,劳心劳力不说,稍不注意就会被人参上一本。且水患过后,疫病并发,若不留心,就会沾上,死于疫病的赈灾官员不在少数,以至于朝堂之上无人应声前往灾区。   靖王齐凛主动请缨前往赈灾。   康成帝当然允。   齐凛以迅雷之势组织当地官员及富豪捐款捐物,参与救灾;及时设置救济点,严查严惩中饱私囊之徒;改堵为疏,广以灌田。   水患之后死禽死畜暴露常有,暴晒之下常引起疫病,然齐凛早已命人如有发现,即将之掩埋深处隔离,并随即洒以特制药粉防止污染;又吩咐属下每日熬药,定时在救灾点分发与百姓,预防疾病发生。   水患之灾在大律立国以来第一次以如此之高效率低损失圆满解决。   康成帝大喜,齐凛从头到尾都表现了一个儿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样子。更是让康成帝甚是高兴,重重赏赐了靖王齐凛。   至此,靖王齐凛获赏,又得人心,锋芒初露。   故后世史书常将此事作为元武帝齐凛登上皇位迈出的第一步。   九月,京城秋景瑰丽,枫叶流丹。   然而距离京城遥远的漠北边境,羪顿人突然侵犯边境,烧杀抢掠,漠北边城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康成帝旨意,封定国公季朗为镇北大将军掌虎符,宣津侯邹成为中将军,携三军前往漠北与羪顿战。   秋日阳光正暖,定国公府。   定国公夫人让侍者退出屋外,楚云替夫君季朗整理好铠甲,系好披风带,垂下手,定定地站在季朗面前。   季朗看着楚云默默不语的样子,抬手将她鬓角一缕落下的发缕到耳后,挑了挑眉,戏谑道:“不想我走吧?”   楚云抬头看了季朗一眼,不语。   季朗看着他的夫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哈哈大笑道:“漠北边境被犯,守卫国土乃是我大律男儿的本职。”   说完这句,忽又收了笑,停顿片刻,嘴角一扬,低低说道:“别担心我,把自己身体照顾好。”   楚云看着季朗,一身铠甲,高大俊朗,雄姿英发。   这个男人是他的夫君,是她女儿的父亲,平日里说话做事总是透着一股子不正经,但是她知道,他是普天之下她最值得依靠的男人。   “既然夫人如此不舍我,这样,为了以防夫人等我太久,为夫就速战速决赶着回来过年吧,如何?”季朗又恢复了往常那不正经的样子,微微眯着眼道。   楚云终是恼道:“谁说舍不得?赶什么赶?大战在前,保家卫国,大将军你就放心作战,别说什么赶不赶的。”   “我只求你平平安安。”只要能平安归来,让我等多久都好。   季琛在门外看着她的爹娘,心道,真是甜得腻人,不过,真的很好。她在门外观望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才是好时机。   “门外偷偷摸摸干甚?进来!”季朗的声音响起。   季琛料到父亲早就发现他了,随即眉毛一扬,迈进屋里,笑道:“娘,我爹的意思是他想念你过年时做的饺子,你就应了爹吧。”   “娘你知道的,爹他就是馋。”   季琛知道她娘内心不安,担心父亲,她家里向来是这样,她娘身体弱,所以忧愁啊,担心啊,烦扰啊等等,向来是尽量不要让这些东西出现在母亲心中的。即便有,通常都是在她和她爹的互相拆台以及插科打诨中消散过去了。   她也担心父亲,但是她也要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母亲承担一份责任。   “父母对儿女负责是一定的,但是作为儿女,也要对父母负责。为父所讲的负责,并不是一味的听从,而是也得需有自己的认知。”这是她父亲教给她的。   她从她父亲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所谓好了,所谓坏的都有。季琛像季朗,民间有言:女像父,有福气。   季朗看着女儿走近,伸手弹了弹季琛的额头,故作威严沉声道:“怎么说话呢!你爹我出征在即,给我照顾好你母亲!”   季琛随即有模有样地作揖道:“小女谨记。”   她女儿季琛真是像她父亲了个七八分。   楚云禁不住笑了,门外的侍女们也皆是忍不住捂嘴偷笑。   刚刚还略微有些凝重的氛围一下子便被打破了。   季朗也朗声笑起来,笑声爽朗,他随即带好头盔,提剑出门。   秋风忽来,扫起几片落叶,季朗的披风也随之一扬,阳光映照下,给季朗的背影镶嵌上了层层光晕。   季琛看着父亲晕着光的背影,揉了揉眼。   “父亲!”身后响起了女儿季琛的呼声,季朗没有回头。   “女儿在此祝父亲奋勇杀敌,扬我国威,旗开得胜!”   季朗闻言,挥了挥手,朝前笑道:“为父定当不负!”   城门开,号角响,鼓声起,大军浩浩荡荡地向漠北方向前进。堪堪才九月的京城莫名地生出了凛冬的肃杀萧瑟之感。   在康成帝心中,虽然漠北边关被犯,但羪顿却是不成气候的。他们没有种植五谷之概念,食物物资匮乏之时,一切只靠蛮力掠夺,只是时不时出来啃咬你一口,也是足够惹人厌烦。   前几位皇帝在位之时,也发生过此类事件,漠北天寒地远,虽也有大律军队驻扎,但是为防由边关起乱,因前朝就曾发生过由在漠北驻扎的军队反叛引起的□□,故历代大律帝王派去驻扎漠北的军队人数并不多,且皇帝一直中央集权,无虎符军队绝不得动。所以一般大律都从“权利中央”派出大军前往,羪顿也便不成气候了。   康成帝曾言:“游牧之族,飘零之徒而已,不足为惧。”驱赶羪顿,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京城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没有丝毫因漠北的事件而紧张的样子。   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辰,康成帝早在几月前计划好给母后在宫外西山行宫处好好办场大宴,这几日宫里倒也是挺忙。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喜悦。    ☆、风波   十二风波   太后大寿,康成帝本想为母后好好“铺张”庆祝一番,然而漠北尚在作战,加上太后本人也不想宴席太过铺张,按着朴素的来。于是,此次西山行宫之宴倒是颇为简朴。   先前的几庄案子,特别是端王之逝,太后痛失了皇孙,一直心痛不已,加上湘王又被流放,身边又少了个能见着的孙儿,太后便越发关心孙辈们了。   于是除了皇室子弟和以往一样邀请的世家大族及其小辈,此番更是邀请了更多的京城中适龄的世家贵女一同参加寿宴,为的便是撮合姻缘。   太后只道自己年老,想看着未成婚的孙儿们成婚成家,成婚的嘛,更是想着抱曾孙了。   恰逢季琛前几日里着了凉,太后寿宴,忌讳这个,为讨好兆头,此次的季琛宴会便是去不得的,只能留在府里。   室内香炉正燃,季琛半倚在塌上,脸颊上还泛着些病态的红,身上披着一件青竹刚刚拿来的镶白狐毛边的大裘,手里捧着杯,里头撑着刚刚自炉上的煨热的水。   她着了凉,自是比旁人要畏寒些。   她从只开了一个角的窗户看着窗外的景色,院里丛桂怒放,陈香馥馥,秋风一来,桂花便簌簌地落下,地上铺似乎是铺上了厚厚的毯子。   摸上去一定软软的,季琛想,不过酿成桂花酒,做成桂花糕才是最不辜负这番景象的。   而且今晚太后大寿,齐凛不知怎地并未提早去,倒是迟了些许才出发,且宴会上的东西多是精致小巧,今晚想必是吃不饱的。   青竹看着季琛,缓步走上去,跪坐下捏了捏季琛的被角,道:“王妃可不能再出去了,王爷吩咐了,王妃需待在屋里好好养着呢。”   季琛转回头,将温水递给青竹,一笑,道:“青竹,你就放心罢,我不会出去,被子里可暖和了。还有,让厨房的人备些夜宵,暖着的,等阿凛回来再端出来。”说罢,又咳嗽了两声。   青竹赶紧又将水递了回去,道:“是,奴婢马上就去吩咐。”季琛咳了几声便停了,摆了摆手,眯眼笑道:“青竹,我想喝酒。”   她的样子和性子都像她父亲季朗多,现下一眯眼,嘴角一扬,酒窝一陷,慵懒的样子蓦地让人被撩动了一下心。   青竹急忙收回眼,道:“知道了,王妃,不过可不能多!”   青竹是从定国公府里跟过来的人,季琛知道她关心自己,接道:“那是自然的。”   “青竹。”   “王妃,怎么了?”   “我心跳得厉害,快些拿来吧,我要喝酒压一压。”   西山行宫处处张灯结彩,金碧辉煌,虽说简朴为主,但到底是皇家,该华丽的还是足够撑得起。   林嫣烟也在受邀的女眷内,她今天着一身交领半臂,裙摆以黑为底,上以红线绣着燕啄海棠,领口袖口绣着些花纹,梳了个朝云近香髻,头发黑亮,仅用一根木簪绾住,简单大方。她容貌本就好看,在灯火照耀下,白肤莹莹,长长的睫毛落下翎影,更是显得娇俏,素雅中透着动人。   太后意在简朴,故今日大家的妆容打扮皆是以简单大方为主,不过喜庆都是必有的,太后大寿,乃是大喜。   众人皆献完礼,纷纷入座,宴会便开始了。   舞女们台上倾情演出,身姿绰约,轻歌曼舞。   乐师们齐齐伴奏,宫,商,角,徵,羽五音变化多端,配合出一曲曲动耳的乐音。   一旁的宾客兴致渐涨,酒香四溢,觥筹交错,笑语欢声。   酒到深处,渐入佳境。   然而佳境不长,突变横生。   其乐融融宴会间竟传出了兵器碰撞的声音,鼎沸杂声也混合其中。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便有侍卫飞快地入殿,急呼道:“湘王!湘王带兵围住了宫殿!”   惊变。   殿外刀剑声,呼喊声,脚步声杂乱无章……   似乎已经能问到血的味道。   刀剑相交声,离殿越来越近。   众人脸色剧变,在坐的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且太后大寿,男子入殿是不得佩剑的。   谁经过这种场合?一些胆子小些的女子,已经开始低低啜泣了起来。   高处的皇帝猛然狠狠地挥袖扫开身前桌案上的佳肴美酒,起身一脚将桌案踢下台阶,脸色阴沉,震怒道:“逆子!守卫呢?守卫何处!”   “护驾!护驾!”内监总管德安公公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众人更是胆战心惊。   太后也被吓到,但好歹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平复好面容,镇静道:“皇帝,冷静下来,还没看见人,不能证实湘王某逆!”   语音未完,人群中传来惊慌的叫声。   刀剑交接之声,打斗之声,呼喊之声,已近在耳前,大殿门上从内向外可看道沾上了一道道斜斜吓人的血迹。   从未见过此景,一些人已经吓得抖了起来。   突然,声音停了下来,大殿的门突然又外向内打开。   一连串身着铠甲之人率先冲了进来,迅速地将宴席上的人围了起来,随后一个高大的,康成帝甚为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门口。   已被贬为庶民的湘王出现在视野里。   大律尚武,世家子弟自小便要习武健体,皇室更是如此,故皇子们身材皆是挺拔高大。   而现下湘王高大的身影,无端端地让人胆寒,他的眼神阴蛰,好像一个人被逼入绝境,唯有一线生机而已。   湘王提剑入殿。   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   “父皇,儿臣不得不反。”   我乃皇室后裔,天家贵族,怎能和庶民一般为了生计奔波劳累?   我是堂堂大皇子,是最接近于皇位之人!   不待皇帝说话,湘王一个手势,周围围着的手下便会意,将本已入鞘的剑又抽了出来。   皇帝语气凛然:“逆子!你这是在威胁朕?”   湘王似是并未听到这句话,抬手拿出一物,呈给皇帝,道:“父皇,儿臣已经代您写好圣旨,现下只缺您玉玺一盖而已。”   皇帝还想说话,湘王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不过,圣旨上若无玉玺之印,儿臣也不是很在乎。”语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继续道:“父皇应该懂儿臣的意思吧?”   皇帝怒目道:“朕若是不懂,你当如何?”   身旁侍奉他多年颇为得信任的德安公公也壮胆尖声喝道:“大胆反贼……”   “啊!”   人群中尖叫声突起,皇帝还未反应过来,内监总管德安公公已经倒地不起,颈上血淋淋地豁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即浸满了他倒地之处,他一直睁着眼,喉咙发出嚯嚯的咕隆声,开始身体还能感觉到疼痛一样抽搐几番,双手还胡乱地抓,后渐渐便没了动静。   一剑封喉。   湘王将带血的剑收回剑鞘,冷冷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想到这内监仗着皇帝信任,宫中贵人也要礼让他三分,且腰包里的油水常捞得足够,近几年来愈加猖狂,什么腌臜事没干过?他嗤笑了一声,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皇帝亲眼目睹身旁内监之死,不由得连退数步,跌坐回位。太后脸色发白,与之前红润脸色相比,竟是说不出的难看。   已经有女眷吓晕了过去,寂静的大殿上隐隐有憋闷着的啜泣声回响。   皇帝也知道他现下是无路可走,本来听命于他守卫西山的军队不知为何竟然叛变,现下殿中多是女眷,男人又手无寸铁,他身边也无一兵一卒,如何与叛军相斗?难道,难道,今日他只能下召退位了吗?他还没有坐够那张龙座啊!   湘王见皇帝的模样,已有些不耐,又走近了几步。   就在此时,一箭矢入流星一般窜进殿内,直直射中湘王后肩。湘王一个趔趄,瞬时矮身,跪地,以剑稳身。皇帝身旁的另一随侍反应倒是极快,立即一脚踢中湘王肩膀,将湘王踢下台阶。   突然出现的靖王齐凛执剑直接砍翻了挡住殿门的湘王手下,鲜血喷涌,衣衫沾血,直带御林军冲了进来,士兵们一身整齐的铠甲,步伐有力,包围住了殿中所有人,不待湘王反应,便立即上前擒住了湘王。   局势瞬间扭转。   “儿臣救驾来迟,忤逆帝命,夺天子令强行出兵,请父皇责罚!”   “孙儿未及时参加皇祖母大寿之宴,请太后恕罪!”   齐凛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平举天子令于皇帝眼前。   声音朗朗,语气平静,使得当时的人听了便觉心安。然似乎救驾匆忙,齐凛身上并无战甲,只是赴宴前所穿的广袖华服,与周围士兵冷硬铠甲相对比,此番情景,反而显得他更是英武,周身清贵无比。   齐凛并未提早抵达宴会,来的时候恰逢今年百姓“秋收祈宴”的活动挡住了道路。“秋祈”是大律民间的一项活动,意在感谢今年丰收,虔心期望下年也如今年一般硕果累累。且每年“秋祈”时间不定,是按照农家田地秋收全部完成后一两天才举行,年年的秋收完成时间大体上无多少变化,但是前后变动个三四天总是有的。百姓们甚为重视这项活动,每每此刻,“秋祈”现场甚为热闹。   太后大寿加上民间“秋祈”,乃“双喜”,所以康成帝倒是没有让百姓避开日子,反而甚是赞成。   齐凛耽搁后再启程前往西山行宫,到了半途,被一逃出的侍从告知湘王反,立即和护卫勒马返回,前往御林军总营求助统领。然而御林君统领掌天子令,听从皇帝直接命令,无皇帝旨意不出兵,齐凛的属下与之相谈甚久也无所进展。所以齐凛冒着忤逆之罪闯入大营,直接挟持统领,夺取天子令,强行出兵赶往西山营救。   皇帝知晓了前因,况且经历了逼宫之险,多亏靖王获救,靖王又主动负罪呈上天子令,他自是无比满意,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康成二十六年,湘王反,靖王救驾及时,造反之事才没掀起大风波。   湘王被捕,千钧一发之际康成帝得救,之前绷紧的弦似乎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众人皆是舒了一口气。   然而已经知道自己是难逃一死的湘王,似乎是着了魔一般,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突然爆发式的挣开死死按压住他的两个武将,一剑刺向齐凛。然而他肩膀受箭所伤,颇为严重,挣开两个孔武有力的武将似乎已将力气耗得差不多,这一剑是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的。   齐凛也没想到这一情况,来不及躲避,准备受了这一剑,然而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面前。   这一剑莫入了这女子的肩膀,鲜血涌出,林嫣烟随即闷哼一声,软软倒在齐凛怀里。   齐凛下意识接住了她,林嫣烟的头依靠在他胸前,他低头一看,便看见了头顶那一把木簪。   其上雕刻着木兰花纹,绾住了林嫣烟一头墨发,她刚刚替齐凛挡了一剑,发丝微微有些凌乱,现下躺在齐凛怀里丝丝喘气。   她费力地抬头,看了一眼齐凛,杏目里含着水光,好像会说话一般,欲说还休。 作者有话要说:  好咯 大家都懂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我要开始撒狗血啦啦啦 ;来;;来;来 ☆、心计   十三心计   “太医!太医!”   本已平静宁和的大殿喧哗起来。   湘王已是强弩之末,再次被擒,毫无风度,被压出殿外,再无翻身机会。   西山行宫太后大寿,有太医跟着是再正常不过的。   当即有人从人群走出。太后忙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哀家救人!”   太医躬身道:“太后,这位姑娘伤在肩处,需得脱去外衣,方得诊治上药……”   说到此处,太后便已经明了,她扶了扶额,心想她也是昏了头了。大庭广众,如何使得?   忙道:“凛儿,快将林姑娘带进后殿!”   太后看见林嫣烟肩膀被剑捅入流血不止,再加上她脸色发白,便觉伤甚是严重,时间紧迫,人命关天,倒也没考虑让随侍的宫女搀扶前往后殿。一是宫女力气不如男子,几人搀扶过去时间已是不等人,二则是林嫣烟现下躺在齐凛怀里,亲近之态,已是有目共睹。   话音未落,齐凛便直接将林嫣烟抱起,大步前往后殿,太医宫女也赶忙跟了上去。   太后这才舒了一口气,被一旁的宫女搀扶着坐了下去,皇帝也坐在太后身边去安慰母亲一番。   灯火依然辉煌,香烟依然燎燎,殿中氛围终是稍微缓了些许过来。   后殿内,太医已将林嫣烟的伤口处理完毕,好在伤口不深,止了血便并无大碍。   林嫣烟不顾劝阻,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塌上起身,走出了门外,看见了门外凭栏远眺的齐凛。   今夜的月色很美,月光清清浅浅地照下来,给齐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辉。   从林嫣烟的角度看过去,便见他的侧脸,鼻梁英挺,薄唇紧抿。   身材挺拔高大,广袖华服,带血衣衫已被换下,配长剑一把,更是显得英武。   齐凛听到响动,转过头来,林嫣烟便正正地看见了齐凛的脸,五官深邃,剑眉星目。   宛如画中人。   林嫣烟眸光微闪。   “你叫什么名字?”齐凛先开口问道。   林嫣烟伏了伏身子,轻声道:“殿下,小女林嫣烟,嫣然一笑似烟花的嫣烟。”   她的声音软糯,甚是好听。   嫣然一笑的嫣,烟花的烟。   “你头上的簪子可是你的?”齐凛看着林嫣烟,问了句话。   林嫣烟一愣,道:“是。”   “从何处得来?”   从何处得来?林嫣烟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木簪道:“回靖王殿下,是别人给小女的。”   康成十七年,上元节,最后的烟花大会已经开始。   漫天烟花绽放,映得少年少女笑脸愈加明朗。   “姐姐,你这木簪是从哪儿淘来的?花纹精细,真是好看得紧呀。”林嫣烟趁着烟花燃放的间隙,笑着问季琛。   彼时季琛正被烟花吸引,她低头看了看被她一直捏在手中的木簪,笑道:“别人给的。”   上元节街道灯火通明,烟花绽放光彩照人,映得季琛的笑脸爽朗。   烟花绽了又歇,歇了又绽,连续不断,所以光彩也忽明忽暗。林嫣烟脸上的光亮也忽明忽暗,她继续问道:“琛姐姐,是什么人给你的啊?真好看,嫣烟也想要一支这样的木簪。”   季琛闻及,看着天空,嘴角上扬,对一旁的林嫣烟道:“刚刚我在那条巷子那儿看见……”   她把刚刚发生的事一股脑地讲给了林嫣烟听。   “……木簪就是他给我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天空一样,特别好看……”   林嫣烟低头敛目,惋惜道:“那这木簪可是别处买也买不到的了。”   季琛看着林嫣烟这幅样子,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木簪。   “给你就拿着,拿着就是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想扔就扔,想送人便送人。”她耳边响起少年刚刚冷冷淡淡的言语。   于是她道:“阿嫣,既然你想要,我便送给你了罢,反正你的生辰快到了,就当我提前送你个礼物了,不过这‘借的花’你可别嫌弃了。”   林嫣烟闻言,一抬头,便看见季琛嘴角酒窝显现,一脸明朗的笑。   “怎么会?嫣烟便谢谢姐姐了!”   ……   齐凛看着她的眼睛,又道:“那你可记得是何人所给?”   林嫣烟是何等的聪明,见齐凛连续这样问着,联想到季琛所讲,瞬间便已经明白了什么。   又回忆起偶然曾从家中长辈处听说:“这四殿下自小在宫外长大……生母是位蓝眸胡人……”   她脑海里继而显现出那年季琛一脸笑容,对着她讲道:“……他眼睛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   蓝色的,像天空。   于是她顿了顿,抬头直视齐凛的双眼,衣袖中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笑道:“回殿下,是个少年给我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特别好看。”   齐凛身形一顿。   齐凛回到殿中。   林嫣烟也在宫女搀扶下回到殿中。   太医向太后及皇帝诉及林姑娘伤口不深,已经上好药,并无大碍。   皇帝赞许了她一番。   皆大欢喜。   太后从她的座位上向下看着端正跪坐在桌案前的林嫣烟,她此时正笑着回答着旁人的问题。   应是旁人在关心她的伤势,她受伤且刚才上好药,看得出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轻声有礼地一一答复。   从太后的视线望去,这姑娘穿着雅致大方,皮肤白皙,面容小巧精致,梨窝浅浅,是个美人儿。今日又奋勇替凛儿挡下一剑,勇气可嘉,太后便越看越是喜欢。   太后便招手让林嫣烟上前来,先是和蔼亲切细细关心了她一番。   林嫣烟第一次离太后这么近,受宠若惊,越发低眉敛目,甚是乖巧。   太后转而又笑问:“嫣烟家中现下可有为你定下人家?”   林嫣烟脸微微一红,低声答道:“未曾。”   太后听闻,脸上笑意越发明显,低声询问道:“可有心仪之人?”   林嫣烟一听,脸颊两侧红云升起,眼神偷偷往靖王的位置瞟了一眼,慌忙低头不语。   太后一看她神态举止,便明了了,又关心了她几句,便让一旁的宫女将林嫣烟扶回了座位。   太后大寿就这么有惊无险的过了。   康成二十六年秋,湘王谋反失败,皇帝震怒,将湘王打入天牢,赐之毒酒一杯,以此告终。旧部牵连甚广,该杀杀该斩斩,以儆效尤。湘王生母淑妃也被赐白绫一条,这位宠极多年的美人,终究被宠爱她多年的皇帝赐死,香消玉损。   几日后的宫中,康成帝照例来太后宫中探望太后,郡主齐萱和五皇子庄王正好也前来探望皇祖母。   其乐融融。   倒是太后被庄王有意无意一句话提醒了,与康成帝商量起了将林嫣烟赐与靖王做侧妃。   康成帝倒是赞成,说起来,他这个四子,立了大功,他还没有怎么嘉奖过。   太后也言,那林家姑娘家世相貌品行皆不错,和季琛又有些亲缘关系。听说和季琛也是要好,如此更是亲上加亲。况且齐凛与季琛成婚许久,一直无子嗣,且居然未曾纳过人,平民百姓家男子尚且可有三妻四妾,对堂堂一国王爷来说,岂不合理?   一旁的齐萱闻及,当即道:“皇祖母,如今定国公尚且在漠北征战,女儿季琛才成婚不久,如此,会不会不太好呀?”   她顿了顿,又带些少女的天真语气撒娇道:“阿琛她才病愈,不然再等等?”   太后听闻,笑道:“知道你和季家的明月要好,才病愈,那这喜事岂不正好,带些喜气去。”   庄王吹了吹杯里的茶,也眯眼道:“正是,四哥四嫂真是有福气。”   齐萱垂头,思索着说些什么。   太后取笑道:“你好意思说,府里的侧妃夫人还少吗?”   齐萱又道:“不如咱们问问四哥的意见罢……”   太后笑意似有些淡,抿了一口茶水,道:“哀家赐个婚给哀家的孙儿,还需要问他的意见么?况且,哀家看重的人,谁有什么不妥么?”   齐萱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满面笑容的庄王,庄王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她回过头看向太后,还想再说些什么,太后面目似有些不悦,已是不能改变太后心意。   事情便这么定下了。   皇家王室,赐予你的东西乃是天大的好事,你想要与否,都不重要,反正你都得满面笑容,感恩戴德,好生受着。   这是季琛后来才知道的。   只是,总还是有人是不稀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开始小虐了。。。 ☆、好强   十四好强   季琛慢慢才知道,她有太多太多的事都是后来才知道。   后来。   可是后来的她知道明了,很多事情也已经无法改变了。   定国公嫡女,在父亲季朗和母亲楚云的护翼下长大,后宅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她从未见过。偶尔听到贵女们谈论起什么后宅勾心争宠之事,如正室为了稳固地位亲自为丈夫挑选几位送进丈夫房中,侧室为了固宠谋害正室,正室为了颜面打压侧室……她也不甚在意,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什么正室,什么侧室?   怎么会有人愿意和别人分享喜欢之人?   怎么会有人愿意伤害自己喜欢之人?   喜欢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么?多一个人如何容得下?   “我也要和爹娘一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个时候的季琛,是多么的骄傲明朗。季家阿琛,皎皎若月。   当林嫣烟以侧妃的身份进入靖王府的时候,她感受到的是□□裸的背叛和不解。   她生气,怒火中烧。   一个是她一直当作亲妹妹的人,一个是她决定与之相守一生的人。   所以当林嫣烟周身沉香缭缭,穿着桃红嫁衣,为她奉茶的时候,她直接一掌拍翻了那双纤纤细手捧着的茶水。   “当”茶杯落在地上,随之翻滚远离开去。   因为仅是纳侧妃,所以并不隆重,齐凛也并不在屋内,周围人并不多,但还是有说有笑,喜气洋洋。   只是这一掌拍翻茶水杯后,周围便寂静无声了。   茶水烫红了林嫣烟的手,林嫣烟一双美目理瞬时酒噙满了水雾,惹人怜爱。然而季琛虽然没想到会烫着林嫣烟的手,她太憋闷了,她只是想发泄怒气。她也有些不忍,但是此时是绝不会怜惜林嫣烟的。   “姐姐……”林嫣烟捂着手,委屈道。   “你别叫我姐姐!”季琛怒气冲冲。   “琛姐姐……我……”林嫣烟凄凄然然道,“我……”   她低着身子,手红红的,目中含泪,说不出话来。   季琛从前若是看着林嫣烟这幅委屈的模样,便知道有人欺负她了。   林嫣烟虽然是嫡出,但是家中兄弟姐妹嫡庶皆有,她并不特别受宠。加上她性格柔弱善良,受人拿捏欺负也会发生。每每此时,季琛便一定会上前安慰逗笑一番,直到林嫣烟重新展颜笑出来。   气氛有些僵硬。   然而寂静的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言语好像使劲钻进季琛耳朵似的:   “明明姐妹……哎……手都红了……”   “真是可怜……季王妃性子强势……”   “这林侧妃以后日子不好过呢……”   “这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事么?这季王妃至于如此么……况且成亲近两年了,还无子嗣……”   “季王妃谁啊?你们不知道么……得罪不起……”   ……   姐妹?可怜?强势?常事?无子嗣?得罪不起?   这么说来,全是我的错,我季琛倒是个恶人了?   季琛定定的,突然站起,狠狠扫了一眼众人,瞬时人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听不见了。   她看向才迈进屋内的齐凛,他越发有气势了,身材越发挺拔高大,面容沉静,剑眉星目。   这个人,这个她喜欢的人,从今往后就不是她一个人的齐凛了。   她不喜欢这样。   季琛心里泛起一股酸楚,但是她不想将之表现出来,她不喜欢这种陌生的带着点儿弱势的感觉。   她以火气甚大的语气掩藏那股酸楚,冲道:“你也这么想?”   齐凛微微一蹙眉,看了眼林嫣烟的手,又看向季琛。   他的目光幽幽,季琛突然觉得有些冷,有些看不懂了,错觉吧?她似乎逃避一样,撇开不看他的眼。   她刚才烫伤了林嫣烟的手,有些底气不足,然而她骄傲要强贯了,怎么能在宾客面前露出微微一点弱势?   她挺了挺胸膛,又重新直视齐凛的眼,再一次道:“你也这么想?”   林嫣烟此时跪坐在地上,美目看了一眼齐凛,又低头道:“王爷,别怪姐姐,她也不是故意的。”   齐凛淡淡道:“你先回房,让人拿药膏替你搽一搽。”   林嫣烟微愣,低头恭敬道:“诺。”   始终不曾不回答季琛的问题。   气氛有些尴尬,季琛似乎又听到周围的人窸窸窣窣的声音,阴阴的,嘲笑声,讽刺声,阴阳怪气,钻进她耳里。   季琛气极了,捏紧衣袖里的拳头,脊背绷得紧紧的,直接拂袖离去,自始自终强迫自己不回头,不看齐凛一眼。   不欢而散。   ……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她和齐凛便渐渐有些什么东西开始横亘在两人之间了   季琛后来才知道。你看,又是后来。   她怎么能当众打翻林嫣烟奉的茶呢?她应该笑眯眯地接过,再夸奖一番,说一番共同侍奉好王爷,好好相处的话。   别家的主母都是这样的。   她怎么能听到私语后突然站起身来狠狠目视宾客呢?她应该一笑了之,当作没听到,或者早在自己一直无子嗣之时,就亲自为靖王纳几人进屋,以彰正室风范。   别家的主母都是这样的。   她怎么能因为不喜欢便表现出来?她怎么能当众拂袖离去?她应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好的婚宴,她应该喜气洋洋,筹备好宴席,应该好好地招呼好宾客,不丢了颜面。   别家的主母都是这样的。   ……   可是她忍不了啊,她受不了啊,她怎么能忍受齐凛从今以后便不是她一人的夫君了?她怎么能言笑晏晏地看着齐凛与另外的人相亲相爱?   都是这样?她便也要这样么?   都是这样?便是对的么?   她季琛不想做什么主母,她想的,仅仅是两个人相守而已。   她就是这么一个固执的人,太过要强。   然而太过好强,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对于一个大律的女子来说,这一点弊处多于利处。以前她祖母还在世时,曾玩笑似地对她提起过,女孩子不要太好强,柔弱一点儿也是好的。   季琛总是不以为然,十分不解祖母的话,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好强了?为什么女孩子偏偏就要柔弱一点儿才好?   凭什么呀?   她祖母摇摇头,摸着她的头发笑着说道:“若是太过好强,对女子来说,或许坎坷磨难会比常人多些。不过,我们家琛琛是有福气之人,不必太过在意。”   结果却一语成谶。   因为季琛的固执好强,她确实为自己的固执好强付出了代价。无论是在这京城里还是在羪顿。   婚宴结束,宾客皆散去,王府偏殿里一片灯火通明,季琛所在的房内却是冷冷清清。   季琛逃离一般回到南苑暖阁内,她想到刚刚的种种情景,觉得她的眼里有些湿润,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回去。   她一言不发,和衣躺在床榻上,侧着身子面朝里。   青竹走上去,轻声问道:“王妃,可要用些点心?”   她一直跟着季琛,看着她这一天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   季琛也吃不下。   季琛不回,用被子捂住头,瓮声瓮气地问道:“青竹,我做错了吗?”   青竹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她自小跟着季琛,知晓季琛的脾气,心善,大家小姐却不端架子,对下人也从不打骂,只是脾气太过直来直去了。   轻轻道:“奴婢不知,只是王妃却是不应该和王爷那般说话的。”   床上的季琛没有反应,只是将头伸出,道:“我累了,青竹,我想睡了。”   季琛确实累了,没过多久便沉沉睡了去。青竹蹑着手轻轻替她熄灭了灯火,便悄悄退出了房。   齐凛迈进房,便看见季琛洗净深深地睡着了的模样。发丝微乱,眼角鼻尖微微有些发着红,室内暖意充足,她的双颊也泛着绯红。   这般无害的模样倒是与先前那副怒意凌人的样子截然不同。   齐凛坐到床躺边上,伸手替季琛理了理一缕发,季琛仿佛是被打扰了,无意识地伸手扶开齐凛的手,低低梦呓道:“阿凛……不理你了……”   不理我?   齐凛轻哼了一声,突然捏住季琛的下巴,俯身用舌头慢慢地舔舐季琛的双唇,然后狠狠地吻住了她。   季琛尚在梦中,慢慢觉得喘不过气来,被齐凛弄醒了。她睁开眼,烛火已经熄灭,周围甚是黑暗。她见到面前的齐凛,一瞬间忘了之前的愤怒,满满都是开心,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比如“适才不该那样和你说话”之类的言语,却是从齐凛身上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沉水香味。   是林嫣烟的熏香味。   季琛瞬间怒火攻心,猛地推开齐凛,坐起身来,道:“别碰我!”   “走开!”   季琛一想到齐凛是和林嫣烟耳鬓厮磨亲热温存过,现下却用吻过别人的唇触碰她,她就泛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在黑暗中,齐凛用手慢慢摩挲着季琛的唇,眼神里的某种东西渐浓,“走开?”他低低地吐出了这句话。   季琛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她扯了扯被子,下意识往里挪了挪。   然而这个动作显然刺激到了齐凛。他陡然将季琛扯了回来,将季琛按到在床榻间,俯身压了上去。   季琛僵住,她是头一次看见这般模样的齐凛,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推拒着齐凛的身子,强绷着道:“走开!离我远点!”   齐凛直接用一只手将她推拒着他的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解开她的衣衫探了进去。季琛此时才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她张口正要将拒绝的话说出,齐凛便直接以唇封住了她的口,舌头重重地扫着她的口腔。   季琛“呜呜”地说不出话来,然后簌地瞪大了眼,齐凛直接进入了她,季琛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溢了出来,她很痛,而且她并不想现在做这种事。她用力的挣扎起来,然而她的力气是绝对比不过齐凛的。   “走开?”齐凛心道,“离你远点儿?你不是答应我了吗?无论怎样,都不离开。”   骗子。   我最讨厌骗子了。   “明月,我生气了。”齐凛没有停下动作,反而玩笑似地对季琛说着说。   季琛看着齐凛的样子,很陌生。   齐凛为什么要生气?她不知道,生气的不该是她吗?齐凛也没给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他沉下身……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拉灯啦 其实蛮想写拉灯之后的……啊啊啊 控几住记几 对啦 这周先不更啦 太忙啦 各种忙 还要思索一下细节以及做一些改动 以及季琛和齐凛的走向问题 真是撒狗血撒得厉害 哈哈哈 我保证我会更完的 就算看得人不多 我还是挺高兴的 总归有人看嘛 明明只想写个短篇 计划三十章搞完 ( ̄(工) ̄) 结果 我特么觉得三十章写得到全文一半都是神奇 唔 慢慢来吧 毕竟还有假期不是吗? ☆、变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 存稿不够辣 最近又好忙 我是不是不要一天一更了 啊啊啊 自己开的坑 跪着也要填完啊 心塞得无以复加 本来说这周不更 今天更一篇先 这下过几天再更了 比心心   十五变   季琛第二天醒来时齐凛已经衣衫整着,见她醒了过来,齐凛走近了床边。   季琛见他走近,一瞬间有些僵硬。   齐凛坐在床榻边,看着她,昨晚他情绪不太对,有些控制不住,想来吓着她了。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衣服,轻轻地摸了摸季琛锁骨处被他啃咬得红肿的明月胎记,季琛整个人一抖。   她浑身酸痛,身上多处青紫,连抬起胳膊都费力。却是清清爽爽的,想来昨晚应该是在她昏睡时已经清洗过了。   季琛几乎提不上力气,然而在被齐凛触上时,像是见到了什么猛兽似的,下意识想要往里缩去。   齐凛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向,一把将她困在他身边,用手指圈了圈她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明月,昨日吓着你了?”   季琛不语。   齐凛又道:“下次别再说什么离开之类的话了。我会生气的。”   你为什么要生气?季琛听闻,想起昨晚齐凛的言语动作莫名怒意升腾,猛地抬头,正待开口说些什么质问的话,却被齐凛一双眸子盯得忘了言语。   齐凛凑近她耳边轻轻道:“你答应了的,无论如何,也要一直陪着我。”   “只是个侧妃而已,你不必再闹了。”   齐凛那时心里觉得,明月闹一闹也是可以的,他喜欢她在意他的模样。不过,也不必太过了。男人三妻四妾不是正常么?他只要一直给明月最高最好的就好了。   但无论如何,无论我是怎样的人,或许我会伤害你,但是你绝对不能负我,绝对不能离开我。   反正,你喜欢我,不是么?   齐凛已经离开,季琛还躺在床上。   她紧紧地抓了抓被子,门外的青竹正准备带人进来伺候她梳洗,季琛突然道:“不用进来,我自己来。”   她神情恍惚,青竹有些担心,但无法违抗,放下东西便退出了门外。   季琛发了会儿呆,又重新倒在床塌上,蜷缩了起来。   她脑子里回放的是昨晚的景象。她明明不愿意的,昨晚的齐凛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好像野兽一般,要将她吞进肚中。   她很累,抬手捂了捂双眼,齐凛,把她当作什么了?   林嫣烟自成了侧妃,对她这个姐姐看似恭敬得很。请安奉茶,嘘寒问暖,样样不落,季琛却还是生气,对林嫣烟并无好脸色,基本不见她,即便见了,冷言冷语也是有的。事实上,她对齐凛也无甚好脸色。   为此她和齐凛之间发生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不过准确来说应该是她单方面的而已。她那时不懂得控制脾气,往往冲着她认为最亲近的人说出伤人的话。   他们一个太骄傲,一个太冷峻,往往不欢而散。   生生错过了不少解开误会的机会,也因此给了林嫣烟不少机会。   纳侧妃的婚礼仪式过后的那段日子里靖王府大大小小发生了什么,太遥远,季琛已经记不清了。   她记得,秋天快要结束,枫叶多数已经凋零枯萎,冬天快来了,京城已慢慢开始冻了起来。   那段日子,白日里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太阳很少出来,云翳太厚,将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康成帝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但是皇权控制之心只增不减,年纪大了,本该时和顺之即,反而脾气越来越易怒,捉摸不定。每日上朝的臣子皆是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惹怒了皇帝。所以朝堂上下在臣子们小心翼翼地处事下,但也是平静宁和。   然而,深冬下雪的一日,一队铁甲人马携带一方棺木进京则是直接打破了这层薄如冰的平静。   “镇北大将军季朗反,宣津侯战死,漠北边城差点失守,幸得守城死守,于城上射杀贼头季朗,镇压谋反,尸身已运回京城,听候皇上处置。”   平地惊雷,震惊朝野。   上上下下皆是不信,然而信件证物一封封一件件呈在皇帝面前,更有宣津侯亲卫作证,言之凿凿,侥幸死里逃生,声泪俱下:“季朗图谋不轨,杀戮忠良,侯爷战死乱军中,尸骨无存。”   将皇帝近年来对臣子越发微薄的信任彻底击碎。   勃然大怒。   褫夺季朗定国公爵位,镇北大将军,以及御赐少将军得称号,查抄定国公府,财务充公,所有男子未成年者及女子无论成年与否皆收押为奴流放偏苦之地,男子成年者押入天牢,等候问斩。   更是下旨将罪臣季朗棺木尸身示众,以示天威。   期间平王齐礼请求面圣,于书房中与其兄爆发了一次争执。   “向来忠勇,不可能反叛,不可冤屈!”   康成帝近来脾气本就捉摸不定,开始还看着胞弟的面子上,强忍着怒意,淡淡回着话。然而在听到后面,特别是听到“冤屈”二字时,便再也控制不住。   “冤屈?”   “证据确凿!何谓冤屈?你是在质疑朕?你的意思是朕年老不中用,头脑昏聩,冤枉忠良?!”皇帝将正在批阅的奏章一把摔到平王脸上。   平王齐礼生生受下,皇帝已怒,重压之下,齐礼咬牙强撑,道:“皇兄不可听信谗言!”   康成帝终是对这个向来疼爱的弟弟发威:“听信谗言?朕是听信谗言的昏君?!”   “你和那罪臣交好,莫不是早就知晓此事?知情不报!重罪!”   遂下旨将平王流放发配南境,太后也不能改变皇帝的心意。向来疼爱的弟弟被流放,少数几个大胆的臣子质疑此案也被皇帝直接罢免官职。一时间朝中更是无人再敢议论此事。   季琛听到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懵了。   她已经和齐凛冷战许久,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想到的,想要寻求帮助的,除了齐凛,还能有谁呢?   她整个人都恍恍惚惚,但是脚下速度不减,问及下人得知王爷现下正在书房,莽莽撞撞推开大门却看见林嫣烟也在房内端茶递水,温情脉脉。   不过季琛一直未曾给过她好脸色,如今更是不在意她,未及季琛说话,倒是林嫣烟开口道:“王爷,姐姐来了……”她应该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看着季琛惶惶然道:“姐姐莫要太过伤心……”   她语气关心切切,脸上也一片凄凄然,然而不知怎地,季琛却似乎看见了她嘴角一丝嘲讽,转眼便过。不过季琛注意力全然不放在她心上。   她和齐凛的对话是以什么开始,又是以什么结束,也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和齐凛当着林嫣烟的面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争执。   她只能记得些片段了。   “父皇心意已决,已无法改变。”   “季家难逃此劫。”   ……   齐凛声音还是一贯的冷静。   然后便是自己抑制不住的尖锐的话语:   “你这般靠不住!那我便不靠了!我要见我父亲!”   “我自己去!我要救我娘!还有季家的人!”   “我知道,你不想受到所谓罪臣反贼的牵连罢了!胆小怕事!怕坏了你的营生是不是!”   ……   她太傻了,那些伤人的话语,她后来想起来都揪心。   她看着齐凛越来越沉的脸色,看着他身旁林嫣烟一个劲儿的替她说好话,轻声安抚齐凛,然而看向她的眼神却充满了若有若无的得意嘲讽。她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一下子断了。   齐凛,我的,是我的,你凭什么离得那么近?你凭什么得意?   “我用得着你来说好话?你算个什么人?爬上别人丈夫床有颜面么?!”   “季琛!闭嘴!”   齐凛终于变了脸色,高声呵斥道。   季琛不敢相信,齐凛竟然为了旁边那个女人,如此生气,呵斥她闭嘴。   齐凛又道:“来人,送王妃回屋,不得我令,不得出!”   林嫣烟这时又拉住齐凛衣袖切切关心道:“王爷,你别责怪姐姐,姐姐救人心切,你……”   季琛更是被激,于是更加伤人言语脱口而出:“齐凛!你凭什么!你不救我救!你连你自己的娘都救不了……”   别说了,别说了,停下来,你看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然而她已经彻底控制不住,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停不下,也收不回了。   母亲兰妃的死一直是齐凛心里的刺。   逆鳞,不得触。   季琛后来直接被齐凛禁于南苑内,周围侍卫死守,凭她一己之力,毫无出去的可能。   那段日子里,她难过,齐凛的日子也过得不甚轻松。“定国公逆反案”犹如悬挂在朝野上下头顶的一把无鞘之剑,康成帝甚至想牵连得更广,将季家男女皆赶尽杀绝。齐凛更是不惜得罪康成帝,力保住了季琛,但是也免不了季琛被贬为庶民,终身背负“罪臣之后”的名声。康成帝疑心本就越来越重,此番下来更是对靖王不满。加上皇子间明明暗暗的争斗,朝堂上面的风波暗涌,一时间更是费心费力。    ☆、残酷   十六残酷   深冬大雪,寒冷得呼出一口气瞬间就会结成冰。红砖绿瓦皆是被覆上了厚厚的白,屋檐下滴水更是结成了长长短短的冰柱。   靖王府暖阁内暖意充足。   季琛被禁于暖阁内,期间未曾见过齐凛一面,且多次想要强行出去,都被人拦了下来。   困在暖阁内心情本就抑郁,懊悔,担心,焦虑种种负面情绪越积越多,逐渐使季琛情绪越发控制不住,变得越加暴躁。   不知是第几日,她偶然听见墙外有人的对话:   “听说,是今日吧?”   “哎,王妃……今日便是斩头之日,过会儿便开始了……”   季琛那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深冬大雪,连保暖用的披风也来不及披在身上,仅是着在暖阁内穿的单薄衣衫便出了院子。她也完全不去想为什么前几次她强行想要出暖阁全被拦下,而这次却无比顺利,出府的路上仅零零星星几个下人和侍卫。   那些人看见她都上前想要拦住她,然而她那时情绪已经处于边缘状态,趁其不备直接夺了一侍卫的佩刀,手握刀站立怒目道:“谁人敢拦?”便无人敢上前了。   季琛出门仓促,头发也仅仅是用发带草草束着,大雪一片片落在季琛身上,头发、肩膀、双脚皆铺上了一层白,她脊背挺得很直,在周遭一片洁白的衬托下却更是显得她不容侵犯。   加上她本为王妃,王爷虽命令不得出府,但也是绝不能伤到她的,且虽然现下季家女子已经全被贬为奴,但季琛怒目一瞪,气势不下,下人也不敢真对她做什么。   恰好出府门前不远处茶铺前便有一马匹系于树下,季琛直接用刀斩断了系绳。然而她从出暖阁便一身单衣,手已经被冻得通红发抖,绳子一被斩断,手中的刀也不稳落地,季琛也无心思管,直接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青竹当时并未在暖阁内,而是被人叫了出去,听闻此事便知不好,急忙前往通知王府总管李石,李石忙派人通知还在外的靖王。   雪越下越大,时间是残酷的。   处决之地周围已是围满了人,因此案甚大,内层更是派了侍卫驻守。   其中跪着等待问斩的便是定国公府季家上上下下全部成年男丁,后处安放了一方棺木。因着皇帝想要显露“皇家天威绝不容外贼觊觎”,更是将季家已被收押的女眷押往现场观看。   季琛还在路上,她的睫毛上都已落满了雪,然而此时还顾得上这个么?她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前方。   近了,快到了。   家人,那是我的家人们啊!   爹!娘!   她在心里呐喊着,她也来不及想,近了,到了,然后呢?她又能如何呢?   寒风似刀割一样,季琛脸上,握着缰绳的手皆是硬生生地疼。   前方人群太多,季琛直接弃马向前奔去,她拼进力气,用双手播开一层层的人向前挤去,一步步费力地挪动着步伐。   她紧紧地盯着前方,其它的一概也管不了了。   然而离之还有一段距离之时,便听到那处传来了:“时辰已到,斩立绝。”   台上的人们发已乱,面容憔悴,嘴唇青白,是天太冷,雪太大,太冷太冻。然而并未鬼哭狼嚎或是破口大骂,皆是无惧色,囚服也保持着尽量的整洁,似乎保持最后的尊严。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刀起刀落,不过数秒之间,那些曾今熟悉的,温柔的,和善的,对着她笑的脸便再也回不来了。   鲜血满地,红色入眼,红色白色交织,血腥之气扑鼻,季琛头晕脑涨,心中似乎胀着一鼓什么东西,站立似乎有些不稳,她努力定了定神,于被押女眷中搜寻着母亲的身影。   然而喧哗突起。   女眷群中有一熟悉女子突然冲出,速度之快,让人无法及时反应,她一头撞在了那台棺木上。   季琛双目睁大,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娘!”然后似乎使出了平生的力气,推开阻挡她的人……   那些侍卫本未曾想到过会有人闯入,加上季琛出现的十分突兀,一时疏忽遍便被季琛从空隙里闯了进去。   一条路,一个人,一个方向,明明只需几步,季琛却觉得她好像跑了很久很久,她抱着母亲,颤颤巍巍地抬手捂着她母亲的头,语无伦次地张嘴说着什么,却被母亲轻轻一拉袖子,微笑着打断了。   “琛儿……你来啦……怎么穿得这么少……”   “琛儿……娘对不起你……娘要去找你爹爹了……你今后要好好的……”   季琛已经冻得几乎动不了了,她抱住她母亲,喃喃道:“娘,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要走,你别不要我了,父亲已经……”   然而她怀中之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有那么一瞬间眼睛却突然发亮了起来。   “阿朗,等等我啊……”   她母亲的呢喃声断断续续,现场却喧哗吵闹,季琛有些听不见,她将脑袋凑近,然而楚云此时已经无话了。   那些侍卫反应过来便要拉离她,然而季琛浑身僵硬,死死地抱着她的母亲不松手。她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嚎来:   “娘!”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   鹅毛大雪飘飘簌簌。   风声,叫喊声,哭声……季琛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的世界无声,耳朵好像失聪了;她的眼泪汹涌的流,口中呼喊着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恍惚中季琛好像看见了齐凛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庞出现了焦急的神色,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定国公府倾覆,成年男子皆斩,其余者皆贬为奴。奴,大律最不值钱的,最受人侮辱的,最最下贱的。官家女子被贬为奴,多得是被卖入风尘之地或是直接充作官妓,一身烙印,折磨屈辱。   贬为奴又遭流放,那就不只是落入风尘了,流放之地多得是穷凶恶极之徒,残弱幼儿女子落入其中常常是活生生□□折磨致死更别说若还是官妓之身了。   季琛的母亲楚云一生清白,季朗是她心底里的支柱。楚云不愿意那样毫无尊严地狼狈死去,所以选择了最为激烈的方式抗争。   季琛病倒了,一直高热不退。   靖王府,暖阁内。   季琛躺在床上,厚厚的被盖在她身上,额头上敷着退热用的巾,双眼紧闭,面颊通红,喘着粗气。   青竹红着眼轻轻将刚热好的药端上去放在床榻旁的案几上,又轻轻地退出了房去。   齐凛坐在床边看着季琛。   他这几天一直未休息好,亲自守着季琛,喂药照顾;那天季琛突然出现在刑场,惊动一片,朝上更是有人上书弹劾,皇帝更是怒意不满。   “靖王!你既已保下那贼人之女!那便管好她!”   “朕准你留她在王府内便已是仁尽!”   他为保她本就费了一番心力,如此更是落了有心人不少把柄。   罢了。   齐凛换下季琛额上的方巾,一手端起药,一手抬起季琛的头,慢慢地喂了进去。   心道:   明月,快好起来吧,我们不闹了。   季家剩下的人,我会尽力让他们生活得好点儿的。   季琛做了梦。   许多个梦。   第一个梦里她看见她还小小的,坐在他父亲腿上,肉乎乎的手被她父亲包握着,抓着毛笔,一笔一画地在书案上的纸上写着字。一旁的叔伯们姑姑们看着她的字,纷纷笑着道:“琛儿这么小就会写字啦?”   季琛软软道:“是呀!琛儿会写字啦!”   “琛儿写得什么呀?”   季琛又道:“不知道!”   “不知道写的什么还写呀?”众人起了逗弄之心。   季琛抬头看了一眼她父亲,随即登登登地从季朗腿上下来,迈着小步子到众人面前,神神秘秘地自以为低声道:“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说写了就有好吃的奖励我!”   季琛小脸圆圆,此时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酒窝更是深深的,众人见她这般,皆是隐着笑意。   季朗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小声点儿,你父亲我听见了!”   捧腹声终起,室内一片和乐。   第二个梦里她看见她长大了些许,中秋月圆,她母亲楚云牵着她在院子里玩耍。父亲季朗坐在一旁,身旁是一坛酒。季朗倒出一些于酒樽里,冲她招了招手。   她看到了便拉着母亲走了过去。   季朗递到她面前,逗她道:“明月,敢不敢喝酒?”   季琛还未知道什么是酒,踯躅片刻,凑近闻了闻味道,还未说话,他母亲便怪道:“明月别理你父亲,你还小,不能喝的。”说着,便要伸手将季朗手里的酒推回去。   季朗却顺势握紧了楚云的手,嬉笑道:“让明月自己选选,不喝就算了,若是想,那便尝一点儿呗!”   楚云脸一红,想要挣脱,然而无法,无奈只得瞪着眼,狠狠地掐了季朗一下。   季琛看着她的父亲母亲,搞不懂他们在做什么,眼前的酒却实实在在的吸引住了她,她道:“要!”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季朗居然拦不住她,呵,我女儿还是个酒罐子?   季琛期间还打了个酒嗝,季朗见了,指着天上的月亮笑问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几人来着?”   季琛摇晃着头,看了看手指头,道:“六人!”   “何来六人?”   “你和娘和我!还有,影子!”   “月亮不算么?”   季琛眯着眼,似乎在嘲笑她父亲连这个都不知道,道:“我就是明月!已经算了!”   她这幅“更铁不成钢”的样子弄得季朗大笑,楚云闻言也是止不住笑了起来。   第三个梦,第四个梦,第五个梦……   不知道第几个梦里,季琛发现她自己身处一片浓重的鲜红中,她四处奔走,却是如何也走不出去,她低头,却看见地上全是鲜红的血液流淌。   季琛瞳孔一缩,仓惶后退了几步,地上却凭空伸出了几双手,死死拉住了她的脚踝,凄凄切切道:   “明月……我好痛啊……”   “明月……好痛啊……”   “明月……救救我们……”   曾经这些声音或爽朗或温婉或低沉却不是这般凄切。   “明月……”   “明月……”   ……   季琛走不了,逃脱不了,只能缓缓蹲下,目光呆呆的,口中喃喃道:“我不是……我没有……我想的……我救不了呀……我救不了呀!”   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睁着眼睛,泪水滚落,道:“我救不了呀!”   我没用。我救不了。   她厌弃自己。她抗拒,她害怕,她恐惧。   突然,她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温暖的,有力的声音:   “琛儿,不要害怕。”是母亲的声音。   “哭够了,就站起来。”是父亲的声音。   霎那间红色褪尽。   不要害怕,站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这样了 蠢作者只能写成这样了哎 希望能接受 ☆、高估   十七高估   季琛慢慢好起来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所幸她平日里也好动,再加上从小随父亲学过武艺,不过只是皮毛,身体倒是健康。   她和齐凛间也没闹腾了,但是她却变得比平常沉默了。   她依稀记得她病中半梦半醒间抓着齐凛的手,泪水横流迷糊着哭着道:   “阿凛,我错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阿凛,救救他们……”   “阿凛,你帮我救救他们好不好?”   她恍恍惚惚,睡梦之中,平时的什么面子,什么骄傲,什么自尊,全都不在乎了,抓着齐凛的手像救命的稻草一样,耳边嗡嗡作响,看着齐凛隐藏在黑夜的脸上眼睛亮得惊人,嘴唇开合:   “好,但是你要乖乖地听话。”   季琛喃喃道:“好。”便又昏睡了过去。   季琛想了很多。   她天明之际醒来时,看见齐凛就陪在她身边,捏着她的手,就在床榻边睡着了,眼下一片青色,必然是没有休息好。   季琛呆呆看着他,她那个时候木木地想:“齐凛还在,齐凛还在,还有人在……”   那些活生生的亲人们,全都离她而去了。剩下的,她还要依仗齐凛的帮助,为他们提供尽量好的生活。   她似乎只有齐凛了,虽然,齐凛身边并不只有她了。季琛好像忽然长大了一样,齐凛为什么忙?为什么会迎别人进府?为什么不能救人……   因为他还不够强大。他需要力量,他需要积蓄力量,韬光养晦,所以他不能触碰皇帝的底线,所以他不违逆太后之意迎林嫣烟进府……   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世家之女入府,姓张,姓李,姓赵……   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也是齐凛所需要的,毕竟,她已经是没有母家的人了,不能提供他帮助。或许,还会拖累他,不是吗?   她想她明白了。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夜里的雪下得越发大了。   季琛身着白色素衣袄裙,直直地站在阁外的花园里,看着雪簌簌落,想起齐凛前日里对她说的话。   “明月,父皇越是年老,越是容不得别人置喙怀疑他做的决定。就算查清了一切,将证据呈到他面前,想必他也只会觉得是拂了他的面子,恼羞成怒。想要洗刷冤屈,最好的办法,便是登上高位,扬证据,告天下,平反冤案。”   “嗯。”   “我答应你,我会查明一切,还定国公府上上下下清白的,你要信我。”   “好。我信你。”   这是自她同齐凛冷战以来,他们头一次这样平平和和地说话。   父亲怎么会谋反?季琛不相信,她父亲会谋反。她父亲绝对不可能会谋反,这其中必然有阴谋。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那日的寒风凛冽,那日的鹅毛大雪,那日的一片血红如海,那日的她怀中躯体渐渐冰凉……她的心骤然一缩,紧紧地捏了涅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呼出。   我没有力量。   既如此,你需要力量,便去取吧。   齐凛在远处看到季琛,雪夜一切皆白,夜中又灯火黯淡,季琛的背影在黑暗处若隐若现,似乎下一个眨眼,她就会融入一片白雪中,从此不见踪影。   齐凛那一瞬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他快步上前,一把将季琛从背后揽入怀中。   季琛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在知道是齐凛后,又慢慢地平复下来。   “明月,你要去哪儿?”   季琛一愣,随后道:“去哪儿?不去哪儿啊……”   齐凛将季琛掰过来,按在怀里,道:“你就在这儿,就在这儿。”   那日他听到下人来报,第一反应怕季琛出事,匆忙赶到,他看到季琛在一片血色的刑场上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她衣衫单薄,漫天大雪快要将她吞没……那一副模样,令人心揪,那一瞬间,他竟十分害怕,他害怕她就这样消失了。   季琛看着齐凛,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要环抱住他,然而手抬高到中途,又生生止住了。   她道:“嗯,就在这儿。”   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季琛默然想道。   齐凛在她头顶缓缓道: “明月,我在城中寻到一处远地将你父亲母亲合葬在了一起,待再过些日子,便带你去拜祭。”   季琛将头埋入齐凛怀中,低低道:“嗯。谢谢你。”   不管怎样,齐凛,谢谢你。   齐凛双臂一紧,道:“不必言谢。”他感觉他怀中的人似乎在隐隐地抖动。   季琛哭了。   从小到大,她从未这般不知所措,这般软弱无能过。   齐凛抚了抚季琛的头发,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说完,用他身上的大裘将季琛裹了进去,抱紧了她。   他们二人身体紧紧相依,这样看着,似乎好像回到了以前那段时光一般。一时间竟然在雪中显得尤其静默美好。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季琛和齐凛相处的和睦,不再闹,不再冷战了。   新的一年来到,王府中也开始筹办起新年的庆祝。上上下下皆是一片忙忙碌碌。前些日子齐凛告诉季琛已经为季家剩下的人伪造好了身份文书,打点好一切,他们前往流放之地途中时便会经一场马贼意外而“身死”,之后便是新的人了。虽然已是肯定不能再迈入京城一步,从前的富贵生活再也不能享受,逝去的亲人再也不能相见,但对于他们,对于季琛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了。   “打点好一切。”齐凛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季琛心里明白,这是耗了他多少的力气。节骨眼上干这事,若是被人发现,那便是欺君之罪,绝无可恕。   而她,不过是央求着他而已,一分力也未出,所以,她还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呢?她也没有什么资格可以不满意了。   所以,当她站在门外端着为齐凛煲好的汤听见房中谈话时,她也只是静静的站立着,她才知道,为什么刚刚园中的人拦着她道:“夫人,王爷吩咐,无要紧之事不得进。”   她现在已是“罪臣之女”,已是不能称为王妃了,不过季琛并不在意这些,她道出这是为齐凛准备的东西。季琛自嫁入王府便从未苛待过下人,下人们平日里也多少承过季琛的情谊,如今知道季家逢变,更是有些不忍,便不多拦,让季琛进了。   屋中齐凛的幕僚门客正在议事:   “殿下,盛侯此意对我们益处颇多啊。”   “盛侯愿为殿下效力,提出将女儿嫁给殿下作王妃也是双赢局面。”   “若是答应盛侯结为亲家,更是一大助力,殿下,如今季家已经没落……”   ……   季家已经没落,她是“罪臣之女”,不配为王妃了。   季琛在门外,齐凛在屋内。   一门之隔,然而距离似乎很远很远。   季琛回到暖阁院内,她没有立即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吹了吹风。风很冷,她穿得很多,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心里莫名自嘲道,说起来,她的居所乃是正妃居所,她现在还居住在这儿,想来,也是不久后应该搬离了吧。   当晚齐凛迈入季琛屋内,屏退了下人伺候,只二人一同用着晚膳。   安静。   齐凛看着默默吃饭的季琛,她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向。   齐凛下午听园中下人报告说季琛来过,想来是知道了。然而面前的季琛却表现得什么也发生过一样,他莫名有些不舒服。   “明月,今日下午,你来过书房?”   季琛手一顿,手中的汤匙猛地撞了一下碗沿,道:“嗯。”   “你知道了?”   季琛用汤匙舀了舀碗中的汤水,这顿饭,她基本没吃几口。过了良久,道:“知道了。”   齐凛放下箸,语气如常,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季琛闻言抬头看着齐凛,他的双眸深深,季琛有一瞬间的失神,后道:“说什么?你想要我说什么?你想听什么?”   齐凛直视着她道:“我想听什么,你便说什么?你这是何意?”   季琛过了半晌,道:“你会娶她?”   齐凛不语。   季琛又道:“你会娶她。”   齐凛看着她,道:“嗯,虽盛侯要正妃之位,但是你的吃穿用度仍按正妃之位,你受了委屈……”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将来我会将我身后那最最高最最好之位给你,比之现在好千万倍。   话未说完,就被季琛打断。季琛露出笑容,道:“别说了,好……”   笑容比哭还难看。   齐凛看着季琛,脑海里莫名闪过,或许季琛在乎的东西他并不真正知道,或许季琛并不在乎……不过这一念头转瞬即逝,他听到季琛低低的带着些沙沙的声音响起:   “阿凛,你答应我会一定查明一切的,对吧?”   齐凛道:“嗯。”   既然如此,那便好了。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我想我自己能忍下和其她女子分享你了,我想我能和她们一起照顾你了,我想我能大度宽容了。   然而我还是太过高估我自己了,我不能。你看,我光是从你口中听到,心就像被揉碎了一般,痛得我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更别说看见她们,更别说和她们……分享你了。   我想我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你。   “阿凛。”季琛扯了扯嘴皮,笑道,“我们……你,我们和离吧,我不要什么……放我出府吧。”    ☆、忍耐   十八忍耐   季琛自顾自低低继续说道:“我现在身份尴尬……我都听到了,会影响到你吧……”   “你留住我,全无益处……”   “既然如此,你不如,不如就与我划清界线……”   “这样对你,对你后来的路要好得多……”   实际上,我实在不敢想以后和越来越多的女子分享你的我会是是什么模样。我想我一定会嫉妒,怨恨,疯狂……逐渐面目可憎。会变成你厌恶的样子,既然如此,不如就此结束,趁现在,给大家都留下好的印象。   季琛努力保持着平静,准备继续说下去,然而嘴唇一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对面齐凛此时道:“说呀,继续。”   语气平淡,面色如常。   然而不知道为何,季琛却觉得此时的齐凛气势有些……她莫名地就想起了上一次那个不堪的夜晚。   罢了,季琛所幸将心中所想继续说出来:“我现在应该算是你的绊脚石吧,上次是林嫣烟,这次是盛侯之女,之后还有更多的吧,我这个性子……与其到时候你我相看两厌,不如现在分离开好。”   “我没有说气话。”   似乎是担心将她的话当作玩笑,季琛又补上了一句。   齐凛此时却道:“说完了?”   季琛沙哑着道:“嗯。”   “既然说完了,那该我说了。”   齐凛直视着季琛道:   “明月,康成二十二年,你我第一次相见,是你问我‘可饮酒乎?’”   “此后你便一直捉弄戏弄着我,我不理不睬,你也不放弃……”   “康成二十三年,是你前往城外山寺探望患瘴疫的我,我赶你,你不走,说……”   “康成二十四年,你我成婚,是你说你喜欢我……”   ……   ……   ……   齐凛语气无甚波澜,缓缓道来。年少时光,有些事情季琛都记不清了,然而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恍如隔日。   “康成二十六年,母妃逝去,是你,来看我,抱着我,答应我会陪着我。”齐凛将手抚上季琛下巴,轻轻地抚摸着,他继续道:“你看,你说过了的,你答应了的,你自己答应我无论怎样都会陪着我的。”   季琛张嘴想说些什么,齐凛此时却加重了力气钳住了她的下巴,突然凑近季琛,盯着季琛的双眼,一字一句重重道:   “既然答应了,便要做到。”   “是你,一步步走进来,离开?想都别想!”   冬日的天黑的早,屋内灯火烛光明亮,只是齐凛的面目在灯光下却无端端显得森然。   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意,令人心惊。   季琛后背一紧,而这时,齐凛有松开她的下巴,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道:“明月,别害怕,你要乖乖的。”   面色如常,还带着些不常见的笑意,似乎刚才恶狠狠的眼神是季琛的错觉。   “第二次了,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不对,不对,这不是齐凛。   季琛周身有些发凉,她猛地拍开了齐凛的手,往后退了些许,齐凛在她动的一瞬间就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了,他伸手一把箍住季琛,齐凛身量颀长,身躯把季琛遮挡完全,他的手臂刚劲有力,季琛隔着衣物似乎都能感受到他手臂上肌肉的力量。   挣脱不了。   她虽然从前习过武,然而学着玩儿而已,这点儿力气,对齐凛来说,什么也不算。   季琛双手抵着齐凛,她努力平复着心情,盯着齐凛张口道:“我无法看着你娶别人还无动于衷!既如此,难道我还不能离开,我不看还不行么?”她的语气开始有些激烈,而后却似乎有些哽咽,然而还是强撑着陈述着。   齐凛眼神一凛,伸出手指,用力抹了抹季琛的唇,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离开?相看两厌?便是我厌了,也不会放你走的。”   语罢,齐凛松开季琛,竞自拂袖离开,走到门口时,他沉声向下人吩咐道:“派人守住这里,这段时日,无我命令,不得出入。”   语气凛然,掷地有声。   年味浓浓,喜气浓浓,月正高悬。   盛侯之女安姝以正妃之位携仆人侍女入王府,成为新的靖王妃。   除却这些人,同安姝一同进来的还有几位被母家用来联姻的女儿,以侧妃之位入府。   红装满府,高朋满座。   然而季琛未踏出过居所一步。   以她现在的身份是不能在那种场合的,事实上,即便是以前,她也不愿意去。   而且,她的院外被齐凛安排了护卫看守。名为看守,实为囚困。   不让季琛踏出院子一步。   季琛身旁的侍女也被他抽走,规定具体时辰再来伺候。   齐凛心里着实有着这么一种想法,困住明月,她既见不到旁人,旁人也见不到她,这样,不就是我一个人了的么?   既然天上已经有月亮照耀着那么多人了,那么地上的明月只要照着我就好了。   地上的明月,只能是我的。   怎么可能让她离开?   季琛让青竹不必伺候她,早些歇息去了,她独自熄了灯,上床盖上了被子,将头埋了进去。   喧闹声,彩炮声,笑闹声……   远远的,季琛也能隐隐听到,她翻了个身,紧紧咬住了唇,努力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婚礼过后的几日,倒也平静。   今日的天气甚好,前几日还是雪纷纷,现在早晨天空中竟出现了冬日暖阳。   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木窗落进屋内,光线束束分明。   季琛坐在书案前誊抄着医书,她这几日来心绪不平,然而写着写着,看着那些药方药名,心思就静下来了。   她小时就这样,再怎么野再,怎么跳脱,医书作伴,就能宁静缓和下来。   青黛、沉香、降香、忘忧、茯苓……季琛看着这些药名,觉得它们并不仅仅是印在书上的字而已,它们的名字是如此温婉,无形中就给以了季琛温暖的慰藉。   季琛的手不停,阳光落在她身上,十分温暖。   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了些喧哗声。   开始还压着声音,而后却越来越大了。   “我可是靖王妃。这院子里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让你们拦着我,不让我进?”   “我今日便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   陌生的,清脆的,女人的声音。   过了半晌,门突然就被打开了,入眼便是一俏丽女子,头戴朱钗,发丝齐绾,一袭大红衣衫,身披雪白绒边裘衣,一双丹凤眼,面容伶俐。   靖王妃安姝。   “哟,我说这是谁呢?这不是季琛么?”靖王妃看着书案前的季琛笑道。   后面紧跟着她的侧妃林嫣烟也迈了进来,之后的莺莺燕燕鱼贯而入。   林嫣烟看了看安姝,又看了看季琛,似乎有些不安道:“琛姐姐,王妃,王妃让我带她们来看看你……”   季琛手微顿,头也不抬,不言不语,继续书写着。   安姝回头看了一眼林嫣烟,眉头微锁,心里有些恼怒。看着季琛不理不睬的样子,心中更是愤懑不满。   安姝眼眸一闪烁,向着林嫣烟问道实:“嫣烟妹妹,这王府中见到正王妃,难道不该行礼么?”   林嫣烟一顿,轻声道:“这是自然的。”   季琛恍若未闻。   安姝闻言,嘴角浮起一丝笑,又道:“我就说嘛,靖王府也理应是如此的。”说着向自己身旁的一个侍女递了一个眼神。   这些高门大户的后宅里出来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人精呢?   侍女立即会意,大声道:“大胆!你是没听懂人话吗?竟还不对靖王妃行礼?”   季琛手一顿。   这时一位紫衣美人呵呵笑道:“桐儿,慎言,你可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呢?”   倒是引起了另一位美人的好奇,问道:“谁呀?姐姐可是知道?”   “还能是谁?谋反罪人,乱臣贼子之女,季琛大小姐啊!”   于是窃窃私语传出:   “呀!就是那个……前不久那个……”   “不是吧……季家的人不是已经……”   “不是女子皆被贬为奴并流放了吗……怎么……”   从前季琛的名字,不说多的,便是在贵女圈中谁人不晓?定国公嫡女,季家嫡女,薛望之徒,女工不精通,偏偏好歧黄。   季琛二字,好的坏的,羡慕的贬低的,皆是有的。   而今,她们却是像第一次听到季琛的名字般,这戏也做得太假了些。   ……   安姝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道:“行了!这些事是能随意说得么?”   还在说着话的美人们便立即道了声:“诺。”后便不语了。   安姝似乎很快便适应了靖王府正王妃的身份,说起话来确实很有主母威严。   她既而对着季琛道:“季琛,虽你本应已是罪臣之女,但王爷仁慈,只是剥了你的位,仍是将你安置在府中,那你便要……”   话未说完,就被季琛打断。   季琛将手中的笔猛地掷于书案前,笔于案相击打出“哐”的声响。   季琛起身,走到她们面前,一字一句道:   “我父亲绝对不会谋反!绝对不会!”   她的声音低沉,语气重重,气势压得安姝一行人抬不起头来,一时间竟无话以对。   一直未怎么讲话的林嫣烟此时柔柔关心道:“琛姐姐,我知道你很伤心难过,你不愿相信。可是谁人不知皇上是看了证据,才定罪……”   季琛侧头厉声喝道:“闭嘴!”   安姝这才反应过来,气势被季琛压过,她甚是不满,讥讽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人群中此时也有人跟道:“就是,证据确凿,还想耍赖不成?”   “真当自己还是定国公府邸里的嫡女不成?”   “什么定国公?什么府邸?不过是谋反宵小,一群人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那些曾经鲜活的,阳光的,美好的一条条生命,以那样惨烈的方式逝去,到了她们这些人口中,不过是轻飘飘四个字“死不足惜”一概而过。   季琛死死地捏着拳头。   她明知她们是来做戏,明知她们是来看她笑话,明知她们是有备而来。   季琛那时候气得发抖,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她也不想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新年快乐??? ☆、闹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一直很忙 等我忙过这段时间就会更新 一月十五号左右就回来 在看文的伙伴们不要以为我不更了啊 会更的 么么哒   十九闹剧   季琛看着眼前的这些莺莺燕燕,皆是姣好的面容与身姿,脸上都是带着笑,然而看向她的眼神都是那么的轻蔑不屑,说出的话是那么言之凿凿,脸上的表情是那么义愤填膺。   明明一个人只有一张脸,但是这些人,她们一个人拥有的好似不止一张脸。   笑的时候不是真的笑,那么或许哭的时候也不是真的哭。   快乐可以隐藏,难过可以假装。   季琛挺着背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望了过去。在她们还在讨论着的时候,她扬起拳头,直接一个拳头揍向安姝,又抬腿一脚直接将那说出“死不足惜”的美人踹翻在地。   简单迅速。   她的力气和这些平常皆是文静雅淑的,依照着女子应柔顺的眼光成长起来的贵女相比,显然是足够有力的。   安姝跌倒在地,那美人也是捂着肚子地躺在地上。一时间季琛面前的这群人皆是懵了,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   “死不足惜?”季琛站厉声道,“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们,凭什么!”   她的怒气瞬间喷涌,面容有些狰狞,眼眶发着红。   那短短的一瞬间季琛仿佛又看到了断头台上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又听到了母亲最后的呢喃,仿佛又感受到了怀中身躯的渐渐僵硬……   鹅毛大雪的天,浸染鲜血的地。   她仿佛混淆了回忆和梦境,皆是一大片浓烈到极致的红。   咬牙切齿,眉头紧皱。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被惊慌的侍女搀扶起来的安姝,捂着脸,一脸的难以置信;那美人也被众人晃晃悠悠地搀扶起来,还捂着肚子,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在场的人,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更别说安姝,堂堂盛侯之女,谁敢对她动手?这次,这个季琛,不过是罪臣之女,胆敢动她?还是她的脸!   安姝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指尖都打着颤,尖利道:“大胆贱奴!”   她甩开搀扶着她的侍女,发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将她拿下!押着她跪下!”   那些侍女齐齐听从命令上前来想要擒住季琛,然而季琛怎么会乖乖地任她们擒住?   来一个,来一群,对于季琛都已经毫无区别了,她的心里充斥着愤怒和悲伤,它们杂糅翻涌,堵得她难受。侍女们上前来擒她,季琛也不在顾虑了,她也不想再废什么口舌,直接动起手来了。   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季琛还是被制住了。   于是此时,在一旁看着的安姝似乎是想要从语言中狠狠地再给季琛一记重击,更是出言讥讽道:“凭什么?凭证据确凿!凭宵小贼子之辈,本就该死!本就死不足惜!”   该死。   死不足惜。   电光火石之间,季琛猛地挣脱开压住她的一双双手,直接一手抵住了安姝的脖子,将安姝压在了墙上。   安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脸越来越红,手紧紧地捶打着季琛的手。   众人皆是慌了,这里头就数安姝地位身份最高,谁会想到安姝如今这般模样?她们何曾会想到会出现这种场景?慌忙之中,才觉得事情闹得似乎有些大,人这才纷纷上前劝告拉离。   然而季琛红着眼,周遭的一切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她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得很远了。   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   “啊!”   人群中爆出惊呼。   季琛的思绪才猛地被拉现实中来。   然后,季琛回头,却看见了林嫣烟倒在地上,丝丝喘着气,她的身下出现了一片鲜红的血迹。   红色,又是红色。   季琛簌地回神,才发觉安姝脸已胀得通红,她急忙收回了抵着安姝脖子的手,安姝顺着墙壁滑下,不住地咳着。季琛顾不了她了,有些惊慌地看着林嫣烟倒在地上,想上前去扶她,然而周围的人直接推开她,上前将林嫣烟扶在了怀中。   “大医呢?快去叫大医来!”一个美人急急叫道。   “大医!叫大医!”   “怎么办呀?”   “王爷,王爷呢?”   ……   似兵荒马乱,场面一塌糊涂。   林嫣烟已是泪水涟涟,直直望着季琛,她断断续续道:“琛姐姐,你,你为什么推我啊?”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吗?我的孩子啊……”   到此处,林嫣烟已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她流着泪,看着季琛,目光中包含着难以置信,说话细如蚊声,却字字饱含控诉。   “我,我没有……”季琛呆呆道,“我没有……我……我没有……”   她没有,没有什么呢?没有推她?没有不待见她?没有不待见她的孩子?   林嫣烟有孩子了?   自己推了她吗?季琛自己都不知道了。   那个刚刚被季琛踹翻过的美人这时指着季琛质悲切道:“你好狠的心!侧妃姐姐怀着孩子呢,你竟然!”   “你竟然推林侧妃!”   “你推了林侧妃!”   ……   控诉声此起彼伏,充斥着季琛的耳朵,季琛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季琛呆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着她们,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被人狠狠地打断:   “你不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就可以推人了?”   “你不知道,便可以推卸责任?脱身了?”   ……   安姝此时也被人扶着,朱钗已散,发鬓已乱。她抚着脖子,狠狠道:“季琛!若是林侧妃的孩子有什么事情,王爷不会放过你的!”   季琛还是呆呆的,她看着那红的血,眼睛一眨不眨的,似乎有些魔怔了。   红的。血。   我推了她?她的孩子要没了吗?   什么孩子?   林嫣烟和齐凛的孩子?   齐凛的……孩子?   我会弄没齐凛的孩子?   思及此处,季琛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她脑海里又想起那个雪夜里,兰妃冷冰冰的牌位和齐凛孤单的背影。   兰妃在宫中一直安分,并不树敌。被人谋害的导火索便是有几次承得帝宠后,又怀上了身孕。   宫中变数多得是,安分的变得不安分,不安分的也可以变得安分,母凭子贵最是常见。所以,不过是心狠之人先下手为强罢了。   兰妃身故,一死两尸。   此时大医还未被请来,她终于回过神来。   “我也懂些医术的啊……”   “流血……流产的征兆……”   “不……我或许能挽回些什么……保住孩子……”   要是孩子真的没了,齐凛不会原谅我的,他最厌恶这样的事了。   他会厌恶我的。   季琛快速上前几步,那些人看她接近,以为她又要做出些什么伤人的举动,纷纷伸手拦住她,张口骂道:“你还敢过来!你还有没有良心……”   季琛管不了那么多了,高声到了一句:“让开!我会医术!”便直接拂开她们,几步上前,蹲下身子,直接抓过林嫣烟的手腕。   林嫣烟似乎被惊吓得厉害,她惊叫了一声,想要抽回手腕,凄凄道:“琛姐姐!你还要怎么样……”   被季琛拂开的人听闻季琛言及会医术才后知后觉的忆起眼前的这个曾经是定国公嫡女的人,因着偏好歧黄之术,曾被京城不少世家大族暗地里嘲讽过,她们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甚至这里头,也有过她们的碎语。   她们此时终于是呼了一口气,似乎是可以放松些许了一样。   季琛不搭理林嫣烟,她稳住林嫣烟,林嫣烟也抽不回来手腕,她索性也不拒绝季琛了,季琛开始为她把脉。   她没有注意到林嫣烟嘴角一闪而过的嘲笑。   幸好。   脉象平稳有力,不是滑胎征象。   季琛有些庆幸,然而突然间发觉了不对劲。   有些不对劲。   季琛看着林嫣烟,看着林嫣烟身下的血迹,季琛感到不可思议,她以为出了什么差错,稳了稳心神,再一次把了把脉。   不对,不对。   林嫣烟,她,根本就没有身孕! ☆、局   二十局   大医终于被人请了过来,明明时间不长,季琛却觉得好像过了经年。   齐凛也过来了。   安姝她们见了齐凛纷纷行礼,恭敬乖巧,完全没了刚刚咄咄逼人之态。   大医把了脉之后,叹了口气,对齐凛摇了摇头。   林嫣烟的眼泪立即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便落了下来。   安姝她们也具是面露不忍。   大医道:“……这位夫人怀胎不足三月,胎像本就不稳……”   这声音夹和着无奈,甚是惋惜。   “我的孩子啊……”林嫣烟痛得话都说不下去了,只余嘶嘶令人心碎的哽咽和止不住的眼泪。   季琛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的,她的眼有些干涩,她看着林嫣烟的眼泪簌簌地落,又看了看大医认真的脸,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一样,一脸难以置信。   她忍不住打断大医的话:   “不对!”   “不对!她根本没有身孕!”   “大医,你是不是弄错了?你要不要再……”   季琛此时就像是被蜘蛛网缠住的猎物一般,越是挣扎,网便缠得越紧。   季琛急切的想求证些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齐凛越来越冰冷的眼,也没有注意到现场的气氛在她说了这些话的时候瞬间降至冰点。   大医先是一愣,看了一眼林嫣烟,道:“老夫行医半辈子,若是连这个都诊不对,那便不用再行医了!”   语气已有不耐。   “她没有身孕……”季琛还想继续说些什么来证实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道寒冷的声音打断:   “够了。”   是齐凛的声音。   “她没有……”   季琛还在说。   “季琛!够了!”   齐凛叫她季琛。   季琛呆呆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看向齐凛,像是抓住了希望一般,慌忙道:“阿凛,她没有怀孕,她……”   周围的气氛已经冰的不能再冰,齐凛直视着季琛,一直不开口说话。   冬日的阳光从窗外穿进来,束束光线斜斜地印在屋子里,好像过了漫长的寂静岁月,季琛听到齐凛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一字一句。   “今日起,季琛搬离合暖阁,入辛院,闭门思过,不得人随意出入!”   齐凛说完,又瞟看了一眼安姝等人,只此一眼,安姝却觉得背后一麻,似有冷汗冒出。   季琛完全没有想到等来的是齐凛这样的话,齐凛不相信她?   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一样,有片刻的失神,仅仅只是片刻,她缓了过来,急切道:“阿凛,你要相信我!你要……”她回过头,慌里慌张地想去抓住林嫣烟的手把脉给齐凛证明。   她真是糊涂了,她就算再次把了脉,然而脉如何能把来给别人“看”呢?把脉如何能证明呢?   在场懂医的堪堪不过两人而已。   德高望重的大医显然比她更值得人信服。   慌忙间,季琛看到了林嫣烟眼里隐的嘲讽,季琛的身子挡住了她,林嫣烟也看着季琛的眼,她毫不躲闪,嘴角甚至故意勾了勾。   季琛终于明白了过来。   林嫣烟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身孕。   这是个局。   季琛从心底油然而更一股难以宣泄的怒意。   “你,你!你是故意的!”季琛愤怒,她想要一把抓住林嫣烟质问,“你是知道你根本就……”   太过愤怒,情绪激动,控制不住,往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而已。   她的手被一旁伸出的结实的手有力拦住,将她扯离开。   齐凛冷森森地看着她。   他用低低的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季琛,你干什么我都能原谅你,都能容忍你,唯独这个不行。”   “谋害尚未出生的孩子?你明明知道我最憎恶这个了,为什么还要做呢?”   “你真是越来越令我失望了。”   谋害,憎恶,失望。   句句戳心,字字冰冷,明明屋子里还有束束暖阳,然而季琛却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太冷了。   实在是太冷了。   “没有!”   “我没有!她本来就没有身孕!”   “你不相信我!你怎么能……”   季琛激动异常。一旁的大医此时却打断她,平缓问道:“就算夫人懂医,然而懂医仅仅只是纸上而已,敢问夫人行医几年?开方几数?救人又几何?”   她该怎么回答?   季琛被问得说不出话,哑口无言。   齐凛此时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依然冰冷:“我该如何相信你?人证物证俱在,拿什么信你!”   是了。   证据凿凿。   人证物证俱在。   ……   无论季琛再说什么,齐凛都不会信的。   终于到了这一步了么?   辛院在靖王府僻静一角,甚是偏远,周边也没有什么雅致的风景可以玩赏,实际上来说,可以用荒凉形容。平常基本无人会来此处。   但是辛院里仅有的一株腊梅开得倒是好,临霜傲雪,绽放得十分出色。   季琛禁闭于此处,其它的暂且不说,清静真真正正的,无人打扰。她坐在案前,望着院子里的那株蜡梅,闭了闭眼,颇有些自嘲似的苦中作乐想道。   她似乎已经看不出那日的激动之态了,刚刚被禁闭在此处那段日子她像疯了一样。   她想要见齐凛!   齐凛怎么不相信她?   她要告诉齐凛她没有做过!   林嫣烟根本没有怀孕!   季琛使劲捶打着门。   从有声道无声,从有力到无力,从希冀到绝望。   她终于用尽了力气缓缓倚着门蹲下。   “我没有谋害……”   “我不要……”   “我不要你讨厌我……”   她像是无意识般口中低低呢喃道。   腊梅金黄剔透,雪纷纷扬扬也盖不住腊梅花的姿态。入目便是周围一切的白,和那腊梅的耀眼金黄。   暗香悠悠袭来。   她睁开眼,定了定神,抬手执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字字句句……   手上写着字句,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想着: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啊。   已经开始失望了。   “齐凛,谢谢你迄今为止为我做的一切……”   季琛的字迹向来潇洒,由字窥心,只是这次她的心境却不是潇洒的。   她写好之后,转交给守卫,请守卫替她将此信交到齐凛手上。   齐凛收到季琛信时,并未拆开看,而是直接放置在一旁,没有理会。   他现下还不想理会和季琛有关的任何事。   他让林嫣烟好生卧床休养,林嫣烟也未曾提起过对季琛的不满,也没有什么怪罪。只是失去了孩子,谁心里肯定都是不好受。然而她却不吵不闹,只是强颜欢笑说听王爷的。齐凛也怜惜她,常常去看她,嘱咐她好好休养,不要太过忧心。   林嫣烟点头,试探地将头靠近了齐凛的肩膀。   齐凛没有拒绝。   齐凛看着她乖顺的样子,一瞬间浮起季琛的模样。   狡辩欺瞒。   争执吵闹。   果然,女子还是应该柔顺才对。   似乎以前季琛那跳脱的性子,捉弄逗趣他的行为……他突然全都开始觉得不甚合适了。   乖顺,温婉,柔和……   这些,才应该是女子应有的美好模样。   康成二十二年城外山中桃花树上少女的身影,渐渐便模糊了。   到最后,谁会还记得呢?   回忆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虚伪   二十一虚假   所以当齐凛处理完一些事后,想起季琛的信的时候,已是很过了些日子。他拆开信,看到信上的字字句句,他无法描述他自己当时的心情。   愤怒?不满?亦或是嘲笑季琛的不自量力?   一封季琛写好的和离书,另附上了一封信。   和离书最后只就差他落下他的名字了。   并且那封信上的字字句句,全无做错了事的歉意,全无一丁点儿表示悔过之心。   “既不信我,那我也无话可说。”有一句是这么写的。   还是这样!   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齐凛的手紧紧捏着那封信,脸黑得吓人。   和离?想都别想!   实际上林嫣烟这个孩子来得突然,齐凛此人说好听点儿是冷峻,不好听的则是天性凉薄。   他对林嫣烟怀上的这个未出世孩子并未倾注多少心血,能生下来就生下来。   嫡长子绝不会是这个孩子。   但是季琛却毫无悔过歉意,仗着自己些许“医术”说林嫣烟并未怀孕,企图推脱责任。竟然还想要和离?   再加上林嫣烟一副伤心但是却和顺的样子,两相对比。   齐凛到底还是对季琛有了些厌烦。   然而厌烦也不会让你走的,你就乖乖呆在我身边就好。   对,只要听话,我会对你好的。   他有些凉薄地想。   皇宫之中,议事殿上。   朱红色的大柱伫立其中,金龙盘旋于其上,威严肃穆。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群臣。   他刚刚询问有谁愿意前往漠北驻守边关?   竟无一人吭声。   漠北是何地?   边关重地。   派人驻守乃是重中之重。   然而才结束战乱,又加上发生定国公谋反案,一时间更没有人敢去触碰了。   要是被皇帝疑心谋反,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啊!   且漠北常年天寒地冻,在京城养尊处优的人基本是毫无想要踏进那地方一步的想法。   毫无征兆地,皇帝不知听了谁的谏言,竟下令让靖王领兵前去驻守。当然,并非靖王一人独掌兵权,而是派了另外的人一同前去协助。   至于“另外的人”是何人,或者说是谁的人,似乎不能看表象了。   并且与其说是协助,倒不如说是监视。   齐凛坦然接受旨意,着手准备离京之事。   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年快过完了。   季琛期间头一次一个人度过了她的生辰,没人记得,连她自己都忘了。   那天的爆竹声,甚至大街小巷上的笑闹声,皆传得远远的。   夜空皓月当悬,是一硕大的布景,烟花绽放其上,炫目多彩。   林嫣烟出现在辛院里,起唇笑道:“姐姐,今日是你的生辰,应该是没人会记得了,所以我便来陪陪你。”   林嫣烟的面容随着烛火忽明忽暗。   “我对王爷提过,王爷也是忙,便同意我来看看你。”   言下之意,他不会来了。   季琛像是没听见一般,毫不理会她。   林嫣烟毫不介意季琛的不言不语,自顾自往下笑着说道:“姐姐,你是头一次一个人这样吧?被关在这里。”   季琛看着她,看着她言笑晏晏,似乎她们回到了以往一样,毫无间隙。   她相貌本就好,又笑得亲热,若不是经历了这些事,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季琛或许会真的要那么认为了。   可是如今为什么要笑?   你不是因我之顾“小产”了吗?你不是还质问我为何要如此吗?   为什么还要对着我笑?   林嫣烟原来一直是这种人吗?   那个我在林府花园假山旁遇到的女孩,那个被人欺负了只知道偷偷躲起来哭的女孩,那个被我逗乐了会脸红的女孩,那个会和一起看烟火放纸鸢的女孩。   原来是如此不真实的人。   真是,太虚假了。   林嫣烟身旁的人端上了一碗东西,林嫣烟接了过来,她走近季琛,柔声道:“姐姐生辰,我让人熬了血燕粥,就当给姐姐祝贺吧。”   “姐姐莫要嫌弃,我知道琛姐姐以前在国公府定是吃腻了这些燕窝之类的……啊,对不住,姐姐,我不是故意提前你的伤心事的。”   季琛眉头一皱,看着林嫣烟,一股邪火从心底里冒出。   “琛姐姐尝尝吧,这是王爷赐给我的,说是御赐的血燕窝,因着我落了孩子,便让我好好休养补补身子……”林嫣烟将手里的碗递了过去,“说起来,可是托了琛姐姐的福呢。”   孩子?   托了我的福?   讽刺。   依然是笑,笑便笑,为何嘴角的嘲讽却是止不住。   邪火轰地燃烈,季琛一掌打翻那粥,还是滚热的粥随着碗和勺子滚落的痕迹一路洒落,也将林嫣烟的手烫得瑟缩了一下。   “孩子?你怀了孩子了吗?滚!”   霎那间场景好像重现了一般,林嫣烟进府的宴席的那一晚,也是这般。   打落的杯,洒落的茶,被烫的手。   不同的是,那时季琛因自己一时冲动烫了林嫣烟的手心里还会有愧疚。而今,若是还有愧疚之情,那她便是个傻子了。   “趁早给我滚蛋!别在这里虚情假意!恶心!”   林嫣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终于没了笑意,缓缓道:“琛姐姐,这是御赐之物,你可知道?”   不等季琛反应,她大声道:“来人,将她押住!”   好像演练过一般,几个婆子迅速上前来,压制住了季琛。这几个婆子的力气不知怎地,力气出奇的大,加上季琛被困此处,日日看似平静实则思虑万千,近来茶饭不思,便更是没什么力气。   季琛被强行押跪了下来,她一直挣扎,花费了太多力气,也不过是徒劳。   林嫣烟站着,看着季琛,道:“毁坏御赐之物,该当何罪啊?琛姐姐?”   季琛被压得手臂疼,抬头直视怒道:“御赐之物?你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夺人所好!栽赃冤枉!颠倒黑白!你除了这些个事,你还能干些什么?!”   季琛似乎把一直以来压抑的东西喷了出来一般,怒意汹汹,却听到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   林嫣烟低着头,肩膀颤动着,口中发出止不住的笑。她上前来蹲下,用手拍了拍季琛的脸颊,力度不大,但是侮辱意味明显。   “姐姐,你还是这样啊?”   “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夺人所好?夺得是王爷吗?”   “即便我不入府,王爷身边会一直仅仅你一个人吗?你莫不是还向往着你那父母那般‘一双人’的生活?”   “真是可惜,他们都死了呀!谋逆之罪!不足惜呀!”   季琛跪在地上死死地瞪着她,突然发力侧头一口咬住了林嫣烟的一只手,狠狠地,用尽的力气一般,血丝从她口中蔓了出来。   林嫣烟“啊”地叫了一声,猛地甩开季琛,巴掌擦过季琛的脸,一时间按住她的婆子也松了手,然而这些人反应也是极快,立即又上前困住了她。   林嫣烟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被烫过的地方又被咬出了血,红肿模糊,实在是太疼了,她怒意突地就被点燃了一样,头一次将向来隐藏在心底的情绪明显地在脸上显露出来以至于她原本娇俏美丽的脸变得狰狞了起来。   她看着季琛那副模样。   即便跪着,即便季家已败,即便被关在此处,也好像是骄傲的依然是那个定国公嫡女一样。   凭什么呀?   一样都是嫡出,凭什么她从小就受尽宠爱?凭什么她就可以骄傲任性,想干什么干什么?不学女工女学,就没有人逼迫;想学歧黄之术,便有名医收她为徒;做事情离经叛道,却还有人称赞……   就连嫁人也是齐凛亲自求娶,天子赐婚!   不过是仰仗着定国公嫡女的身份罢了。   如今定国公一脉已经支离破碎,凭什么还那么骄傲?   林嫣烟站着,季琛跪着。   然而这样的对比似乎也并不能让她心里好受,她看着季琛尖声道:   “你季琛多骄傲,多耀眼啊,现在呢?没了你父亲功绩,你母亲的维护,你算什么?什么都不会!目无礼法,不尊礼教,谁会看得起你?”   “你凭什么得到那么多东西?凭什么还这样一幅骄傲的样子?现在又如何?不过是罪臣之女!”   “你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你有什么好骄傲的?你看看你,到头来,你不过是什么也没有!”   “你现在能为王爷干些什么?不过是累赘罢了?你还好意思一副理所当然高高在上的样子?”   说道这里,她蓦地平复了语气,声音恢复如常,道:“琛姐姐,再过不久,王爷也不会要你了呢。”   季琛被林嫣烟接踵而至的话问得愣住了。   她从来不曾想过,她自认为她对人也是真心,那些人对她也是友好的。   只是原来我在你们眼里是这样的啊,骄傲,任性,目无礼法,不懂礼教,高高在上……   没了父母,没了依仗,没了背景,就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累赘,是真的。   我对齐凛来说真的是这样的。   还有,齐凛他,终于同意和离了?   看着季琛终于处在了下风,林嫣烟终于平衡了些,她继而颇为惋惜地道:“因着你那父亲的‘功绩’王爷马上就要领兵去漠北了。”   漠北……   季琛簌地一怔。   林嫣烟似乎觉得还不够,她示意婆子们将季琛压制得更用力些,然后她走到季琛面前,换上了一副笑脸,细细道:“你看,王爷一走,到时候你的日子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妹妹我可是期待的很。”   她突然凑近季琛耳边用只有季琛和她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姐姐,看来你医术学得还不错,我确实没有怀孕呢。”   “这个真相,就当妹妹我送你的生辰贺礼吧。” ☆、影 作者有话要说:  要时刻保持三章以上的间隙 这周六周日可能不会更 我要加紧时间码字 然后才能一骨碌发上来 给大家拜个早年啦!   二十二影   京城渐渐暖了起来,白雪融化,初春之景已开始显露,涓涓细流重启,新绿开始抽芽。   漠北此时处处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寒冷刺骨。城中因不久前经历了战乱,衰败之景处处,但齐凛率军前来,一番整治,重振新兴之气渐渐出角。   商铺,食肆等等也热闹了起来。   不仅城中繁荣景象重回,边境在加强管理之下,羪顿人也安宁了下来。   但是季琛总觉得漠北并不会就一直这样平平乐乐,似乎会发生些什么。   齐凛也如此认为,然而他心思深沉,没有多少人能看得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季琛是随齐凛来的漠北。   来到此处已经过了月余。   来漠北,可以说是她,求着跟来的。   齐凛在临行前,到底还是来看了季琛,季琛终于等到他了。   她一直在想,她的父亲如何会反?父亲他,明明在漠北为国效力。   她还能想起父亲对她讲起大律风土人情之时的自豪,她还记得父亲离开之前的背影,离开前那句“定当不负”的话语,她的父亲,战场杀敌,厮杀浴血,平定西羌,虽然平日里一副没正形的样子,然而一腔热忱,为国为民之心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漠北存亡危机之刻,朝廷需要之时。   谋逆?   她父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反啊!   她的父亲,怎么会回来之时就只留一具冷冰冰的躯壳和一世的污名了啊!   漠北……   然而从漠北回来的季朗,已经无法回答季琛的疑问了。   季家从此没落,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漠北,会不会在漠北能了解到,寻求到一丝丝真相,会不会在漠北能找到蛛丝马迹……   季琛是这样想的。   她未曾想过的是,一介女流,如今又被困,怎么能去到漠北,凭她一己之力,去到漠北又能否寻找到所谓的蛛丝马迹?   但是如今,京城和漠北。   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漠北即便是个泥潭,然而却是她最后的挣扎之处。   季琛已经没有法子了。   于是她央求齐凛带着她。   齐凛看着她,只是淡淡地问道:“不和离了?”   季琛被这问话问得一愣,来不及做出反应。   “想去漠北?可以。”   “你不是要和离吗?”齐凛看着季琛愣愣的模样,俯身。   季琛被罩住了一样,光线也被齐凛遮挡住了。   齐凛的目光锁住了季琛一样,季琛动弹不得,脑子也木了。   “你以什么身份去?”   以什么身份?   “不,不和离了,不了……”她僵硬地低下头喃喃道。   “不了……”   齐凛终是勾了勾嘴角。   “你听话?”   “好……”   “那么,你知错了吗?”   知错?知什么错?   季琛茫然。   齐凛蹙了蹙眉,道:“你对那未出世的孩子,可曾有过一点儿悔过之心?”   未出世的孩子?   季琛还看不清楚现实,她急道:“她,她没有怀孕,她没有……”   然而话未说完,在她抬头试图从齐凛脸上找到一丝丝信任的迹象之时,却被齐凛眼中的寒冷冻得透彻,如置寒潭。   齐凛对季琛的冥顽不灵十分失望,他转身便走,大踏步离开了屋里。   待季琛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经过那株腊梅时,一阵较为强劲的风刮过,有些腊梅簌簌地落下,齐凛的衣袍也被卷了起来。   齐凛,离开了?   齐凛,要去漠北了?   季琛瞬间睁大了眼。   秋风扫落叶,冬风吹落梅;   扬起的披风是父亲的,卷起的衣袍是齐凛的;   背影,父亲领兵离开是背影,齐凛转身离开的是背影……   季琛一瞬间脑子里闪现过了太多背影。   父亲的背影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追上了,齐凛的背影她还能追得上吗?   齐凛……   齐凛!   季琛猛地冲出了房门,辛院屋子里的暖意还是较充足的,一冲出门季琛便感觉铺天盖地而来的寒冷,然而她无暇顾及这些……   齐凛的手臂被一大力拉住,紧紧的。   他知道是季琛,然而他并不回头,也未曾有其它动作。   “齐凛!”   季琛喘着气,她紧紧地抓着齐凛。   “我有,我有……”   “我有悔过之心,我知错了……”   “我知错了……”   季琛冻得发抖,声音也有些发抖,她抬头看着齐凛,眼里却是有些空空的,一个劲儿道:“我知错了,别丢下我……”   齐凛看着她,一直默不作声,待听到季琛说别丢下她的时候,眼里终于有了波澜,他伸手揽过季琛,按在怀里,用大裘遮住季琛。   齐凛的体温灼灼,季琛被齐凛用大裘卷入他怀里,一时身体上暖意足足。   齐凛拥着季琛,道:“知错就好。”   他感觉到季琛的身子还有些抖,便将季琛按得更紧了些,季琛埋着头,在听到齐凛的话语后,突然抖得更厉害了。   大裘的掩盖和齐凛的温度已经将季琛的身体温暖了,然而季琛的眼睛里却少了些往日的神采。心里,一片冰冷。   季琛的棱角,终于被齐凛亲手磨下了一些。   季琛随齐凛一路北上,来到漠北这片土地。   一路见了不少往日里并不能亲见的风土人情,走过的是当时父亲走过的前往漠北的路。   到了漠北,她被安置在一处,齐凛也忙碌,往往几日里也见不着几面。   齐凛身为皇子,本就尊贵非常,此番来到漠北更是多有建树,加上他容貌身材气度均是非凡,漠北官员便是一个个都想攀上这棵大树。应酬难免,酒水美色更是如常。有人更是想将自家女儿献给齐凛,想着若便只是谋一妾位,那也是好处多多。   齐凛倒不在乎这些,或者说这些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当下重要的事情,他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若是收一妾,得一有用之人的效力,得一有用之人的忠心,又有何不可?前提是有用。   天性凉薄。   季琛站在屋外,漠北积雪未融,处处还是冰封,但是天空却是无比的蓝。   她想起临行前,齐凛带她去的地方,在城中甚是偏僻的地方,那天京城的天空也是湛蓝的,碧空如洗。   她面前的碑上什么都没有刻,   她在碑前跪下,眼里含着泪,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   无论是在行路漠北途中,还是已经到了漠北。   她试图查找线索,然而还未付诸行动,便被扼杀于摇篮之中。且不说她毫无人脉可用,单单被齐凛下令不可随意走动,便已是死穴了。   季琛呆呆看着天空,呼出了一口气,在寒冷的天气里,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天,看着云,再看向树,看向雪……如此反复。   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站在宽广的漠北大地上,周围都是道路可以踏足,然而季琛却深深地感受道自己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观雪   二十三观雪   争夺帝位需要什么?   才智谋略,人材权力……   缺一不可。   细数古往多少登上高位的人,有几个手中是干干净净的?有几个手中不是沾着鲜血?有几个不是踩过骷髅,踏着白骨……   才坐上那位置的?   一旦坐上那位置,便掌握了天下。生死予夺,也握在一人手中。有什么得不到?   怪不得那么多人汲汲于求。   初入城时,漠北守城张品便对齐凛一行朝廷来的将士展示了热烈的欢迎。   张品带着张府的家眷前来迎接。   这位年近五旬的守城在拜接过从京城带来的皇帝传来嘉奖他“守城有力,杀贼有功,加升官职,赐‘忠’字于府……”的圣旨时,一双眼睛更是笑得淹没在满脸的褶子中。嘴里不住乎着:“谢万岁!”   季琛在看到这位守城的第一眼便本能的排斥。   一想到父亲是被此人一箭射杀,她便止不住的憎恶。   可是所有证据都昭示着镇北大将军的罪状,季朗死有余辜。   季琛即便是再不喜,再憎恶,也只能独自埋在心里罢了。   奸臣与忠臣,叛贼与良将,孰是孰非,所有人清楚得很。   清楚得很。   季琛曾偷偷地想要从张品查起,然而刚一起意,就已经被齐凛察觉。   “若有异动,便送你回京城。”   齐凛如是说道。   他的言语平淡,目光却没什么温度,然而这样对季琛来说更是无形的伤害。   来到漠北,除了少数几个齐凛身边的信任之人知道随靖王前来的那位女眷是以前的靖王妃,以前的公府嫡女。   所以不知道的人皆是以为季琛不过也是靖王在漠北城中来往间收进府中的数位女子中的一员而已。   这样认为也好,若是知道了,那便是等同知道了罪臣之女的身份。波折必会横生。   有女人的地方总是热闹些,特别是当女人都聚到了一起之后。   张品更是将膝下一女献给靖王,此女名叫张莞儿,容貌秀丽,是漠北城中有名的才女。故在靖王收的女子中,都是以她为大。   权力,财力,背景,容貌……   齐凛的一切无一不是她们争夺的焦点,然而大家无论谁见到谁,都是笑脸相迎。   季琛却做不到。   曾经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喜欢捉弄人的,终日里没个正形儿的女孩儿,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有多久了。   张莞儿在府中花园内办了一小小的赏雪会,说是小小的,是因为只是邀请了女眷而已,且战乱刚过,百废待兴,一切以节俭为主。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战乱已经过去了。   季琛也在受了邀,她其实不想去,然而终日呆在一个地方,实在是受不了了。想着出去透透气也是可以的,即便只是在府内走动。   季琛看着众女围坐在案前,热炉上温酒,刚出炉的糕点冒着腾腾热气……她却没什么胃口。   此情此景,丝毫看不出漠北刚刚经历过战乱。   众女的笑语没有一句进了季琛的耳朵,她脑袋放空,目光盯着远处发呆。   待季琛回过神,张莞儿正吟完一首观雪诗,众人皆是赞扬。   然而季琛耳边却想起轻轻的议论声:   “不就一首诗嘛,看那张莞儿,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是呀,不都是妾么……”   “守城女儿的场,咱们必须得捧呢。”   “更何况还是漠北有名的才女呢,不是吗?”   ……   季琛想,她恐怕是一辈子都无法适应这种场景。   没人注意她,她偷偷地溜走了,往园外深处走了去。   漠北寒冷,寻常植物不耐寒,漠北植物多是针叶植物,四季常青,所以漠北靖王新获府邸中树木也多是松树之类。   季琛披着绒毛披风,来到一颗青松下,青松挺傲,针叶树干皆被白雪覆盖。   季琛不知怎么了,突发奇想地,她解开披风系带,将厚重的披风扔在雪地上,手脚并用,竟往树上爬上去了。   季琛爬到一树干上,不管树干上还有的积雪,径直就那么坐下,垂下双腿。   她坐在树干上,竟一下子看到了远方,头顶上是蓝天白云,目之所及的屋顶无一不是白雪皑皑,远处大律最长的山脉祁山轮廓清晰可见。   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季琛身子后仰,微微晃起了脚,口中竟无意识地哼起了调子。   松树上突然响起了一阵动静,有什么东西突然窜过季琛的大腿。   季琛被吓了一跳,朝后仰的身子一个不稳,便直接从树干上落了下来。   好在地上积雪厚度足够,季琛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她干脆就直接躺在了雪地上。   就一会儿,躺一会儿。   季琛想。   “吱”   季琛转头,原来刚才窜出的东西是只松鼠,一只圆滚滚肥乎乎的松鼠,这只松鼠随季琛落了下来,这东西居然不怕人,看季琛躺在雪地上,竟然毫不躲闪,上前凑近嗅了嗅季琛的衣领。   季琛看着它,不动。   这家伙偏了偏头,用大大的眼睛看了看季琛,又往前凑了凑,竟然用小爪子触了起来。   季琛看着它毛茸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明显,嘴边的酒窝越来越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许久不见的笑容此时此刻满得似乎快溢出了一样。   趁那小家伙还在“探索”的时候,她突然抬起胳膊,佯作要抓住它的意思,身子往前一扑……   那家伙机灵得很,在季琛动作的一瞬间,便一溜烟窜得远远的,然而身子肥硕,途中被石子绊了一下,又爬起来继续往前……   于是,独独留下一脸雪的季琛趴在地上。   季琛坐起来,用手胡乱擦了擦脸,大声笑了起来……   这一切都落入有心人的眼。   “季王妃心情不错?”   一道男音传来。   季琛一惊,立即收了笑,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不是男二 我尽量让男二 三十章出现 ☆、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二十四选择   承英侯和定国公一派一直以来都是中立的。老承英侯与老定国公曾是战友,情谊深厚。双方皆是不站队,始终唯皇帝的命令是从。   此次被人“推举”,皇帝派来同靖王一起戍边的便是承英侯府的未来继承人瞿廷。   现任承英侯不是嫡出,为老承英侯妾侍所生。所以位置迟早都是要归还嫡系的。只是在一个位置久了,享受久了,谁愿意让出来呢?   在经历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意外,侥幸得生后,瞿廷慢慢就懂得了隐藏一切,他也和还是皇子的齐乾搭上了暗线。隐藏之深,甚至无人知晓。   季琛小时候见过承英侯也见过瞿廷几面,无非是在世家大族的聚会上。   老承英侯一辈子大大小小经历过几场战争,唯一的嫡子便是在一场战争中丧命,徒留下一个嫡孙儿瞿廷。于是到了耄耋之年的老承英侯更是喜欢看着小辈们热热闹闹,常常于节日办些筵席,邀请各家大族携子女前来。   老承英侯为人正直宽厚,很是受人敬重,所以每每筵席之时,多是人来探望。   季琛那时候都很小,瞿廷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岁,按理说小孩子嘛,都应该很容易玩耍得起来,再加上季琛又是个爱捉弄人的性子,便更应该热闹才对。   然而季琛却偏偏瞿廷不对付。   世家大族里的公子们,长相谈吐气质皆是上乘的。   起码在人前是这样的。   各府中皆有奴隶奴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人多的府邸。奴隶奴婢犯错,在所难免。   然季琛自幼时起,就从未见过定国公府中有杖责欺辱奴隶之景。定国公府宽厚为本,以是其中奴者犯错,重者以撵出府为警,并无过重刑法。且定国公府中奴婢奴隶皆是精挑细选,恪尽职守,主仆间相处一直和乐,并不过分在意尊卑之类,所以府中多是笑语欢声。   季琛曾见过瞿廷因一奴婢将汤羹不小心洒落了一点儿在他的衣角,命人将那奴婢活生生当场杖毙。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生死皆不由己,不过主人一句话。   她那时年幼,自己到处乱跑,恰巧碰见此事,懵懵懂懂间见那奴婢被拉到别处堵住嘴,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开始了刑法。   只是短暂的时间,那奴婢就已经承受不住,垂下了脑袋。自始自终奴婢没能说出一句话,然而其悲鸣深深地印在了季琛脑海里。   在场的人都未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她,一切结束后,人皆是散去。   地上的斑斑血迹也被人清理的干干净净,像没人来过一样。   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季琛一动不动,后来是在角落里被季朗寻到的。季琛回到家,发热了好些时候才退下去。季朗为此甚为恼火,想要责罚看护季琛的奴婢时,竟被女儿揪住袖子,迷迷糊糊道,不是他们的错,是我自己偷偷跑的……   我自己乱跑,不要责罚,不要打……   季朗这才作罢,不过也是让那些人跪在院中好些时辰。   此番事件后,季琛看到瞿廷,便觉得他阴毒,明明招人的桃花眼,在季琛看来也是阴蛰满满。   所以她不喜欢瞿廷,也表现得很明显,相见也从不和瞿廷说一句话。   季琛收了笑,转身便看到语音之人,便是那她一直不喜的瞿廷。   “季王妃适才不是……”   “不是王妃,不要叫。”   未等瞿廷说完,便被季琛硬邦邦地打断,季琛侧头只看了瞿廷一眼,瞿廷也盯着她,季琛看着他的眼睛似觉得被蛇盯上一般,于是自己说完后,捡起地上的披风转身便要离开。   瞿廷一把拉住季琛,似笑非笑道:“那叫什么?季姑娘?”   季琛不理,甩开他,迈步离开。   “明白人都知道定国公忠勇非凡,难道季姑娘就不想弄清楚事实吗?”   瞿廷平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琛停下了脚步。   “想。”   瞿廷又走近几步,道:“仅凭季姑娘一己之力……”   季琛不喜欢瞿廷。   更是从来不喜欢这种阴阳怪气,一句话硬是要转几个圈儿才说出,她突然转身,看着瞿廷道:“你烦不烦,齐凛会帮我的!不用你操心!”   瞿廷一顿,像是想不到季琛语气突然有些激动。   他想起来,似乎自幼时起,这位定国公家的嫡女见了他,就从未有过好脸色,甚至未曾和他说过几句话。   他脾气向来古怪,幼时更是阴晴不定,父母皆不在身边,承英侯府玩伴儿甚少,多的不过是些笨手笨脚的奴隶。小孩儿一般大的瞿廷也想和朋友玩耍,特别是看到季琛对别人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想要靠近。   所以瞿廷一直知道她的很多事,他知道季琛性子不像其她贵女,喜欢捉弄人,喜欢不正经的东西,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小时候瞿廷总是想,为什么她对他是这样一副模样呢?为什么一副厌恶他的模样?他其实,其实……   季琛说完,便不再理会瞿廷,准备抽身离开。   “待靖王登上皇位,沉冤昭雪?”   瞿廷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   “表面上看着是和乐之景了,然漠北边患未定,羪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出来咬人一口,军队人心尚不齐,兵权尚不能一统;京城火热水深,风波不知道何时又会起,前有狼后有虎……季姑娘,你说,靖王登得上那位置吗?”   “难道你就将事情全堆给靖王吗?你就不想替靖王做些能做的事吗?堂堂定国公季朗之女难道就甘心一直当个累赘么?”   瞿廷的声音不急不缓,一字字锤进了季琛的心里。   瞿廷说完,气定神闲,等着季琛的回话。   朝堂之上,权力争斗,各为其主。季琛知道,瞿廷此番单独找她,定然不是像他所说那般“为她考虑”。瞿廷,定然不是一路人。她想,不管齐凛知不知道,也一定要找个时间讲给齐凛,要多多注意。   只是,什么时候能见到齐凛呢?   约莫过了一小会儿,季琛的声音响起,她直截了当道:   “瞿廷,我不甘心,但是,我不相信你,别来找我了。”   季琛的拳头紧捏,坚定地看着瞿廷。   瞿廷听了季琛的话,停顿了一会儿,接着似乎低低嗤笑了一声,他突然走进季琛,抽出季琛怀中的披风,未待季琛反应,便自作主张替季琛披上了。   从远处看来,此番模样,甚为亲昵。   季琛一惊,慌忙后退一步,一手抬起准备拍开他的手,然而瞿廷已经收回了手,恢复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季琛瞬时再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转身便离开。   瞿廷看着季琛的背影,轻哼了一声,颇有些嘲讽的意思。   他一直看着季琛消失在视线里,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   “敬酒不吃,好的不选,那我也没办法了。”   “季琛,季明月。”   瞿廷心想。   瞿廷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朝一个角落里瞟了一眼,轻笑了一声,也抬脚离去。 ☆、信任   二十五信任   春天早早就已经到了,然而漠北丝毫没有春季的景象。   积雪依然深厚,屋顶瓦砾依然覆盖洁白,人人皆是着大衣大裘才能御寒保暖,说话时呼出的气,也清晰可见。   齐凛率漠北军士与羪顿已经开始了不大不小几场战争,靖王一派手中兵权尚不能全权调动,又需随时提防身旁异心之人,还要时刻关注京中变动。   皇帝年纪已老,愈加喜爱享受,五子庄王便投其所好,皇帝愈加觉得其心孝顺,甚为喜爱,以是手中诸多权利放给了庄王。   漠北羪顿骚扰不定,京城内又有敌对者下绊。   齐凛收到京中传来的信件,内容提醒靖王身旁可能有内奸通敌,京中暗线被庄王之人拔出除了不少,好在其中之人警惕,并未闹出大的动静,皇帝也并未察觉。   但终究是损失不小。   忍。一点点收回散发于外的锋芒;慢慢摸出内奸线索;慢慢给予反击。   齐凛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过季琛,几日以来羪顿一直又在城外滋扰,齐凛率一小队兵士与之交战完。   老实说,羪顿异动不大,然而老是这样时不时出来骚扰你后又缩回,整得人很是疲惫。   况且近来城中粮草已有不足之相,补给又迟迟不来。   不能主动出兵攻打,只能被动防守。   没有康成帝旨意,没有京城来的圣旨,不得出兵。   戍守,戍守,只准守,不准出击。   简直可笑至极。   然而不到时机,目前只得遵从。   已是黄昏,齐凛迈进屋内,季琛竟不在屋内,他微微皱了皱眉。   书案上散着好些纸张,是季琛无事誊抄的医书内容。齐凛坐下,随意翻了翻。   在凌乱的纸张之下,有着几封信。   齐凛没什么反应,将信抽了出来……   其中一封上有一些与他交往较密的人姓名,以及近来概况……   是季琛的笔迹。   齐凛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封封信,不动声色,他脑海里想起不久前张莞儿对他提起季琛与外男幽会的说词。   “那位女子和那男子相谈甚欢……”   “言谈之间动作亲昵……”   齐凛眸色渐暗。   季琛从外面进门时,发现齐凛居然在屋里。   她许久没有看见齐凛,漠北严寒,齐凛又时常带兵打仗,季琛看见齐凛,身姿似乎更挺拔强壮了不少。   季琛看见齐凛,此时心里很是有些开心的,然而立即想到齐凛要她不得随意走动,她如今是被抓了个现行,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实在是害怕齐凛上次的事了。   她看着齐凛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时间房内更是寂静。   “去哪儿了?”   齐凛率先打破了沉默。   “去外边儿散了散步……”季琛道。   齐凛却弯了弯眼,笑道:“呆在屋里闷着了?”   季琛似是不敢相信齐凛这般反应,她愣了片刻,一瞬间后喜悦涌上心头,笑脸浮出,她几步走进齐凛,道:“有一点儿……”她顿了顿,还想在和齐凛说些什么,却被齐凛打断。   “阿琛和瞿廷以前认识?”   季琛一怔,似乎不明白齐凛的意思。   “嗯?”   “啊?认识啊……你问这个,”   不止认识他啊,还认识其他人……   齐凛低头随意翻了翻季琛誊抄的医书,道:“和他见过面了?”   “之前,见过了,他……”   季琛本来地感觉此时不要说实话为好,然而她不会撒谎。   齐凛打断季琛,慢慢道:“和他达成了协议,用什么来交换他为你提供的帮助?”   季琛木木的,道:“交换什么?什么帮助……阿凛你……”   “后悔了?”   “想离开了?”   “所以和外人达成了协议?”   背叛我?算计我?   季琛呆呆看着齐凛,道:“阿凛,你在说些什么……”   齐凛将信递给季琛,道:“季琛,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季琛伸手接过,匆匆看完,如遭雷击。   她知道出事了。   她急匆匆道:“阿凛,不是,我没有,这不是我写的……”   又是不是,又是没有。   “……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   信是在你房中发现的,字迹是你的,你和瞿廷相熟是真的,和他见过面是真的,知道这些事的也只有你……   这些事,我曾只对你讲过。   之前那件事也是这样,口口声声说不是,说让我相信你。   相信你?   拿什么相信你?   “阿凛,我是和瞿廷见过,他也和我提过,可是我没有答应,我不相信他,我还想提醒你多注意他,他……”   季琛的声音很急,也很大,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齐凛的手臂。   “够了。”   齐凛冷冷地注视着她,突然用手指重重地摩挲了几下季琛的唇又甩开,随后将季琛抓着他的手一点点扒下,凑近季琛轻轻道:“季琛,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总是执迷不悟?”   “相信你?上次的事情还没有给你教训吗?”   “你还想要怎样?你还想要我怎样?”   然后,季琛听见齐凛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别出现在我眼前。”   齐凛看着季琛,油然而生出一种厌烦之感。之前若有似无的厌倦在经季琛的忏悔后,齐凛想着还可以原谅。   这次的厌烦不是若有似无。   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本就愈加浅薄的信任……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崩塌。   靖王一派对瞿廷本就不信任,只是瞿廷明面上是皇帝派来的,又掌控一定的兵权,且身居监军之职,目前不宜正面冲突。   瞿廷那日随众人入府议事,只是恰巧在走动时看见了季琛。   他默不作声看完了季琛的一系列行为。   他看到季琛沾满雪的笑脸,他看见季琛一个人在雪地里笑得不亦乐乎……   瞿廷看过季琛对很多人笑过,无论是浅浅的微笑还是肆无忌惮的大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光,酒窝会露……   和大律贵女崇尚的笑不露齿不同,她开怀大笑时,会毫不在意地露出她的牙齿来。   她对很多人笑过,如今在无人的林子里,空旷的雪地里,也这般放声大笑。   唯独没有对他的。   瞿廷本来并不想从季琛下手,然而有时候改变只是一瞬间的事。   况且,给过她机会的。   反正只要达到目地就好,过程不重要。   瞿廷看着身旁的下人战战兢兢地磨墨,他性子阴晴不定,刚刚才因笔墨准备不当叱骂责罚一位下人。   他执笔在纸上画着些东西,边画边想起了以前的事。   老承英侯曾想为嫡孙定下与季琛的婚约,他想着自己定然是会先走的,瞿廷年幼,又无亲身父母在身边,难保没有异心人会动些不该有的心思。与定国公家定下婚约,对瞿廷来说,也是有保护的意思。   当瞿廷知道爷爷有意他与季琛的婚约时,他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很欢喜的。   他知道季琛,看过她保护他人挺身而出的样子。她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他想,如若将来和她成亲,他也会保护她的。   只是后来定国公府并未答应,加上老承英侯和老定国公相继离世,康成帝又多疑见不得臣子交往过密,于是两家情谊便更淡了几分。   瞿廷的笔停得太久,一滴墨顺着笔尖滴下,晕染了画中人。好好一美人,本笑得灿烂,浅浅酒窝,却生生被突出的墨迹破坏了,整幅图都不能要了。   瞿廷停下笔,翻了翻一踏作好的画,他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相信?   季琛,这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信任的。   你的靖王也不过如此。   “停下,不用磨了。”瞿廷起身,走出门去,边走边对下人道。   声音里似乎有些笑意。   下人似是没想到他心情突然变好,唯唯诺诺应了声。   “对了。”   瞿廷停了停脚步,道:   “将画全拿去扔了。” ☆、獠牙   二十六獠牙   又是一年深秋,枫叶红似火。   天子脚下,京城之中,依然是繁华处处,歌舞升平。   又是一年丰收,“秋祈”刚刚结束,平民百姓的忙碌尚未结束,酿花酒,制新糕,储五谷……   穿得更暖,吃得更好。   和平安康。   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皇帝沉迷于炼丹,祈求长生已经无法自拔。早朝虽然还是依照着上,然而往往是在大监尖锐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声中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   康成帝怕是老糊涂了,竟从漠北抽调回一部分军队前往南端迎接据称是南海仙岛而来的“仙士”一行。   金銮殿上,香烟缭绕。   头发胡须已全白的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不似从前一般清明有神,如今已是混浊一片,脸上皱纹愈加松弛明显。然帝王却自认为自己仍是老当益壮,精神矍铄,治国有方。近来更是宠上了一名西域进贡来的美人,夜夜笙歌。   皇帝在龙椅上昏昏欲睡,渐渐被争执的声音吵醒,眼皮子一番,往下看去。   底下有臣子激烈反对迎接那什么劳什子“仙士”一行回京,更无论要动边关驻守军队前往迎接!   “什么鬼东西!竟然要我大律军队迎接!”   ……   康成帝皱了皱眉,在龙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仙者,不慕名利,从不轻易入世,陛下祈求长生,心诚至关重要……”   “陛下英明,长生必能领我大律繁华昌盛无穷尽也,乃我大律之福!”   ……   上头的康成帝眉头松了松。   下头的争执愈加激烈:   “靖王带兵戍守漠北,边关重地,岂能抽调军队?”   “靖王勇绝,漠北羪顿已不敢异动,不成气候;况漠北严寒,靖王在苦寒之地已久,陛下向来疼子,已有召回之心。”   ……   龙椅上的人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在安逸舒适的环境里久了,便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要什么忧患意识?   漠北又迎来了一个冬天,这次的冬明显比上一年冬还要寒冷。寒风呼啸,若是不甚将皮肤露出过久,粗糙皲裂是必然的。   季琛对那一天记忆犹新。   一切发生得都是那么突然,一切又像是预先设定好了一样。   城中百姓紧急疏散。   黑夜降临,烽火映天,焦烟四起,战争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羪顿人就是在那一天突然攻入城中。   羪顿的獠牙在时隔几代帝王统治下舒适安逸的生活中,□□裸地露了出来。   靖王齐凛几日前秘密率兵出城,至今未归,不知所踪。   季琛早已不在府内,自那事发生之后,便被齐凛迁出了府,安置在了城内另一处地方。说是安置,不若说是丢弃。   院墙高深且坚固,无人可以翻越;   院门高大且紧锁,仅一日三餐供应时有人进出。   院内屋中无一可以用来逃脱或者助力逃脱的工具。   孩童玩耍厌了的,或者坏了的,或者过时了的玩意儿,虽然已经不再有甚兴趣,遗弃在角落里,但仍旧是属于自己的。   没有孩童会答应将属于自己的玩具让给其他人,即便自己已经让曾经喜爱之物蒙受尘埃久矣。   被宠坏的孩子总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季琛之于齐凛,大抵就是如此了。   城中逃命之人的奔走呼喊越来越急,火焰燃烧之势越来越猛,夹杂着噼里啪啦火星溅落的声音,夹杂着被火焰侵蚀毁坏建筑坠落的巨响,夹杂着老弱妇孺的哭喊……   明明有雪,却抵挡不住火势蔓延一丝一毫。   这些季琛都看不见,她只能在墙内窥见墙外的天空越来越红,她只能在高大的铜墙铁壁里张皇失措;她只能在风暴漩涡中听见愈加凌乱紧急的步伐声,听见呼喊哭号声,听见巨大的崩塌声……   没人记得她,往日里定时定点出现的人,许久都没有出现。也不会再出现。人人自危,谁还会想起已经被遗弃了的人呢?   门打不开,推不动;墙凿不穿,攀不上。   走不出去。   她毫无办法,看着远方的一片火红越来越近,努力稳下心绪,心里念着,想着:   “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被忘的。”   “齐凛会来的,会来带我出去的,回来救我的。”   突地,她听到门外有响动,似有人马在。   “是阿凛?”   马匹嘶鸣,刀剑崭断门锁声传来。   “阿凛来了!”   禁锢已久的高大之门被大力冲开。   “阿凛……”   一片火光之中,门口出现的身影占据了季琛的眼。   不是齐凛。   靖王数日未归,虽然这个消息被已获之人压住秘密不发,然而到底是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惶惶。   派出人马搜寻也始终没有消息。   大战前发生主将失踪之事,无不让人心生出大事不妙之感。   兵力不足,粮草不济,主将下落不明……   漠北城,怕是悬了。   瞿廷几日前接到京中秘信:   “帝已不久矣,漠北,若不能守矣,弃之,即南往辽州死守沧城,夺占人马,候命。”   百姓拖家带口,奔走逃命;人流攒动,碰撞摩擦,摔倒了几乎就没有再起身的机会了。   四周充斥着哀泣哭号。   羪顿还未攻进来,踩踏死伤人数便已不在少数。   瞿廷一行身着铠甲,在如河流般奔涌行走的人影中于马上拦下数位背着包袱逃命的家奴,勒马问话道:“你们主子呢?”   那群家奴看着马上这位爷身着铠甲,领着人马,面容阴寒,本就心惊胆战,此时此刻更是害怕至极,立即跪下不住磕头道:   “大人,大人,小的错了!”   “小的不该趁乱拿走府中之物……”   “小的,小的逃命……”   瞿廷的脸色在一片火光中衬得更加阴寒了几分,他不耐道:“靖王吩咐你们照顾的那位在外的主子!在哪儿?!”   那跪地的家奴中有一位才战战兢兢地回话道:“小的,小的知道,是在漠北城南边的某一院子里……”   “在哪儿?!”   家奴吓得头不敢抬起半点儿道:“回大人话,在青雀巷中……”   瞿廷睥睨着地上的人,眼中阴寒愈加浓烈,“私自带走王府器物,弃主子不顾率先逃命?谁给你们的胆子?”瞿廷对身后的人道,“斩了!”   人人都想活命,周围呼喊哭号不绝于耳。似乎被逼入绝境了一般,觉得现如今存亡之际,保命乃是天理,抬头反驳道:   “小的不服!连靖王都不管了的人,算什么主子!”   “不过是被废了的侍妾!还不如我们!”   “平时送饭送菜已是仁尽!时间紧迫,谁还会去管她!”   平日里恭敬温顺,唯命是从的人物,现在突然换了一副狰狞的面孔。   瞿廷居然命下属收回兵器,听完了一句句控诉,突然放缓了声音,骇人的气势居然变得平易近人起来,问道:“那,那位不如你们的,该如何?”   家奴不知道这位马上之人脾气变化莫测阴晴不定,见他如此,便觉得自己愈加在理,凿凿道:“家奴都算不上,锁便锁,逃得出逃不出,都是命!”   都是命?   瞿廷笑意一收,瞬间拔剑,剑起剑落,那家奴的头便和身体分了家。   血流一地,头颅滚落,眼目圆瞪,到死都闭不了眼。   “想活命?”瞿廷道,“可以。”   剩下的家仆吓得发抖,听见这话,皆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   瞿廷笑道:“把他们的包袱干粮全卸了,御寒的外衣全扒了!”   下属动作迅速,完成指令只是瞬间。   瞿廷在马上,语气森然道:“你们走吧,活不活得下去,便是命了。”   语罢,率人马往城南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表示以后一定会虐回来的 莫方 ☆、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到大虐…… 大虐后是小虐…… 小虐小虐小虐…… 然后回宫吊打虐陛下,迫不及待了。 不过渣渣麒麟,已经有人想换男主了,你好自为之吧……   二十七远去   紧锁的朱红大门一开,瞿廷便看见了季琛。   空空荡荡的院落,白雪地上。   她就那么直挺挺呆愣愣地站着,披着大裘也掩饰不了消瘦的身型。   他收剑回鞘,快步流星。   “季琛,走。”   瞿廷看着季琛,记忆里一直红润的脸色在眼前是苍白,原本圆润脸颊有些凹陷,嘴唇干裂……   季琛,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了。   这就是你的选择。   “走?”   眼前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瞿廷,季琛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人会是瞿廷。   齐凛呢?   她立即想起这个。   她强自镇定道:“外面如何了?齐凛,靖王呢?他……”   她还处在危险之中,第一时间想起的还是齐凛。   那个对她不管不问的齐凛。   明明一听就知道问话的人慌乱不堪,却偏偏还要强装镇定,瞿廷心里突地起了一把火,他强压住火气,一把扯住季琛,道:   “敌人外攻,城内突起大火!漠北城,守不住了!”   “靖王!靖王失踪,至今无消息!”   “现在,随我走!”   语罢,拉住季琛出了门,欲直接拖季琛上马。   季琛恍恍然,心绪不宁,阿凛他,失踪?   漫天火光晃人眼。   “瞿廷,谢谢你。”   瞿廷耳边传来季琛冷静低沉的声音。   “谢谢你来救我,但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去找他。”   她的声音突然就没了之前的张皇失措,取而代之的是异常冷静的低沉嗓音。   天空是通红的,火焰张牙舞抓地舔舐着大地,大街小巷无一不是奔走逃命的人群,呼喊哭号刺激着人耳。   此时季琛冷静低沉的嗓音在一片嘈杂声中却异常的刺耳,瞿廷觉得他脑中绷着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季琛,你是不是贱啊?”   齐凛,齐凛,满口都是齐凛。   那个把你禁锢在高墙内,那个对你不闻不问,那个对你没有信任的人。   “他已经不要你了!他早就放弃你了!他根本就不曾喜欢过你!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四周!你觉得他还会来找你吗?”   “啊,说是失踪,说不定是逃跑呢?”   瞿廷知道自己的失态,然而他也不打算压住了。   那个靖王,但凡能有多出半点的信任,你根本不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你根本不会是如今这样。   你不该是这样的。   那种离间的手段,他但凡就多出一点儿对你的信任……   瞿廷知道自己本不用对季琛下手的,或者说,对季琛下手于己方并无大利,甚至可以说是徒留弊端。但是一来靖王一派对他本就持警惕之心,对他本就不予信任,瞿廷便觉得无所谓,身份暴露与否都无大碍;二来,他当时碰巧在雪地里与季琛相遇,随后发生的事情,不是季琛她自己选的吗?他只是想让他们生些间隙而已,只是想让季琛明白……   那个时候,当瞿廷得知季琛和靖王确生间隙,甚至不止于间隙。他明明已经停了笔,命人扔了画,然而他竟无法否认,那从心底里暗暗滋生出的欢欣竟像火苗一样簇地点燃,瞬间席卷了整个原野。   “他不会!他不会逃跑!”   季琛咬了咬牙。   瞿廷的话如同利剑一般捅进了她的心窝子,鲜血淋漓。   她捏紧了拳头道:“我要去。”   瞿廷看着季琛这个样子,心里一种不知名的滋味如江河翻涌,出口言语间却是抑制不住的讥讽: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季琛默然。   瞿廷嗤笑道,随便你了。   他松开季琛,对下属道: “牵一匹马来。”   “出城门,西北方向,靖王失踪前前往的就是那个方向。”   他顿了顿,季琛等着,直直看着他,瞳孔清澈透明。瞿廷别开眼,终于又道:“注意祁山方,你从定门出。”   漠北城身处两峰之间,交通要塞,城中原本仅有两门,后经开辟,新增两门,共四门,东南西北分别为:长门、宁门、定门、安门。   如今东门北门,近接祁山,羪顿兵力集中围攻,战火汹汹;漠北城中兵力不足,主将失踪,粮草不济,兵士现在苦苦死守。现下定安两门尚且算占地利,周围山峰成为天然屏障,尚能救生疏散城中百姓。然今晚之事事发突然,百姓惊慌,接近城门之处更是拥堵不堪,特别是欲前往沧城避难的宁门。   季琛跨上马。   “接着。”   她反射地伸出手。   瞿廷冲她扔了一把剑。   “季琛,拿着它。”   季琛看着手中的剑,捏着剑柄。   她心里实在是感激。   由衷的感激。   她对瞿廷露出一笑容,道:“谢谢你,瞿廷。”   瞿廷一愣。   谁他妈要你谢了?   谢谢,谢谢?!   你知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你居然对我说谢谢。真是蠢得可以。   我来这里,是为了要你这几句谢谢?   我是想要……   想要什么?瞿廷突然发现,自他于途中拦下家奴起后,他自己在做些什么便已经偏离了原来既定的路线。   不知道是不是映天的火光,晃花了人的眼,还是他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瞿廷竟觉得季琛原本苍白的脸色,消瘦的身型,随着这一笑,全都淡化了。   她的眼里有光,酒窝浮现。   这一笑,仿佛时光倒退,季琛还是那个定国公家开怀大笑时会毫不在意露出皓齿的少女。   这是季琛第一次对他笑,却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季琛策马远去。   黑夜模糊了视线,漠北的寒风带雪,刮得人生疼。   骏马狂奔,出定门,孤身绕行北上祁山。   她的身后是一片火红,身前是一片浓黑。   她的马行进速度极快,雪地上仅仅留下深深马蹄印痕,延伸至远方,消失在浓重的黑里。    ☆、寻   二十八寻   齐凛睁开眼,脑中还有些眩晕,四周一片黑暗。   没有血腥味,不是战场上。   然而四周并不安静,远远的还能听见脚步声,马蹄声,以及铠甲铁刃随脚步马蹄起伏而出的厚重金属特有的声响。   他有些混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转了转头,发现右方有暗暗的光线透进,他眯了眯眼。   “应该是个山洞”,齐凛想。   他身上没有了铠甲,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大裘。   他动了动,浑身疼痛之感已经不剧烈,然而身子却有些麻痹,使不上力气,抬手都困难。此时齐凛更是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左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   什么人?   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清,身旁一声马鸣传来,齐凛警惕感陡生,他知晓现下处境不明,所以也不妄动。   然而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却很久未曾听到的低沉声音:   “阿凛。”   齐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季琛?   季琛的身影淹没在周围深深的黑暗里,齐凛睁大眼,只能依稀看清她的轮廓,他浑身都使不上力气,更是一丝一毫也无法触碰到季琛。   齐凛一阵恍惚。   被朝中强硬抽调了一部分军力离开,后备补充又迟迟不到,城中粮草早已经不足,有些将士已有不满之意,人心已有溃散之向。   再这样下去,无战已败,更无论有战。   有人规劝齐凛不必亲自领军,毕竟皇家贵族,天子血脉,来不得半点马虎。指派一人领军,并二三参将协助,秘密前往即可。   其实说这话的人也底气不足,朝中旨意传来,抽调走军力的同时,也指名了几位将士携领这部分军队前往南端。   真是巧的不得了,几位将士无一不是齐凛的左膀右臂。   得此消息,有性急耿直之人已是忍受不住,破口大骂。   “什么劳什子‘仙士’?他娘的怎么不自己腾云过来?”   “边关重地,怎能儿戏?朝中之人是狗屎糊了脑子吗?”   说着话的人便是脾气素来火爆的,被齐凛一路提拔的将士之一,郭青。   他素来嘴不把门,说完这话,自知言语冲撞,言辞不敬,立即住嘴抬头看了看上方一直不言语的靖王。   靖王对他的不敬之语并无多余的表现,只是抬眼扫了他一眼。   郭青周身一寒,立即跪下谢罪。   他粗人一个,少年时不满足躬耕于田亩,怀武艺本领入军,却因脾气火爆耿直得罪官职在身之人,沉寂于军中多年,始终不得志。幸得靖王赏识,才有出头之日。郭青不服之人之事多得是,却独独佩服尊敬甚至有时有些畏惧这位年岁比他小得多的靖王。   文武不必多说。   最重要的是,这位靖王,心硬,且寒。   “父皇旨意,不可违抗。”   这是靖王留给下属的话。   其实都明白,不是不可违抗,而是时机未到,不可违抗。   齐凛当日秘密率二百人出城,天寒地冻,潜伏多日,又食不果腹,更与羪顿奋力厮杀许久,绞杀了一批作乱的羪顿人,将士均是浑身浴血,终于夺得了一大批粮草。将士们个个心中兴奋但身体确也疲乏不堪,不宜久留,迅速整装返回。回城途中,却被突然出现的大批“羪顿”人悄然杀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灭。   有人走漏了消息,且这群“羪顿”人穿着打扮皆是羪顿装束,又以布巾遮面,如果不是齐凛将领头之人斩于马下时,看见了此人的面孔,浓浓黑夜里难以分辨真假,怕是真的会以为是羪顿知晓后的复仇,虽然这知晓怕是也太快了些。   齐凛抽剑,一声重喝:   “杀!突围!”   他周身已是伤痕累累,浑身浴血,与剩下的将士拼尽全力突围,身后的人紧追不放,乱箭齐发。黑夜里视野模糊,耳边不时传来利箭击中身躯,穿透身体,甚至击断骨骼的“咔嗒”声,战士落马哀鸣之声……   鲜血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与雪混合夹杂,光是闻,便已经能知道其惨烈残酷的程度。   齐凛带伤前行,已身中数箭,左臂更是伤痕累累,其中有数道伤口只差数厘就伤及心口。   身后之人如同鬣狗穷追不舍,铁了心是要他的命。   又是一阵乱箭,齐凛行至崖边,被一箭射中,跌落而下……   几乎全军覆没。   长连河奔流不息,源远流长,滚滚河水保持着永久的生命力,漠北再严寒,长连河也不会结冰冻结。   齐凛从崖边跌落而下,落入长连河中,好在下落途中,经几株崖壁生长的崖柏拦挡,缓冲了大部分冲击力。   他在河岸边清醒过来,周身寒冷,战袍破烂不堪,身负重伤,然对方死咬不放,必定不会就这么罢手,他尽全力行走,然而身体负荷太重,终究是承受不住,他意识一模糊,终于倒下了。   季琛是在祁山山脚下,长连河不远处,积雪深处发现得齐凛。   靖王失踪,派出之人毫无头绪,搜寻范围太大,始终不得。在黑暗中奔走的季琛,沿路搜寻,她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到了祁山山脚下,沿着河水行走。   随长连河骑行一段距离,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季琛握着缰绳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她突然眼尖的发现河岸旁低矮干枯的树木上有一截破碎的暗红布料。   季琛的心扑扑直跳,她立即下马行走数步,便奔向了那处拱起的雪地。   她徒手刨出齐凛的时候,看着齐凛浑身血和雪粘连,红与白刺目;感受着齐凛僵硬冰冷的躯体,寒彻人心……   季琛逼着自己不要疯了,她颤抖着伸手探近了齐凛的鼻……   “还好,还好,还来得及……”   她收回手,逼着自己收回快要流下的眼泪,脱下自己的大裘,将齐凛裹了起来,拼尽全力扶起齐凛,脚踏上巨石借力将齐凛推上了马匹。   齐凛身材高大修长,虽然身着盔甲战袍,但季琛触碰着他也能从露出的衣衫下清楚地感受到他冰冷的但却结实的肌肉,她虽然不如京城女子般崇尚追捧弱柳之美,但近来也消瘦得不止一星半点儿,如今对比上齐凛,她也实在是太弱小了。   远处雪松林中突然惊起一片寒鸦。   季琛回头,心头一惊,暗道不妙,动作加快。   她终于将齐凛安置上马,自己也准备上马时,她停下脚步,将地上散落的部分铠甲一一拾起,跨上马,策马飞奔……   季琛不知道的是,她离开没有多久,追兵便到。   只不过这次的追兵,是真真切切的羪顿人,而大雪依然纷纷,却并未完全掩盖马匹留下的蹄印。   “阿凛,你醒了吗?”齐凛耳旁再次传来季琛低低的,压得渺小细微的,带着小心谨慎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考虑要不要入V ☆、追   二十九追   山洞里漆黑一片,季琛的轮廓若影若现。   “你,咳咳……”齐凛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至极,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一股腥血之气涌上,“你怎么在这儿?”   季琛忙上前,触碰到齐凛,轻轻拍了拍他,道:“阿凛,你还好吗……”   远处的异响陡升。   齐凛用力抬手手臂,一把握住季琛的手,季琛的手太过冰冷了,齐凛又握得紧了一些,道:“现在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嘶哑,说话甚至有些费力。   季琛却被齐凛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刚想回答,却被遥远处一阵突起的嗓音打断:   “应该就是附近!搜!抓活的!”   “是!”   是羪顿语,齐凛是听得懂的。   随后便是四散开来的脚步声。   声音虽小,距离较远,但仍然能听到。   对方人数多,距离季琛齐凛藏身之处虽然还较远,发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季琛虽然听不懂,但是也知道是羪顿人的语言,且此情此景之下,她又怎么能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她将齐凛带来此处已经有一日了。   这样下去……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季琛抽回了手。   她又看了看一旁被她从齐凛身上卸下的散落在地上已是破损的战袍,借着从山洞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尚能依稀看道其上残留的血迹污渍。   她紧紧捏了捏拳头,做了一个决定……   现下不用季琛回话,齐凛也知晓了。   以他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对付对方,齐凛闭了眼又重新睁开,他对季琛低低道:“有武器吗?”   他的剑早在坠落之时丢失。   季琛道:“有。”   他的身体还麻痹着,齐凛咬牙,一个用力,撑起了上身靠在洞壁上,准备站起来,道:“跟在我后面……”   却被季琛的动作打断。   季琛扒开覆于齐凛身上的大裘,手持锐利之物,迅速点了齐凛身上几处穴位。   然后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道:“阿凛,你身上的伤只是草草处理一番,莫要乱动。”   齐凛动不了了。   她的动作之快,齐凛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冰融成的类似针尖之物,尚可当作银针一用,不过坚持不了多久”,季琛顿了顿,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突然语气俏皮了起来,“我用手搓了好久呢,阿凛,我的手可冰了,刚刚定是冻着你了。”   如今情况紧急,季琛突然反常说起这些有的没的,齐凛不知怎么地,心里有些莫名的东西涌起,他压制住这股无名的情愫,打断季琛,冷硬道:   “季琛,解开。”   低哑的声音,太过微弱,但季琛是肯定能听得到的。   季琛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自顾自说了下去:   “阿凛,那些事都不是我做的。”   那些事?   哪些事?   齐凛有一瞬间的呆滞,仅仅只是一瞬间,便又听见季琛的嗓音响起:   “我说的都是真的。”   季琛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没有给齐凛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待会儿你就呆在这儿,别出声,知道吗?”   “待那些人没什么响动了,你的身体行动自如就可以出去了,如果我能报信就好了……”   她顿了顿,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指着不远处的马道:   “对了,马只有一匹,不能留给你啦……”   她的语气轻松,像是寻常的谈天说地,甚至带着些安抚人心的意味。   季琛自己心里清楚她在做什么,或者即将做什么,她其实一点儿也不轻松,她只是强逼着自己放松而已。   季朗曾教导她:“紧急关头,不能慌张,否则只是自乱阵脚而已。”   她此前经历了太多事,她完全记不起父亲的话,她一直慌张不已,惶惶不安,虽然一直强装镇定,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的懦弱以及畏惧害怕。   而此时,季琛脑子里却清晰想起了父亲的话。   自季家败落以来,她没有一日不曾想起过父亲母亲,没有一日不曾想起过亲人们……只是她居然仅仅记起那些不好的,负面的,鲜血淋漓的,令人心痛的画面。   她沉浸在伤痛悲哀里不愿走出来。   她居然忘了亲人们的尊尊教诲,她居然将那些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提醒她,敦促她的话语置之脑后。   季琛有些懊恼自己。   “这样,我把剑留给你好了,反正我不太使得来的,哎,早知道我就好好跟我爹爹学……”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后颈,笑着道。   季琛的语气还是轻快的,配合着她向来低沉的声线,轻轻地回荡在山洞里。   齐凛的心却越来越沉,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断季琛道:“季琛!你在说些什么……咳……咳……”,然而嗓子的剧烈疼痛并未能让他继续说完他的话,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黑夜,山洞透进的月光微弱,他看不清身旁的季琛。   “阿凛……”   “我想问你……”   “你为什么娶我呢……你喜欢过我吗?”   季琛就在此时突然发出问话,实际上也算不上问话,她的话太轻,呢喃一般,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齐凛却听到了,他身体一滞,一时说不出话来。   山洞里寂静无声,只是偶尔传来不远处马儿的哼哧声。   这种时候了,我居然还在想这些。季琛低低笑了一声。   她将之前得来的那把剑放在齐凛的手中,突然起身,站了起来,她一边穿上了那件破损的沾满鲜血的战袍,一边嘶嘶道:“我太冷了,阿凛,借你的战袍穿一穿吧。”   仿佛惊雷响起。   “季琛!我不准……”   齐凛有些慌了。   他知道季琛要干什么了。   这个时候了,季琛却仿佛回到了刚开始和齐凛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一般逗趣道:“还不准我穿?真小气。”   齐凛气急:“季琛!我不准你……”   却被季琛突然的动作打断。   季琛突然俯下身,重重地碰上了齐凛的唇。   齐凛的嘴被堵住,动弹不得,只感受到唇上一片冰凉。   短短一瞬间,季琛的唇便离开,齐凛便听到季琛在耳边低低响起的声音:   “再见了。”   语罢,季琛迈步往洞口走去。   若我能活下来,阿凛,你能找到我吗?   你能来救我吗?   身后齐凛的嘶哑声音响起:   “季琛!回来!”   “季琛!给我……咳……回来!”   ……   他的嗓子受了伤,用尽力气声音也暗哑且小,根本唤不回季琛。   事实上,就算嗓子完好,季琛也不会回头了。   光线微弱,牵着马一步步走向洞口的季琛堪堪只留给齐凛一个模糊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洞口。   洞外传来一声马的响亮嘶鸣声,马蹄声响起,渐渐远离洞口……   过了不知多久,异族语言传来:   “在那儿!”   “有人!”   “追!”   ……   接着便是一连串向着相反方向的马蹄声,脚步声随之而去,越来越远……   直至再无声音响起。   唯有凛冽的寒风依然呼啸。 ☆、畜生   三十畜生   雪地上,月光下,黑夜里,季琛骑马狂奔,身后的追兵如同野兽一般紧咬不放。   季琛倾尽全力驾着马狂奔,离齐凛藏身之处越来越远。   通宵达旦马不停蹄地前行,远方朝辉初露。   身下的马儿脚步已经越来越慢……   季琛仍然不放松。   虽然已经够远了。   季琛被一箭射于马下,摔落于地上,身体在雪地上翻滚……   被箭射中的那一瞬间,她感觉不到疼痛。   她视线越来越模糊,看见那些人越来越近,恍惚中听见似乎是骂骂咧咧的声音,她终于是坚持不住,闭上了眼……   季琛被擒获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自己也知道,她甚至做好了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她被粗鲁地扔进一毡帐中,重重落地的瞬间,肩膀箭矢穿透的伤口崩裂,剧痛袭来,季琛才被痛醒了过来。   毡帐巨大,内里富丽堂皇。   对谈声回响其间。   “殿下,抓是抓到了,不过居然是个女人!”   “格老子的,那人骗我们,说什么靖王……”   ……   她的脑袋还混沌,只听到陌生的人声在交谈。   是羪顿人的语言。   她听不懂。   远处隐隐有哭喊声传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毡帐里明晃晃的,没有黑暗,没有寒风,没有冰雪,温暖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全然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   季琛控制不住,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地打起了颤。   季琛身着的战袍已经满是血污,伤口疼痛难忍,双手臂被绳索紧紧束在背后,动弹不得。她只能以这种屈辱的姿势趴在地上。   而那位高阶之上,被称之为“殿下”的人的视线已经落到了她身上好一会儿了。   她听见那位什么殿下说了一句什么话,嗓音沉沉,剩下的人便都立即噤了声。   她听见离她较远的脚步响起,从台阶上下来,一步步走向她,脚步声越来越近,季琛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到底还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儿,即便之前做好了心里准备,表现得再怎么镇定,再怎么努力告诫自己不要慌张。   此时的她,真的慌张无措到了极点。   别慌。   别怕。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道。   脚步声停在季琛身边。   气氛紧绷。   季琛的头皮猛地一痛,那人抓起她的头发,一把提起了季琛头。   季琛抬眼便看见的便是一双琥珀色的眼。   季琛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被野兽恶狠狠地盯上了一般。   这人长相英俊,五官深刻,虽然嘴角带着笑,但左眼角下有一刀疤深入鬓间,煞气陡增。   他好像瞧见了什么有趣儿的东西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季琛,开口玩味道:   “靖王?”   不是羪顿语,是大律的语言。   季琛一惊。   那人目光一寸寸扫着季琛,季琛动弹不得。   “斩了我几员大将,绞杀我数百族人的靖王,是个女人?”   这人带着痞笑,然而一双眼幽深不见底,季琛只感森然。   一旁噤声的属下见状纷纷跪下,低头请罪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是大律的语言。   季琛暗道,啊……看来这些羪顿人还是会大律的语言的……   其实不能全怪那些人,他们未曾见过靖王面目,当时季琛骑马诱敌追赶,漆黑一团的夜,根本看不清人。一听见马匹狂奔的声音,便吸引了绝大的注意力,微弱月光下闪过的战袍一影,更是紧紧抓住了搜寻之人的目光。   被季琛引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人也不生气,看着季琛道:“你和靖王是什么关系?千万别告诉我是碰巧出现在那儿的。”   他才不相信什么狗屁巧合。   说着,他伸出一直手擦拭了季琛嘴角处的血迹。这人故意用了很重的力道,季琛的嘴角立马就泛起了红,很痛。   季琛厌恶这人的眼神,更是厌恶他的举动。   厌恶她自己的动弹不得,厌恶她自己的束手无策。   她将头一偏,直接让那人在她嘴角的手落空。   她的头皮很痛,侧着头看着那人咬牙直截了当道:“没有关系。就是碰巧。”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的语气很是冲,脸上的表情更是带着明显的厌恶。   那人的眼神一凛,停顿了片刻,似乎颇为可惜地道:“既然没有关系,那就是没什么用了,不过,俘获的女子还是有些用的。”   语罢,直接将季琛扔回地上,又用羪顿对那些属下说了些什么。   季琛被毫无怜惜地架往外面,一路拖拽,地上留下痕迹,伤口越来越痛,有鲜血随地上的滑痕行走,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因为适才听见的哭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毡帐外还有许多毡帐交错立于白雪皑皑之上,毡帐上象征着羪顿族徽的狼图旗帜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白日里的阳光微微刺疼了季琛的眼。   不是漠北城,不是祁山脚,也不是长连河附近,脚下之地距离那些地方还要远……   眼前的景象使季琛震惊。   女人的哭泣声,求饶声,哀嚎声,挣扎声,怒骂声……   还有她听不懂的羪顿男人的嬉笑声……   那些羪顿人在干什么?   被俘的女子被人随意拖拽扔在地上,衣衫被撕破,露出雪白的肌肤,然后被男人□□裸地亵玩,占有……   她们尖叫,推拒,却丝毫起不到作用,那些羪顿人反而更加兴奋,动作愈加粗鄙下流,喉咙里发出愈加兴奋响鸣……   像野□□合。   身下的人挣脱不了,反抗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有一些人,正走向无法躲藏的女子。   季琛懵了,“为什么会被俘……不是疏散百姓逃脱了吗……不是已经从城门……”   她脑子已经无法想多的东西了。   在她之前十几年的生活中,从未见过此番场景。   还有些女子身上的男子起身,便有另外的男子覆上……   一个接一个,一个完了,便换成另外一个……   糟蹋。   有的女子的看过去尚且十三四岁。   十三四岁,正是花儿含苞待放的时刻,就这样生生被折了枝。   有羪顿人甚至玩弄得高兴了,听着女子尖叫更加兴奋,嘴里吆喝着,似乎扬手对其他人发出了“邀请”,一个女子身上竟让同时覆上了两个男人……   畜生。   不,连畜生不如。   她从前只是听说过,或是从史书上看到:“……羪顿侵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之类的文字记载。   文字通俗易懂,记载在发黄的纸张上,看书的人有的一眼看过,便翻过了这一页;有的或许会在脑海里留下些印象,在心里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对羪顿的恶行咬牙切齿,对那些遭遇悲难的人起悲痛怜悯之心……   然后,然后又怎样。   这页纸终究还是会被翻过,读书的人还要继续阅读接下来的内容。   “放开!你们放开!”   “你们敢这样对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爹是漠北守城的女儿!我是靖王的女人!”   “我爹和靖王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道激烈强硬的女声传出。   很熟悉。   张莞儿站着,发与衣衫皆凌乱不堪,她发着抖怒斥,吼出这些话,想要斥退这些人。   她身前的这些人一瞬间似乎被她的怒斥所惊,停下了上前的脚步。   然而须臾,一男人想用完了东西一般,丢开尚在身下女子,迈步向她狞笑道:   “守城的女儿?靖王的女人?那我们更得尝尝味道了!”   他听得懂,用得也是大律的语言。   他是故意说给在场的大律人听的。   语罢,他又用羪顿语向四周大声说了些什么,登时便有几个羪顿人起身同时走向张莞儿。   他们的手已经伸向张莞儿,张莞儿此时慌张害怕再难以有往日的形象,她口中大骂,不住往后退。   她这幅狼狈的样子似乎取悦了眼前的人们,他们戏耍她够了,抓住她,一把撕开了她胸前的衣衫和身下的布料,露出了白花花的双乳和洁白的双腿。   张莞儿被他们围困,动弹不得,她发着抖,愤怒悲哀,绝望之间晃眼看见了远处正被架着看着这残酷场景的季琛。   她奋力挣扎了起来,用尽的力气,指向季琛的方向吼道:   “她呢?那个女人!她不仅是靖王的女人!”   “她还是之前的定国公的嫡女!杀你们羪顿千千万万的镇北将军的女儿!” ☆、折辱   三十一折辱   张莞儿是在逃亡途中被俘的。   她之前并不知道季琛的身份。   她起先对这个随靖王前来的女子并不在意。   守城之女,漠北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自恃身份,与旁的那些跟在靖王身边的女人相比,她是不同的。   是在那次观雪之后,她看见了季琛与一人于林中拉扯,她才对季琛上了心。   暗自查起了季琛的身份。   当知道这位便是那位曾经的“定国公嫡女”,而今不过是“罪臣之女”;是她父亲亲手射杀的贼子的女儿。张莞儿便再也不把季琛放在心上了。   既然是戴罪之身,得亏靖王力保,起居之地单独分开,吃穿住用比她还好,还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做给谁看?   戴罪之身,不就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吗?   她看不上季琛。   但也不妨碍她在靖王面前踩季琛一脚。   这有什么冲突呢?她想。   在张莞儿指着季琛的方向,用尽力气,用最大的声音吼出那些话后,她身前的一个羪顿男人被她的举动一惊,便稍微停下了动作。   张莞儿似乎觉得自己得到了生机。   她想开口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人在口中塞入了什么东西。   是那个听得懂大律语的羪顿人。   她无法再开口说出话来了。   其他人都已经红了眼,谁他妈还在乎其他什么东西呢?   季琛快疯了。   她看着这场景。   她听着女子们口中的哀鸣。   被羪顿人糟蹋的女子口中呼唤的声音一时间似乎和季琛之前那个梦重合。   她仿佛又看到了一片浓重的鲜红,一双双伸出的手拉住她的脚踝;她仿佛又听见了那一声声凄切的“救我”,“救我”……   有人注意到了她,起身朝她走来,手伸向她。   季琛双手被缚,她忍着痛,猛地一脚蹬出,那人本就示女人的反抗为小打小闹,对眼前的这个人不甚在意。   然季琛这一脚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这人不出所料地被踹翻在地。   然后季琛扯着嗓子喊道:   “停下!”   没人听她的。   她对着那两个将她拖来此地的人几乎是咆哮道:   “让他们停!”   “我要见刚刚那个人!”   “我有他想知道的,想要的东西!”   接连的奔波,寻找,诱敌。   不断的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今日是她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次看到灿烂阳光。   阳光和煦。   她的嗓音已近低哑,此刻用尽力气吼出,飘荡在空气中,压抑而悲伤。   那两人对视一眼,他们拖着季琛原路返回。   “停下!”   “让他们停下!”   ……   季琛对着他们不住地喊,那两人只是给她一个轻蔑的眼神,没有人理她。   身后 “热火朝天”的景象依旧。   女子的呜咽,狼狈的场景依旧。   停得下来吗?   还是刚才那条路径。   还是一路拖拽,季琛已经没了力气。   她努力看了看天,有太阳;她又埋头看了看地,有白雪,似乎还有血迹低落其上。   “阳光那么好,不该这么冷啊?”   季琛一阵恍惚,自言自语道。   近了。   还是刚才那巨大的,富丽堂皇的毡帐。   那些人在刚才那人的示意下推了出去,毡帐里此时此刻只有两个人。   季琛跪着。   那人站着。   毡帐里很暖。   他着一身领口绣有羪顿图纹的单衣,袖角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身材高大魁梧,将季琛罩在一片阴暗里。   季琛看不清这人的表情。   那人似乎心情不错,道:“说啊,你想对我说什么?”   季琛急切道:“停下,咳……咳,让那些人停下!”   她嗓子,肩膀,全身都疼痛难忍起来了。   那人挑眉,用略带嘲笑的语气道:“你就说这个?”   他琥珀色的眼睛锁着季琛,道:“定国公的女儿?”   季琛一愣,道:“是。”   “那位平西羌的少将军,狠挫我羪顿的那位镇北将军,死后全家不得善终的定国公的女儿,你凭什么让我停下?”   “你有什么用?”   季琛呆住。   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他让那些人停下?   一直以来,她似乎都是依附着别人的。   季家败落,父母离去,亲人飘散,是齐凛帮她的父母处理的身后事;剩下的亲人也是齐凛助力逃脱已是注定了命运……   她想察明事情真相,也是求着跟随齐凛来到的漠北……   她从小到大,也是依靠着父母亲族,仰仗着亲族的庇护,一路宠着长大……   她想学什么,想做什么,即便是有些离经叛道之事,也有她那没个正形儿的父亲保驾护航……   她自己有些什么用呢?   她能做些什么呢?   她捏紧拳头,突然道:“羪顿游牧之族,长居漠北,物资乏匮,故以抢、掠、盗边粮草,布帛,财物为生。族中无药也,崇神,巫医行。故每族者病伤,医妄治一通,但寄祈福于天,概不管他,往致有救之人枉死。”   季琛说完,抬头直视这人道:“这是《医药·偏方记》中的一段内容,我会医术,师父是当今有名的医者。”   那人看着她,不做声。   季琛接着道:   “治病救人,我能做。”   “我有用的。”   我有用的,有用的……   季琛竭力隐藏着自己的不安,在外一副镇静冷静的样子。   那人依旧看着她,眼中神色越来越深幽,然后一笑,道:“好啊。”   季琛本已经不抱希望,却听到这人答应的回答,心里燃起了希望,一时身上又涌出了不少力量一般,跪在地上的双膝前行了几步,急急道:“那你让他们停下啊!让他们停下啊……”   那人笑笑,对帐外守着的人道:“传令,叫那些人停下。”   “是!”   毡帐外传来响亮的回复声,之后便是离开的脚步声。   季琛终于舒了一口气,捏紧的拳头终于松开。   她刚刚说得那段话,一部分真,一部分假。世间书本千千万万,没人会知晓所有书籍的名称及内容,她只知道前朝一统之前羪顿巫医盛行,并不知道如今羪顿的具体情况。   她不过是在赌。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她依旧冷静的样子,眼神坚定,发丝凌乱,双手缚于身后,跪在地上,齐凛的那件战袍沾满鲜血,破损不堪。她之前的厚重保暖的大裘早已给了齐凛,内里的衣衫本就不厚。接二连三的折腾更是破烂了不少,露出了她胸前的沾了些鲜红的洁白和锁骨上的弯月胎记来。   在毡帐里明亮的灯光下,她不知道她这幅强装镇定坚强的样子,却给身前这人一种想要深深折辱之感。   季琛听见声音响起:   “若没有出错的话,我记得以前靖王的王妃就是定国公嫡女?嗯?”   “你叫什么名字?”   季琛没有回答。   那人见季琛不回答,笑了笑,伸出手重重地按压她锁骨上胎记处,到:“以前叫什么无所谓,现在,就叫阿依了。”   在羪顿,阿依就是月亮的意思。   季琛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人一把推倒在地上的毯上,压了上去。   季琛终于不再镇静了,她惊慌,她发抖,反抗挣扎道:“你!放开!你干什么?你……”   那人嗤笑。   季琛刚屈起膝,想要用力蹬出,那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更直接固定住了她的膝盖,顺势分开了她的腿。   “少将军之女,定国公嫡女,杀我羪顿数千的镇北大将军的女儿。”那人一边懒懒散散地看了一眼发着抖的季琛,手覆上季琛的胸前……一边道,“绞杀我羪顿将士成百上千靖王曾经的王妃,就这么躺在我身下……”   季琛疼得厉害。   她瞪着那人道:“滚!滚!”   她最后的衣衫被撕开,手来到她的腿/间。   那人凑进季琛的耳边,继续道:“谁能想到,躺在我身下的靖王妃,就这么任我为所欲为。”   他的眼神如同虎狼,盯着她。   季琛从心底里深出一股寒意,蔓延周身,全身疼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禁不住地发起了抖,她全身疼痛,还是逞强,竟然张口咬住他的耳朵,直到尝道血腥味才松了口。   她怒瞪着那人,张口欲骂,却看见那人的表情依旧如常,笑着,自始自终那人没有一丁点儿变化,左眼角的刀疤愈加惹眼。   那人伸出左手用拇指擦拭了季琛嘴角新鲜的血迹,用舌舔了舔,那一瞬间,季琛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发了红。   ……(内容被锁了)   季琛红了眼,剧烈地板动了起来,双腿用力地蹬。   “放开!”   “滚开!”   她口中不住道。   徒劳   ……和谐……   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她的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血雾。   ……   痛。   太痛了。   季琛双眼通红,没了力气,她口中已经不再道什么放开,滚开之类的了。   她只是喃喃道着:   “阿凛,阿凛……”   那人听闻,一个用力,季琛的口中只余碎语。   她听到上方传来那人的话语:   “记住,拔列隼,我的名字。”   ……   自始自终,她的眼只是红,却没有掉过眼泪,她的眼睛似乎是干涸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了 已经改了两次了 天 实在不行 我就发微博上好了 ☆、泥潭   三十二泥潭   羪顿居地。   季琛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很软,也很暖。   她一睁眼,看见得便是床上帷帐顶端象征着羪顿王族的图纹。   拔列,羪顿王姓。   拔列隼,应是羪顿王族子弟。   季琛脑海里回想起了男人的话。   她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痛,但是她自己先前受的伤,已经被处理好包扎。   她立即下床,脚刚一沾地,便跌倒在地。   拔列隼迈进来,便看见的这样一副景象:   女子跌倒在地,长发披散于□□的身前,欲遮不遮,身上满是红痕青紫,尤其胸前与腿间。   他的眼眸瞬时就暗了下来。   季琛正费力想要起身,抬头却看见昨夜那人。   她立即从床上扯下被子遮挡住自己。   拔列隼看在眼里,颇有些不屑。   他前进一步。   季琛后退一步。   直到季琛再无可退。   他蹲下平视着季琛,撩起季琛的一缕发道:“遮什么遮,我哪儿没看过呀?啊?”   季琛一把拍开他的手,不语,只恨恨瞪着他。   她恨这人,若此刻身边有刀剑,她恨不得杀了他。   但她无法。   拔列隼看着眼前这人分明怕得要命,还装作一副镇静不害怕的样子。   明明都发抖了。   他偏偏就想撕开她的伪装。   他看着季琛道:“你们大律女子都这般娇弱么?不就挨一顿/草么,居然躺了两天了。”   娇弱?   两天?   一瞬间那些不堪的画面出现在季琛脑海中,她闭了眼,道了一个字:   “滚。”   拔列隼起身,扔给季琛一套衣物,道:“穿上,你不是说你有用吗?”   季琛睁开眼。   “我不养没用的人。”   拔列隼说完便走了出去。   季琛出了毡帐,头顶是黑天,脚下是厚雪。   拔列隼在前,季琛在后跟着。   她腿间那处还疼痛,走路也一瘸一拐。   路径弯绕,一路竟只遇了几个羪顿的人,颇有些躲避旁人的意思。   季琛似乎在心中盘算着些什么。   拔列隼回头冷冷看她一眼,道:“若不想再遇之前之事,劝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语罢,加快了脚步。   拔列隼带她来到一处小了很多的毡帐处,掀开厚重的门帘,走了进去。   里面光线昏暗,虽不及之前那顶毡帐温暖,但也比外边儿暖和。   床上睡着一个女人,样貌是大律人的样子,眉眼温和,被子盖着只显出小小的轮廓,不用掀开看也知道瘦得很。   那女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睁开了眼,坐了起来,她看着拔列隼笑道:“隼儿,你来看我啦?”   季琛一怔,是大律的语言。   她身旁的拔列隼直接将季琛扯了过去,冷冷道:“我带了医者来,看看你还能活多久。”   那女人却像没有听到他的冷语,看着季琛,笑道:“这位女子,是医者?”   季琛见她第一面,觉得颇为可亲,心下也有些放松,道:“不敢妄称,只是懂些医术……”   还未说完,便听见头顶传来嗤笑:“不愧都是大律人,故作虚伪,若是只会皮毛,你哪里来的勇气求着我做交易?”   咄咄逼人。   季琛语塞。   “隼儿!咳……咳……”   女人此时打断了拔列隼的话,却突然咳嗽起来。   拔列隼终是不语。   女人又道:“不必看了,娘活不了多久了。”   拔列隼看了她一眼,看了一眼季琛道:“看看她的情况,看完再出来。”   语罢,转身离去。   季琛心却一惊,娘?   她抬眼看了看男人离去的身影,心道,羪顿王族子弟的母亲,怎么会居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羪顿即便巫医盛行,也是有些正经医者的,生了病为什么没有人医治?还要偷偷摸摸拉她来……   还有,这人对对母亲的态度,很是奇怪。   季琛心里疑惑,但也不表露,也不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站着。   女人柔柔的嗓音传来:“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季琛压下心中疑惑,道:“嗯,夫人可否伸出手容我先把脉?”   女人道:“自然。”   季琛做完一些列检查,毒深入骨髓,内脏已衰竭,如今用药医治不过是让日子好过些许而已。   季琛抬头看向女人,她正准备说话,女人却先开了口:“可是时日无多?”   声音轻轻的。   季琛看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道:“是,但夫人……”   女人看着她,又笑道:“慢性□□,发现得早,还是会得救的,我从被人下毒那一天就知道了。”   季琛一顿,问道:“那夫人为何不医治?”   女人低头看了看身前的棉被,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不想啊,活的短或久,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她的表情淡然清和,仿佛说得不是她的事,仿佛所谈之事无关她的生死。   季琛想说些什么,张口却无言。   女人此时复尔抬头看着季琛道:“姑娘是大律人。”   季琛道:“是。”   女人道:“姑娘芳名可否告诉我?”   季琛却迟疑。   女人笑道:“若是不便,便不勉强。”   季琛摇摇头,道:“姓季单名一个琛字。”   女人突然一惊,道:“我被困于此处经年,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但有些事还是有所耳闻的,姑娘可是定国公家那个季?”   季琛道:“是。”   交谈停顿了些许。   季琛垂在衣侧的手一直捏得紧紧的,突然却覆上了一双温暖的手。   女人握着季琛的手,看着她道:“一路以来,吃了不少苦吧。”   季琛的眼簌地睁大。   一路以来,吃了不少苦吧。   季家的败落,父母亲人的离去,友人的陷害,王府的冷暖,齐凛的不信……以及被强迫施加的□□。   历历在目。   而今,一句话,短短十字,竟然是从一个才见面没多久的人口中说出,从她憎恨的人的母亲口中说出。无论面前这人是真心或是假意,季琛不得不承认,她厌恶不起来这人,即便她是那个拔列隼的母亲。这么久以来,她隐藏在心底里,埋得死死的委屈,终于有了一丝丝泄露的迹象。   她眼眶瞬时就红了,眼里微润,她吸了吸鼻子,对女人道:“没有。”   手被温暖的温度包裹,季琛有些贪恋。   季琛道:“夫人的病,若是医治,尚且能够……”   女人却笑,“季姑娘,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了。天色已晚,此处也不必久留了。”她说完,收回了手。   送客之意明显。   季琛走向门口,身后却传来女人低低的声音:“季姑娘,北面贝加湖风景不错,若是有空,可以去看看。”   这是季琛和女人的第一次见面,不曾想,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用药,让她再活。”   这是季琛答复了拔列隼问话后,拔列隼的命令。   羪顿长居祁山以北,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漠北城破,占领了整片漠北区域,隐有南下之意。   拔列隼好像对季琛兴趣不减,养在了身侧。季琛就好像引起了他注意的小兽,明明力量弱得可以,无力改变现状,却仍旧张牙舞抓,龇牙咧嘴,抗争着无法反抗的事物。   拔列隼向来喜欢驯服野兽。   他喜欢驯服的过程。   可是每每到最后终于驯服完成,野兽乖顺之后,他便会立即失了兴趣,目光转向下一个。   所以周围的羪顿人似乎都默认了季琛的身份,虽然碍于身份不大动她,但也绝不可能有敬意。   历来被俘的女子在羪顿过得凄苦,多是沦为军女支奴隶供人随意亵玩。多得是女子经不起糟蹋自寻了死,或者被糟蹋死了。一方席,卷起来,埋了便是,无人在意,至此香消玉损。或是运气好了,被羪顿人中意,强带回家,生儿育女。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那些或是温婉或是娴静或是可人的清白女子所能选择的,对她们来说,寻短见或许容易,而想活下去,才是真真正正的困难。所谓的运气好,不过是换个地方糟蹋而已。   季琛找上拔列隼。   “你不是让他们停下了吗!不是答应了听了么!为什么还……”   男人嘲笑她的天真,道:“我下令让他们停下,至于后来的,我可不想管,我的将士,这点儿犒劳总还是有的吧?”   犒劳。   季琛清楚了,在这里,女子就是物品,不过是可以用来交换赠送犒劳的东西罢了。   “还想救那些人?”   拔列隼的声音从季琛的背后传来。   彼时季琛正被拔列隼按压在床塌间,她死死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拔列隼捏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撞击着她,身上精壮的肌肉线条收缩,季琛坚持不住,低低呜咽了一声。   “你和那些人都是一样的,都在泥潭里,你当你有多大本事,还想救她们,嗯?”男人的讥讽传来。   季琛偏过头,闭了眼,也不说话。   拔列隼有些火了,伸手捏过她的下巴,正对着她道:“睁眼!”   季琛恍若未闻。   拔列隼抽了出来,然后用力/突然/往深处/撞击去。   季琛猛地一颤,睁了眼。   拔列隼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也是挨/草的人,想让谁救?你的靖王?”   “嗯?阿依?”   季琛厌恶这人的话,心中愤怒,冷冷道:“我不叫阿依,我有名字。”   末了她盯着拔列隼的眼直直道:“他会来的。”   他会来的。   他会来救我的。   他会带我回去的。   直到未来的某一天,季琛再也不奢求旁人的救助了,她终于被现实击得粉碎。   这世上绝大多数东西,碎了之后,便再无之前的光彩。   只是这世上还是有些东西,粉碎过后再重聚,却更加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个几章 最迟四十章 明月就回宫啦 我已经在旅行的途中啦,今天更新的时候应该在哈尔斯塔特了 2月20号开始更新 谢谢看我文的小仙女们 感谢你们 再次说一声 看文的小仙女们 2月20号更新哟 mua ☆、破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忘了时差这个东西 以为今天是20号…… 我道歉! 对了,想把31章的原版放到微博上……有人要看么?   三十三破黑   季琛时常去看看那些女子,聊聊天或是为她们诊诊脉,或是她们之中有些人患了些小病,季琛也会为她们偷偷抓药熬制。   拔列隼只允许她在附近走动,所以季琛并未踏足远处。   她为那个女人也用了药,只是未曾再见过她。   其实女人病入膏肓,加上她又拒绝服药,所以无论季琛用不用药,也是无济于事而已。   越来越多的女子渐渐开始有了生气,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她们要活下去,她们要回大律去。   不能死。   死了,就再也没人记得住了,就什么都没了。   遥远的消息传来,大律与羪顿终于正式开战了。   羪顿的男人在前方作战,老弱妇孺依然在后方生活。   季琛也开始为一些羪顿族人治病并传授一些知识,她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羪顿的巫医实在误人,但很多羪顿人偏偏深信不疑。在季琛看来明明是小病风寒等,却活生生熬成了大病,最后危在旦夕。   她觉得的心也越来越冷,看着活生生的人被熬死,她却没多少触动。   因为是羪顿人。   她想。   直至拔列隼手下一员大将呼丹于狩猎间替拔列隼挡住了刺客的攻击而受伤,羪顿找来的巫医或是正经医者皆是无策。   拔列隼召来季琛。   季琛查看了伤势,左肩贯穿箭矢,箭伤带毒,箭毒已经渗入骨,数厘旁便是心脏。   即便血肉模糊,季琛也没多大反应。   季琛道:“应该是无救的。”   榻上之人已近昏睡不醒。   拔列隼坐在一旁,盯着季琛,道:“应该?”   季琛又道:“我愿意试试,若是救了回来,殿下得答应我两件事。”   她不等拔列隼说话又道:“这个人得殿下重视如此,想来是殿下左膀右臂,殿下失了左膀右臂,怕是干什大事都会被牵制吧。”   季琛把“大事”二字着重。   羪顿的王膝下多子,想要拼出一番天地,少不了一番争斗,如此,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得力属下,又如何能轻易失去?   拔列隼道:“你是在威胁我?”   季琛微笑道:“不敢。”   她现在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只是笑意再不达眼底。   看似顺服,其实不然。   拔列隼看着她,突然凑近她,勾了勾嘴角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只要不是不让我继续草你,其他的我倒是都可以答应的。”   季琛招架不住他的粗言粗语,略微后退半步,笑也凝住。   拔列隼看在眼里,伸手抚了抚她的嘴角,道:“先治好他。”   季琛皱眉,右移一步躲开,道:“要小刀,木块,烈酒,凉开水,蜡烛,纱布……宁多勿少。还要三四人手,助我一臂之力。”   拔列隼命人迅速准备好一切,转身坐到不远处的软塌上。   他的坐姿随意豪放,丝毫不讲究,两眼直直盯着季琛的行动。   季琛本以他会出去,又被他盯得脊背一麻,转头道:“殿下还是出去的好,此处血污之气严重,怕侵损了殿下。”   拔列隼瞥了她一眼,粗言道:“别拿你们律人那套说辞与老子说话,听不懂。”   季琛心下道,意思是让你滚。   不过她也只是心里想,并未有多余举动,也不理会那人,低头做自己的事了。   她极其专注,并没有在意一旁的人。   一旁的拔列隼却一直看着季琛在几人间忙碌的侧影。   她的嘴角微微下抿,鼻梁秀挺,表情冷静且认真,周围的一切都无法打扰到她,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明亮的烛光洒在她身上,竟显示出一种无法侵犯之感。   拔列隼眼中掀起了些许波澜,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季琛庆幸自己幼时独独对岐黄之术产生了兴趣,庆幸父亲为她找来了师父薛望,庆幸师父的严厉督促与教导……   她知道因为这件事,父亲曾与祖父闹得不可开交,京城里也传遍了“定国公嫡女偏爱三教九流”,“丢国公府脸面”……之类的言语。   可是,如今,她却凭借这所谓三教九流傍身,获益匪浅。   她治好了呼丹。   用得是师父薛望从未对外宣扬过的剔骨法。   她第一次用这种方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心中有了目的,便尽了全力,搏一把。   毡帐里灯火通明,彻夜不眠,邻近天明,她终于完成了最后一步。之后的事,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她这样想。   “望殿下善待所俘之人。”季琛后来等不及了,主动找到拔列隼谈及之前所及之事。   彼时拔列隼才应付完堂兄弟的宴席,人走宴未散,他张口接过美人纤纤玉手递过的水果,懒懒道:“我可管不了所有所俘之人。”   季琛眼也不眨一下,道:“所求不过只是她们能过得稍好,吃得饱,穿得暖,如此而已。”   拔列隼倚在温香软玉之上,眯了眯眼,道:“可以,不过,你这样,她们都会领你的情吗?”   季琛不回答他的问题,道:“另一件事,望殿下准我能向远处散散步。”   拔列隼却道:“去远处作甚,近处也能散步。”   季琛道:“羪顿雪景罕见,终年积雪,想必生长了不少极其珍贵药材,想往远处采摘一番。”   拔列隼听了季琛的话,看了她半晌,见季琛似乎并不像在撒谎,道:“你当真要去采药?”   季琛面不改色道:“是。殿下可同意?”   拔列隼道:“可以。”   季琛刚想假意说句感谢之言,却突然被他抓住,岔开双腿,坐在了他腿间。耳边热气传来,拔列隼凑在她耳边道:“你也别搞什么幺蛾子,我会派人跟着,毕竟天气这么冷,若阿依跑了,我可就丢了个贴心的暖床人。”   他看着季琛没什么多余表情的脸,突然起了逗弄之心,于是他将将季琛禁锢得更紧了些,伸舌舔了舔怀中之人的耳垂。   季琛一颤,脊背由下往上一阵发抖,背绷得紧紧的。   她猛地挣脱开束缚,恰好此时有帐外有人通报有事求见,拔列隼也不计较,季琛便急忙退了出去。   季琛有出毡帐,踏步于雪地上,使劲儿搓了搓耳垂,仿佛有什么脏东西沾在上面一样。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迈步往远处走去,眼神略微有些放空。   “季姐姐,等等”   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季琛回头,发现是个熟人。   张莞儿。   对着这么个人,季琛确实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季琛还是停下脚步,望着她,不作声。   张莞儿快步走过来,看着季琛焦急道:“季姐姐,玉儿妹妹今日突然发起了高烧,你会医术,快帮帮她吧!”   她神色慌张无措,焦急万分,不似作伪。   季琛知道玉儿,十二三岁的姑娘,逃亡途中与父母失散,被俘至此,受尽折磨。但是一直不曾放弃希望,始终洋溢着笑脸。   周围的人多少也被她的笑脸与乐观感染。   季琛记得玉儿,也记得那日与玉儿初识,女孩儿递给她了一颗糖果。   当日季琛正为营帐中的女子诊治完,她走出去,坐在远处的雪地上眺望远方。突然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   是个女孩儿,她伸出手臂张开手掌,掌心之上便是一颗已经被捏得褶皱不堪糖果。   季琛望着她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不解。   女孩儿将糖果递给季琛,笑道:   “姐姐,谢谢你!”   “这个,你吃,甜甜的。”   “吃了以后,你就能像玉儿一样,笑了!”   语罢,将糖果塞给季琛便快步跑回了毡帐。   季琛被张莞儿的话拉了回来:   “玉儿妹妹她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   “你知道,我们,我们如今根本找不到医者医治……”   张莞儿见季琛看着她,却不作声,她又道:   “季姐姐,当日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该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你,你看在我们同是为靖王……”   她言辞之间悔意浓浓,情真意切。   只是她还未说完,就已经被季琛打断了,季琛实在不想听她说下去,略略皱眉,便直接道:   “行了,走吧!”   夜色深重,身后的灯火越来越稀疏幽暗。   路途遥远,俘虏营处又偏僻,季琛通常只会白日里前往,夜里从未踏足。   越往前走,越是黑暗,周围一片寂静,积雪覆盖于地,徒留脚印一深一浅。   季琛走到一半,发现身后张莞儿突然停下了步子,季琛回头,张莞儿与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   她正想开口询问,却突然被伸出的手捂住了嘴,直接按在地上。   接着一个巨大的身影笼罩了上来,将她死死困住,季琛瞪大眼睛,口中却无法发出声音。   她开始蹬脚,双手推搡,却被那人压制得死死的。   她的力量对于一个男人来讲,特别是一个处在兴奋状态下的羪顿男人来讲,不值一提。   那人看了她半晌,对着走过来的张莞儿道:“你果然把人引过来了,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定国公的女儿?”   说得是大律的语言。   季琛一怔,她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那日对张莞儿冒犯的其中一人!   彼时张莞儿已经走了过来,她拂了拂衣上的积雪,道:“是。”   那人笑起来,看着季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甚好!堂堂定国公的女儿,我今儿可算走了大运!”   说着,伸手开始拉扯起了季琛的衣带,衣带系得很紧,一时间竟无法解来。   此时季琛猛地伸出手,紧握成拳,一拳揍向他的脸,用力之大之猛,动作之迅速,那人被打偏了脑袋。季琛乘机将那人踹到一旁,手脚并用想要爬起来。   没曾想却被张莞儿拦住,耽搁的一瞬间,那人拉住了她的脚,将她扯了回去,并直接按住她的脖子,让她趴伏着,一把扯开了她的衣服,露出了瘦弱的肩膀。   那人也被惹怒,撤下衣带将季琛的手捆住,口中用羪顿语骂骂咧咧说着些季琛听不懂的话。   季琛此时却抬头,死死看着张莞儿,一字一句道:“为什么?”   张莞儿走了过来,蹲在季琛面前,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看着季琛道:“为什么?”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哈哈大笑起来,道:“因为很多很多,比如都是俘虏,凭什么你那么好运?凭什么你能只给一个人暖床?凭什么你不用接待那些人?凭什么我们就要随意给好几个人糟蹋?”   “啊?凭什么?凭什么那日你只是看着?你知道我当时多痛吗?”   “都是俘虏,凭什么啊?”   “你告诉我啊?凭什么啊?”   ……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语调越来越高,样子已近癫狂。   好运?   原来我很好运?   季琛此时此刻竟莫名想要放声大笑,身后那人开始啃上了她的肩膀,她腿间的衣物只剩下最后一层。   太冷了。   季琛偏开头,闭上了眼。   你当时很痛?我当时也很痛啊。   我也很痛啊。   千钧一发,远处一支箭矢急速划破夜空而来,将周围的黑都撕裂。   只是一瞬间,她身上的人便重重跌在一旁。   雪粒渐在季琛的脸上。   季琛睁眼,看见得便是:   那人瞪着一双眼,一只箭横穿太阳穴,血液涌出,漫延于雪地上。   绝了气息。   季琛抱着自己,闭上了眼,蜷缩起来,什么都不去管了。 ☆、初遇 作者有话要说:  (null)   三十四初遇   拔列隼赶到时,看见的便是季琛蜷缩在地上的景象。   她的衣衫被扯得凌乱不堪,露出的洁白肩膀和腿已被冻得有些红,肩上还有些牙印。她侧着身,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浑身抖得厉害。   像一头小兽被人拔光了爪牙,只剩下脆弱。   他心里突然就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竟庆幸,在季琛走后不久,呼丹恰好看见她与一女子交谈后,往与住处相反的方向走去,便进帐向他通报了一声。   他庆幸他跟了过去。   他将弓箭扔给其他人,走过去,脱下大裘将季琛裹起来,抱在怀里,很轻。   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已绝了气息的人,眼中火光划过,突然抽刀一刀斩下那人头颅。   血腥味瞬时更加浓烈。   张莞儿已经被吓破了胆儿,跌座在地。   拔列隼斜看了她一眼,对呼丹递了个眼神,呼丹会意,伸手捏住了张莞儿的脖子。   张莞儿涕泪横流,双手挥舞,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已再没了机会。“咔嚓”一声,呼丹便捏碎了她的喉。   她睁着眼,垂下了头。   拔列隼将季琛抱回了自己的寝帐,将季琛放置于塌上,帐内的下人见主子面若寒霜,怀中紧抱着一人,心下瞬时了然,立即上前伺候,脱下季琛的鞋袜,并覆上绒被。   拔列隼坐在一旁不远处,看着季琛紧闭着眼,不言不语的样子。   下人们做完一切,察言观色,自行退出了寝帐。   拔列隼隔了一会儿道:“看吧,有人承你的情吗?”   季琛仍旧闭眼,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她的手始终紧紧攥成拳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拔列隼也不说话了,闭眼假寐,手肘随意搭在一旁的案几上,食指一起一落轻轻敲打着案面,一时帐内几近寂静无声,只有烛光跳动,偶尔传来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季琛掀开被子,赤足踏上地上的羊毛绒毯,不冷,很暖。她迈步向拔列隼的方向走了过去。   拔列隼闭着眼,手指停下了动作。   季琛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在距离拔列隼还有一步时,她面对着拔列隼,突然搂着他的脖子坐近了他怀里。   拔列隼睁开了眼。   季琛看着他的眼,直直道:“箭术,刀法,剑法,拳法,兵法……无论什么,只要有用,能够强身,我都想学,殿下可愿与我做这个交易?”   说完,她将身上仅剩的衣服褪下。   拔列隼在她说完话之后,本打算开口答应下来,然而季琛接下来的举措生生让他住了口。   意思明显。   他眉毛一皱,心中似有怒意冒出,皮笑肉不笑道:“你想用你自己做交易?”   季琛道:“是。”   她的声音低沉,远不如其她女子的声音动人悦耳,却含着一股置不容置疑的坚持。   拔列隼依旧是笑,在烛光照耀下,他左眼角下的刀疤愈加深刻清晰,他伸手按上季琛锁骨上的弯月胎记,言辞粗俗不堪:“你的身子老子已经草过多次了,你拿什么来换?”   季琛只是一颤,随后便是依旧的自若,直视着他的眼,道:“拿我的心甘情愿。”   定国公嫡女,所谓的“靖王妃”,心甘情愿躺在你身下。   不过是交易而已。   不过是交易。   “殿下可愿意?”   “可以”,拔列隼将季琛的双手从脖子拉下,一下子反身压在了身下,他盯着季琛道:“从此再无律朝季琛,只有羪顿一俘阿依,你自己选的。”   ……   转眼几月便过,寒冷的冬季早已经过去,已是春天末尾,初夏快到了,然漠北草原之上,积雪尚未完全融化,仍旧是白茫茫一片,只能依稀见到少处的一些新绿冒出。   季琛身在羪顿,对外面的消息知之甚少。   大律和羪顿开的战况如何了?大律赢了几场胜仗了?又或是羪顿赢了几场?大律情况如何了?派了些什么人出征?齐凛现下又如何了?   齐凛会认为她还活着吗?   若是这样认为,还会来救她吗?   她太想听到外面的消息了,她太想听的关于齐凛的消息了。   羪顿营帐外不远处的雪松林空地上,有两人正在比划着武艺。   若是近一点儿观看便能明了,其实不能称作比划,而是棕色衣服的老者在教授指点身旁一位女子。   “今天就到这里。”老者道。   季琛闻言立即弯下腰,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撑在膝盖上,嘴里呼呼喘着气。   老者头发斑白,但身子依然挺拔,他奉拔列隼之命教授季琛武艺。老者从前年轻时也是羪顿的一员战将,不过战争之中失去了一条手臂,便不再被重用。渐渐隐退,退居后方,只做些无足轻重的工作。   他开始接到三殿下的命令,并不太情愿,甚至嗤之以鼻。   教授人武艺?   是律人暂且不说,竟然还是个女子。   要教授也可以,行啊,他倒要看看这女子能坚持得了多久。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他都抱着戏耍的心态应付之。   日子逐渐增多……他渐渐收起了以前的看法,开始正视起眼前的女子。   季琛从前武艺学得只是皮毛,她父亲见她志不在此,便也不强求,随她去了。而如今,她全都得从头认真学起。   她不去管晚不晚,她也什么也管不了。她只知道坚持。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坚持了。   老者看了她一会儿,道:“今日不错,明日可以休息。你若想要练习,便自己练习。我不会来。”   对于收获老者向来吝啬的褒奖,季琛抬头,一笑,道:“好,今日也多谢您了。”   老者似乎轻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季琛摸了摸怀中匕首,坐下来歇息了片刻。她现在无论做何事都会习惯性地摸一摸匕首。似乎摸了之后,心就安定下来了。   她抬眼看天色还不算晚,尚且可以去贝加湖畔走一圈。   她始终那日女人为何突然对她说起“贝加湖风景不错,有空可以去看看。”的话。她也借采药之名,去过很多次,除了白雪与冰封的湖面,她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她有些气馁,或许女人真的只是想要告诉她湖边风景不错,让她去看看?   季琛独自朝贝加湖的方向走去,途中经过羊圈,她看见羊圈栅栏旁,有一羪顿女人似乎在对着地上的什么人拳打脚踢,口中骂骂咧咧些什么。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本来倒在地上的闭着眼一动不动的人突然睁开了双眼,一下子便看见了季琛。   四目相对。   季琛心猛地一颤,她仿佛看得见那双眼里的什么东西。   季琛转开头,收回了视线,抬脚往前走去。   拳打脚踢声,骂骂咧咧声突然停止,随后便是更为激烈的大骂声和追赶脚步声。   季琛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回头的瞬间衣衫猛地被拉住。   是一双脏兮兮的手,一张青紫的脏脏的脸。   是个女孩儿。   季琛看着她,心里泛起波澜,她闭了闭眼抽身欲走,然而衣衫被攥得紧紧的。   女孩儿不说话,口中一个字也不冒出,仍旧死死拉着她的衣衫,不松手。满是青紫的脸上那双眼似乎像清澈得可以看到底的潺潺流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季琛的眼,毫不隐藏。   她从那眼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季琛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   身后的那女人追上来,神色凶狠,凶相毕露。她看了一眼季琛,并不在意,用羪顿语叫嚣了几句,便要伸手过来扯拉那女孩儿。   季琛一把拦住那人的手,她开口准备说些什么,却才发现话到口边是多数羪顿人听不懂的大律话。   那女人被季琛一拦,瞬间被激怒,竟一把抓住季琛的领口,另一只手捏成拳头扬了起来。   快慢之间,季琛伸手以手臂大力格挡开捏她领口的手,顺势伸出另一手四指屈起迅速直击那人喉咙,那女人被重击,栽倒在地,双手抚住喉咙不住咳嗽。   季琛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抽出怀中匕首,一脚蹲下来扯起那人的脑袋,将匕首一把抵在那人喉间。   那女人有些慌了。   然而季琛始终默不作声,紧紧盯着他,眼神寒冷。   她又将匕首狠狠抵近,血液瞬时沿着匕首的刀刃流出。女人感觉到疼痛,鲜血滴滴滴落在雪地上,晕染开来,她有些头晕。   季琛凑近她,用羪顿语说了句:“滚!”   她现在已经差不多能听懂羪顿语了,然而她的羪顿语说得还不流利,但是滚这一个字还是绰绰有余。   那女人见血便害怕得发抖,听了这句话,像是得了赦令一般,猛地挣脱开季琛的手,在地上爬行几步,又站起来跑开了,边跑边回头骂咧着些什么。   季琛呼了一口气,她才学武艺没几个月,且到底是无法将匕首在按压得更近了,若这女人还不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恐怕她只得拉着这女孩儿直接跑了算了。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停顿片刻,这才转头瞧起了那女孩儿。   约莫十五六岁,头发蓬乱,浑身都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写到琛琛回宫了 不过还是要保持间隙 这样方便一点 欢迎大家留言评分 谢谢看文的各位   三十五熟人   季琛将匕首收回,她向着女孩儿走了过去,蹲下看着她道:“已经没事了。”   她的羪顿语不熟练,但好歹已经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词语和句子来了。   “你可以回家了。”   女孩儿坐在地上,还是不言不语。季琛说完,从怀中拿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眼前之人,便起身离开了。   她朝着贝加湖的方向走去,越来越远,她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点儿,越来越小……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女孩儿的眼中之时,乌珥突然站起声快步跟了上去。   乌珥突然起身,快步想要跟上去,脚下却被一绊,重重直身摔倒在地上。她捏紧手中的手帕,抬眼看见前方之人似乎已经不见踪影,她又顾不得旁的,手脚并用爬起来,追了上去。   漠北已是春末,冻结住贝加湖面的冰终于渐渐开始消融了。夕阳西下,霞光照耀其上,宽广湖中还未消融的或是半消融的冰与湖水糅合在一起,泛起点点摇晃人眼的昏黄光芒。只是湖边积雪依然堆积着,被晚霞镀上一层黄,从近处延绵向遥远的天边……放眼望去,凭生一股空旷萧瑟之感。   季琛边看边沿着湖面走着,她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了。   “季姑娘,北面贝加湖风景不错,若是有空,可以去看看。”   季琛的耳边又传来了那日女人的声音。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内心深处伸出一股无力感,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季琛已经来过贝加湖几次了,刚开始每次心中都隐隐有些期待,然而到后来心中便渐渐没了波澜。   或许真的只是贝加湖风景不错罢了。季琛垂下眼,看着地上的积雪有些无奈地想到。   再继续往前走走吧。她想。   她越走越远,越走越快,似乎忘记了时间。夕阳还在山头,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带着雪渣的风吹来,乱了她的发,将些许发丝吹散紧贴在了季琛的脸庞上。季琛伸手抹开脸上凌乱的发。   她行至到不知名的地方,身旁乱石巨大,皆覆盖着皑皑积雪,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季琛当即隐身于石后。   “妈的,管这疯子做什么!要我说,让他就呆在这儿刨些野果果腹算了,妈的,饿死事小,咱们每月还要来这儿耽搁时间!”   “早降了我羪顿不就好了,省时省力!如今关在这里都快变成了疯子,看看那什么和我们羪顿打得厉害的那什么劳什子镇北将军,还不是最后被他们自己人整得全家都没了!”   “哈哈哈,可不是!真是蠢得可以,得了,不说了,咱俩差事已经办完,走!喝酒去,再去俘营里找女人乐一乐!”   “行啊!这几日夜里还是冻得可以,从这儿回去差不多就天黑了,喝烧酒去!”   “这可你说的,走!给你说啊,最近老子好上的那小娘们儿,啧,那身段,别提了……”   “可以呀,也让老子见识见识?酒钱就算老子的……”   ……   是两个羪顿男人的声音,他们便走便说,经过巨石时季琛骤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两人也并未发现什么异样,说笑着走远了。   待那两人的说笑声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见。季琛才从巨石后踏出。   她的前方是一方破旧狭小的用大小不一石头堆砌而成的茅屋,屋顶屋壁皆被白雪覆盖,与周围的或大或小乱石连成一片,根本分不清此处竟有一屋。   不,或许根本称不上是屋,只是用乱石茅草搭建而成的破烂不堪的庇护之处而已。   季琛从怀中抽出匕首向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迈进了屋子。   屋里光线昏暗,但尚且可视,季琛才进去,锁链碰击声响起,突然一阵猛力袭击,一道黑影直接将她重重按压在墙壁上,掐住了她的脖子。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即将手中的匕首着那人的脖颈处斜砍而去……   然而她的手却生生止在空中。   借着昏暗的光线,季琛将眼前之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年同她父亲一同出征漠北的副将。   宣津侯,邹成。   眼前之人手脚被铁链锁住,铁链一端紧紧连着另一处墙壁,衣衫褴褛,花白的头发糟乱不堪,身子瘦弱几近佝偻,形容枯槁,双眼蒙上了一层白裔。   不是季琛记忆之中那个丰神俊朗的宣津侯,但又确确实实是宣津侯。   “邹叔!”   季琛喊道。   那人动作一顿,偏了偏头,似乎有些迟疑,但是掐住她脖子的手依旧没有送。   季琛脸开始发红,呼吸有些困难,她又道:“邹叔!是我!季琛!”   那人浑身一怔,松开了手。   季琛脖间重压消失,终于能够喘息,倚着墙,不住地咳嗽。   邹成站在她眼前,良久,终于开口低低地道:“季琛?小明月?”   季琛闻言,抬头,回道:“是我!”   欣喜,惊讶,悲伤……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一下子齐齐涌上心头。   宣津侯居然还活着!那么所有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揭晓了?是不是就可以搞清楚一切了?   父亲经历了什么?父亲为何会反叛了?父亲又怎么会反叛?具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父亲是否是被人陷害?父亲又是怎么……怎么身故的?   她有太多事情想要知道,想要问了,可是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你是季琛?”   “天底下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你是哪一个季琛?”   “季琛怎么会在这儿?”   “你如何证明你就是季琛?”   季琛还未开口,便被眼前之人一连串不信任的发问打住了。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宣津侯,从刚才到现在,双眼始终无神。   她做了个动作,在宣津侯眼前挥了挥手。宣津侯却毫无反应,是失明了。   是经历多少折磨,才使得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宣津侯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季琛压抑着心中复杂的情绪,几乎哽咽着道:   “我父亲季朗,母亲楚云,我是他们的女儿季琛。父亲接令于康成二十六年秋与您一起前往漠北征战羪顿……”   “小季琛?你真是季琛?你真是季琛!”,邹成打断了季琛的话,他语气终于没有了不信和猜疑,“好,好,好!”   邹成连说了三个好字,一字比一字重,一字比一字激动。他的眼角有泪溢出。   “小明月,你怎么会在此处?京城如何了?定国公府还好吗?我宣津侯府……还好吗?”   定国公之女竟然会出现在此处,着不得不令邹成惊讶。可是惊讶过后,瞬间便能明白过来。   若不是京城出了什么事,定国公府出了什么事,堂堂大家小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季琛揉了揉发红的眼,不好,定国公府早已经没了,又怎么会好呢?她压住想哭的欲望,道:“邹叔怎么会在此处?当日你和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邹成此时却突然转身,朝屋内深处的一角走去,他的步子有些不稳,走到墙角,蹲了下来,摸摸索索着。   季琛立即上前了几步,她道:“邹叔,可需要我帮忙?”   邹成已经拿出了什么东西,他招了招手,示意季琛过去。   “小季琛,可愿与我讲讲外面近年来发生了什么?别看我如今这落魄样就可怜我,瞒着我什么,没关系的,别转移话题,我要听实话。”   被困于此处数年,邹成其实早有预感。   季琛一愣,她看着眼前宣津侯,一咬牙,将之前京城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讲过。只是略过了那些发生于她自己身上的,她认为不必要讲的内容。   不过几年,世事巨变。   讲完一切,季琛道:“邹叔,可否告诉我当时你和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邹成蹲不住了,他直接坐在了地上,揉了揉腿,道:   “当时我们已与羪顿打了很多场仗,绞杀了不少恶徒,某日羪顿突然派遣使者前来说要议和与我大律重修于好再不侵犯我边境……”   羪顿派人前来议和,重修于好,然而当时的局势明明羪顿略处于下风,但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似乎是历来的和亲政策将他们的胃口养大了,猖狂无比。竟要求大律派人前往与之商定每年交上真金若干,白银若干,粮草若干,布帛锦缎若干,美女若干的协议,方可达成和平,不再侵犯边境,保律朝边境平安。   季朗、邹成等一干将士自然不干,底下的一众兵士也均是愤怒不爽。对羪顿的如此行径更是嗤之以鼻,直言不会议和,要打得羪顿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进犯。对羪顿使者的文书更是置之不理。   守城张品却直言战乱使得民生凋敝,劳顿不堪,不利于百姓的和乐安□□活,且陛下定然不喜,花些身外之物以求和平,自然合算。强烈主张与羪顿议和。早早将文书快马加鞭寄于京中。   季朗不屑。   身外之物?   真金、白银、粮草、布帛,哪一项不是百姓辛辛苦苦劳作出的?至于美人,又有哪一人不是爹娘生的?哪一人不是爹娘的心头肉?……我大律是孱弱不堪到了底了吗?竟要用百姓的心血来换得一方苟且?竟要用百姓的血汗铸就王室的辉煌?   我大律何时堕落到如此地步了?以至于张守城认为这些不过是区区身外之物?!   ……   季朗当众将张品羞辱得面红耳赤。   季朗与张品素来不和,曾当众争执不休,人尽皆知。   此番矛盾愈加激化。   张品言之凿凿议和之事应交给陛下,由康成帝亲自定夺。   季朗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如今羪顿虽略处于下风,此时更应要乘胜追击,以绝后患。   双方僵持不下,就在此时,京中传来圣旨,康成帝同意议和,要求季朗带队前去羪顿洽谈。   季朗只得应下,以时机不到拖延,京中竟连下三道金牌要求季朗立刻前行,不得有误。张品又强硬加压,宣扬季朗始终不动,意为抗旨,藐视天威。季朗等人无奈,只得出行。   后来便是季朗等将士不得已在羪顿签订好一系列协议。然而当季朗一行回城之时,羪顿缺突然背后偷袭,季朗一行损失惨重,待终于到了漠北城,城门却一直紧闭,他们才惊觉不对。张品此时出现于城门之上,以“卖国叛国”责问他们,绝不开城门引狼入室,言必诛之。一行人心急火燎,身后的羪顿人又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人数差距太多,季朗、邹成一行虽逾血奋战良久,不过是以卵击石,最终也没能突出重围,除了宣津侯,全军覆没……   接下来的事,季琛都清楚了。   季琛眼里的泪水溢得满满的,下一个瞬间便要喷涌而出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扬了扬头,似乎想要将泪水倒回。   “小明月,你父亲当时在羪顿便察觉出不对,与我们商谈直接提前回城,然而我……是我的错,都怪我,我却认为他多虑了,执意……若不是我,我们一行应该不会……”,昏暗的光线,邹成的头垂下,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邹成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递给了季琛一封皱巴巴的沾满污渍的信封,“邹叔我真是想不到,竟还有一天能看见你,竟然是在此处看见你,你父亲给你写下的信,当日城下激战中,只有我突出重围,你父亲最后将信件托付给我。然我虽冲出,却被羪顿所俘获。”   “如今,终于能将此物交给你了。” ☆、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写乌珥的番外 和弟弟的 好想吃榴莲多多披萨 不知道好不好吃 反正就是好想吃榴莲   三十六朋友   “明月吾女:见信如父……”   “为父至漠北征战良久,亦是心中牵挂你和你母亲……”   “虽将士怀卫国之心至此,愿人人皆能与将士同心,然这只不过是个人理想罢了……”   “人之心皆不同,故人心中所想所知皆异之……”   “为父向来心宽,然这几日莫名心绪不宁,今日我在羪顿的帷帐中写下这封书信,乃欲告之,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若为父有何意外,明月你必要照顾好你的母亲,不要让她太过担心焦虑……”   “切勿太过挂念我。为父愿你和你的母亲一直安好,亲人安好……”   “愿我的女儿明月一生顺遂,平安快乐。”   季琛将手中的信件一直捏得死死的,五指有些僵硬了,她的泪水一滴滴滴落在书信上,将皱巴巴纸上的遒劲字迹晕染开来。   她终于阻止不了眼中的泪水了涌出了。   邹成看不见,但他能听到低低啜泣,心揪了起来,他的手指紧紧地抓捏着腿上早已破坏的裤布,指尖发白。   邹成的眼里仍是一片白翳,他闭了闭眼,道:“小明月,你怪我吧。”   怪谁都没有用的。   季琛低垂着头,眼睛盯着手中书信,一言不语。   邹成转头眺望屋外的景色,夕阳余晖仍在,他如今花白的发,布上沧桑的脸在余晖的映衬下好像全都退了回去。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眼睛已经不能看见东西了。他再次站起来,走近了外面一些。然而他足上的锁链限制了他的自由,他仅仅只能踏出数十步而已。   “小明月,邹叔被围困与此处许久,如今竟能见到你,竟能再次知晓外面之事。知晓邹氏一族之人安好,我已心安……”   余晖照耀下,他的身影被镀上了一层金边,似乎时间倒退,宣津侯邹成不是什么面目沧桑的囚徒而依旧是个英武翩翩的大律好儿郎。   季琛突然觉得不对劲。   “我如今眼睛失明,再不复从前那般模样……”   他的声音缓缓在这石屋中响起。   “我愧对你父亲,愧对跟随我们一路行军的将士,我也愧对你,如今知晓族中之人安好,心愿已了,我已经无憾……”   季琛心中有一种……预感升起。   “邹叔!”   季琛的声音惊起。   已经迟了,邹成不知什么时候将她的匕首拿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用匕首,狠狠地划过自己的喉咙。   只是一瞬间,身躯轰然倒塌。   季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呆愣愣地看着前方倒下的身躯,献血溢出。明明上一个时间里还好好地说话的邹叔,明明上一个时间里还活生生的邹叔,明明上一个时间还热泪盈眶叫着她乳名的邹叔……   现在就静静地躺在地上,再无可能说话了。   短暂的呆愣过后,季琛立即就像疯了一样扑了上去。   “邹叔!邹叔……”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为什么都这样呀……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开了?   为什么只剩下我了?   眼睛看不见了,可以医治呀。人不复从前的模样,可以再变回去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要这样啊!我好不容易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从前的人……   季琛几乎疯狂,她跪在邹成的身躯旁,手紧捏着早已皱巴巴的书信,哭得难以自制。   宣津侯的身躯已经冰凉了。   季琛脑海里闪过无数之前记忆,鲜红的血,苍白的雪,冰冷的身躯……这些绞榨得她彻夜难眠的画面再一次赤□□裸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她却是有些怪邹叔的,那是她的父亲啊,她甚至想如果不是他,父亲他们可能会提前回城。若是提前回城,那么父亲就可能不会……   也仅仅是可能罢了。   可是又有些许慰藉,终于,终于她知道了,她可以确定了,她的父亲,她心中一直最为钦佩敬爱的父亲,不是叛国之徒,不是逆反之人。   她这么久以来的坚持,没有错。   但是有何用?   要这凉薄的,悲哀的慰藉,有何用?   她的父亲季朗,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父亲再也不会一副无赖的样子逗趣她了;她的父亲和母亲再也不会亲切地叫她明月了……   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他们。   她的最亲近的家人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或者说,她最亲近的家人只留下她一人而已。   “爹!娘!”   “爹!娘!”   “爹!娘!”   ……   她一声声地喊着,声嘶力竭,似乎这样喊着,哑了嗓子,她的爹娘就会回来。   季琛的嗓子哑了,泪也干了,眼红肿不堪,她仍然跪着哭号着,快要没了力气。这段时间以来她从未落下过一滴眼泪。然而如今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几乎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想回家……”   “我好想回家……”   “阿凛,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   季琛在晕倒过去之前,口中无意识喃喃自语着,她的手中仍然紧紧捏着信纸。   月已升,天已经全黑了,贝加湖空荡荡黑黢黢的,似乎像张开口的野兽,下一瞬间就可以将人吞噬其中。   季琛是被一阵阵的颠簸弄醒的。   她微微睁了睁眼睛,近在眼前的是瘦弱的肩膀,她随着肩膀往上看去,是一张熟悉的侧脸。   是之前她救下的那个少女,从季琛的视线看去,她的嘴角还青紫却紧抿,鼻头有细微的汗珠,眼神莫名坚毅,眉微微簇起。她背着季琛,借着微弱的月光在雪地上步步前行着。她可能已经走了好些距离,嘴里喘着粗气,有些吃力。   季琛却一动也不想动,她太累了,眼皮抬了一下又闭上。她此时被比她瘦小的少女背着,她有些不忍,然而竟从心里生出一种感觉,那便是这人背着她,似乎也不错。   但季琛终是睁开了双眼,她低低道:“放我下来吧。”   背着她的少女听见她的声音,脚步一顿,之后依然背着季琛一深一浅地往前走着,身躯已有些不稳。   季琛心中低低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季琛用羪顿语问道。   少女道:“乌珥。”   “明月,我的名字”,季琛低低笑,道,“乌珥,放我下来吧,你已经……”   “我没有,我能行。”   乌珥打断季琛的话,继续道:“我能带你回去。”   我能带你回去。   季琛的眼睁大,她愣了一会儿,似乎嗤笑了一声自己的软弱,但她仍将头埋进了身前的肩膀里。   好像在寻求片刻的依靠。   乌珥继续道:“明月?天上的月亮?”   季琛埋头在她肩膀里,低低道:“嗯。”   乌珥道:“在羪顿,月亮就是阿依的意思,我叫你阿依,可好?”   季琛不语。   “唤你阿依,你不开心吗?”   季琛耳边响起拔列隼的皮笑肉不笑声音:“从此再无律朝季琛,只有羪顿一俘阿依。”   叫明月或是季琛或是阿依,争执于此又有何意?   季琛依旧埋头,道:“没有。”   前头的乌珥依旧前行着,她顿了顿脚步,道:“阿依。”   “阿依。”   季琛才反应过来,应道:“嗯。”   乌珥道:“我看见你了,倒在石屋里,那人……已经去了……”   “阿依,你不想和我说话?”   季琛道:“没有。”   乌珥似乎并不在意季琛的淡漠,她道:“那你听我讲吧……”   乌珥的父亲是个跛子,不能上战场,这在羪顿人看来是耻辱,以故几乎无人看得上她父亲。   她母亲是被父亲买来生儿子用的被俘的律朝奴隶。然而她母亲并不愿意和她的父亲结合。可是也由不得她,男人强迫她怀上了乌珥,乌珥的母亲心情郁结。生下她不过三四年便早早逝去了,男人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他向来觉得女儿是累赘,只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   年幼的乌珥是亲眼看着母亲的一天天消沉,亲眼看着母亲的撒手离去。而父亲只顾自己,对母亲和她,没有丝毫的关怀。   想要儿子,便又要花钱买个女奴,但是他一个跛子,家徒四壁,根本就没有多少钱。所以乌珥常常饥一顿饱一顿,男人也责怪那不识相的女人不死,便可以节约一笔账,还可以用来生儿子。   男人爱喝酒,常常喝醉了便会打骂乌珥一番,乌珥如果躲,打骂便会更凶,久而久之,乌珥便不躲了,任他打骂。   周围的人对此也视而不见,因为她父亲本就无人看得上,她母亲又是个最底层的被俘奴隶。   过了不久,男人便攒够了钱,又买了个女人,这次不久之后就生下了个儿子。   乌珥虽然也会挨打,她弟弟也常常欺负这个所谓的姐姐,也会说中伤乌珥的话,但乌珥还是很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从小就带着他,她看着他慢慢长大,他长得那么可爱,一笑起来,虎牙和酒窝都会露出来。就算对她过分,就算欺负她,骂她,也无所谓。   因为她从第一眼看着那团小小的红红的人儿,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家中渐渐有了温情,男人也积攒起了小小的一笔财富,乌珥相对来说也有了一段好日子过。   可是好景不长,在一次乌珥河边洗衣服中,落入河中,弟弟居然跳入河中救起了乌珥,但他自己再也没能上来。   女人发疯了一样,说是乌珥是故意的,见不得家中只对弟弟好,说她是妖女,不祥之人,害了她的孩子。   男人也愤怒,并开始酗酒,对乌珥的打骂绝无轻了。女人开始只是骂,然而当男人酗酒成性,有一天莫名倒地再也未起后,终于神智有些不清起来,也开始打了起来。   乌珥开始也会反抗,但渐渐也就麻木了。   都是她的错。   直到她看见了季琛。   “我弟弟虽然爱捉弄欺负我,但我还是很喜欢他,他的眼睛很好看,和阿依的一样。”   “他为什么要救我?他不是讨厌我吗?我一直都在想,若他不来救我,若死去的是我,是不是就好了。”   “可是,他在河中救我的最后一刻说,‘乌珥姐姐,对不起’,他叫我乌珥姐姐,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还说,喜欢我……   “我很难过,都是我的错。如果那天我不去河边就好了……”   “被打真的很痛,但也没什么感觉了,我常常在想,有谁能来救救我呢?唯一喜欢我的人都被我害死了……但我之前睁开眼就看到了你。”   “我好像看见了我弟弟。”   “你看了我一眼,便移开目光,想要走掉,我知道,你不想救我,可是我还是扑了上来,抓住了你。”   “我娘在的时候常说,看人就要看一个人的眼睛,我以前不懂……”   乌珥背着季琛,她将背上的季琛往上抬了抬,继续道:   “那么远,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明明是个心软的人,为什么要将心装得那么硬?”   背上的季琛一怔。   “阿依,你是个逞强的人。我娘还说,太逞强的人会遭受很多苦楚的……”   乌珥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到她有肩上渐渐有些凉意,衣服湿了。   季琛埋头在她的肩上,无声无息的,应该是哭了。   她想起小时候,祖母玩笑着说起,让自家的琛琛儿柔弱一点,女孩子太好强,不好。   “不是。”   肩上传来季琛低低的嗓音。   “不是你错,乌珥。”   乌珥的步子一顿。   “我也不了。”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明明心肠比谁都硬,都毒,却装得比谁都柔;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明明比谁都强硬歹毒,却装得比谁都柔弱可怜……   季琛道:“我不会再逞强了。”   我会变得真的很强。   再不用逞能,我本来就很强。   “乌珥。”   “嗯?”   “我几乎没有朋友了,从今以后,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乌珥一愣,随即咧开嘴笑,她道:“好呀!”   “我也没有朋友,从今以后,我和阿依,就是朋友了。”   头顶的月亮高悬,或许是错觉,月亮的光芒似乎比先前要耀眼了一些,并不那么黯淡了。   被囚禁已久的宣津侯无故身死,没有人将此事和季琛联系起来。   除了乌珥,没人知道季琛到过那里。   就连那把邹成用来自尽的匕首,也被乌珥拾起拿走了。 ☆、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有点儿……卡文   三十七故事   是夜。   漠北草原的夜,天空星星点点。   距离那些混乱不堪回首的日子已经近三年了。   时间过得很快,快得会让一些人忘却一些东西。   但是季琛不会。   季琛撩开毡帐门,突然一阵冷风扑面,她微微一抖,立即伸手紧紧了领口。   她一头长发仅用一普通的发簪绾起一部分,另一部分披散在背后,一身粗布麻衣。   她抬脚准备离开,身后的女声传来:   “阿依,这是阿兰娜姐姐给你的,你治好了她的病,我娘让我感谢你的。”   季琛回头,弯腰接过女孩手中的羊奶酪,笑道:“替我谢谢她。”   女孩说得是羪顿的语言,季琛从开始的完全听不懂,到能听得懂,再到如今的能够说出口,很是流利了。   身后的女孩一身羪顿女孩的传统装束,脸圆圆的,笑着道:“好的。”   阿兰娜一家是为数不多对她好的羪顿人,或许是可怜她,会在送些多余的羊奶或是在冬日里送些御寒的衣物给她。   对了,老师父也算一个。   季琛迈脚离开。   季琛一直跟着老者学习武艺,室外行走,她的本就不是那种白肤美人,自小皮肤就微黄,如今时常日晒风吹,奔跑锻炼,但却因而变得更加健康了。以前软软的肉,如今变得紧实了起来,更有力气了,身量虽然没怎么拔高了,但是身姿却愈加挺拔秀丽了。   一举一动,有别于旁人,自有一股耀眼之态。   只是她自己向来不在乎这些,她也不知道。   两年多之前,她从宣津侯邹成囚禁处得知实情,然而宣津侯却自尽。即便信中父亲让她不要再管,希望她过自己的日子,一生顺遂,平安快乐,但季琛还是想要知道更多。她想要获得更多的线索。   张品一介守城,背后一定还有人,他是为何人做事?为谁做事?   羪顿背后偷袭的时间为何出现得那么及时?就在父亲他们刚要回城之时,张品等人又为何言之凿凿叛乱?   既然是皇帝的圣旨让父亲前往羪顿谈和约,那为何当年京城之中皇帝接到所谓季朗与羪顿私下密谋叛变的消息如此恼怒?看到季朗与羪顿所谈和约内容甚为火大?   一切都表明皇帝似乎毫不知情。   圣旨……不是皇帝所传吗?   难道,圣旨不是圣旨?   一环扣一环,季琛越想越心惊。   那日之后她多次试图联系那个让她“常去贝加湖走走”的女人,想要从她口中得知一些消息。然而得知的消息是,女人已经撑不住了,整日里昏睡,就在不久之后便逝去了。   彻底断了线索。   季琛还记得那日拔列隼的模样。   他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草地上,傍晚时分的阳光撒在他的身上。   季琛在他的身旁,从侧面看过去,拔列隼深邃的面部轮廓被残阳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他没什么表情。   季琛却莫名觉得,他应该是很伤心的。   拔列隼却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嗤笑道:   “怎么?你那是什么表情?”   季琛转过了头,不去看他,也不回话。   “你在可怜谁?”   季琛道:“没有。”   “那你那是什么劳什子表情?”   “可怜我?”   不正常。季琛皱了皱眉,她觉得此时的拔列隼,根本就不是那个威风的羪顿三王子。倒像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傍晚的夕阳也晃人眼。   恍然间,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齐凛跪在兰妃牌位前孤零零的样子。   身影仿佛重合了一般。   季琛在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开口道:“殿下别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话未说完,拔列隼便直接起身将季琛按在了一旁的树上。   她被笼罩在黑影之下。   季琛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然而她立即就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了,毕竟,是她自己和拔列隼做的交易。她应该要习惯的。   头顶传来拔列隼恶狠狠的声音:   “闭嘴!谁他妈让你说话了?”   季琛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眼里还有些血丝。   他应该是难过的。   不过,又关她什么事呢?怪她多嘴。   季琛便不再说话了。   身前黑影越来越近,季琛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有些颤抖,她捏紧了拳头。然而,最后拔列隼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放开了她。   季琛倚靠在树上,对着拔列隼的背影道:“殿下,若是无事,我能回去了么?”   拔列隼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晚上到我帐里去,现在把呼丹给我叫到此处来。”   季琛在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她淡淡回道:“好。”便转身离去了。   却没有看到拔列隼略带复杂的眼神。   女人的故事说简单还是复杂?   季琛也说不清楚。   羪顿向来安分不了多久,先帝在时,也曾入侵过漠北边境。不过规模并不大,女人就是在逃亡途中,被那时还是王子的羪顿王俘获至羪顿的。   在羪顿营中被男人当中强行夺了去。   女人早已经有了婚约,自小的青梅竹马。她又是书本网的出生,漠北常氏,曾出过不少将相之才,只是近代以来渐渐没落了。她又如何看得惯野蛮的羪顿人。   但是战火中多少亲人失散,她和她的青梅竹马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女人认命了,茫茫人海,生死茫茫,此生怕是再也无法相见了。在羪顿因为有那人的依仗,她尚且不会被人过分欺辱。她想过自缢但她怀上了孩子。   她为那人生下了他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个儿子,取名为隼。她对这个孩子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很复杂。   这个孩子是她一生污点的证据,但又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唯一的亲人。   那人将她收为了妾室。   那人是羪顿尊贵的王子,若说女人之前的反抗还有些风味,如今已然认命的姿态便失去了兴味。   他要什么没有呢?不过女人而已。   她也知道,心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算了。   然而世事弄人,四五年后,她曾经的婚约之人竟悄悄潜入羪顿找到了她,想要带她回家。   他入了军营,已经有了小小的功勋。他看着她的眼神依然带着光芒。   他说不嫌弃她,还是愿意娶她。   她当然答应跟他走。   她问她的孩子:“隼儿,愿不愿意跟娘走?”   孩子问:“走去哪儿?”   她说:“去一个没有大雪,没有天寒地冻,去一个暖和的地方。”   孩子问道:“羪顿也很暖和呀,父亲也一起吗?隼儿要和父亲一起。”   那一瞬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养大的孩子,并不愿意跟她走。   于是女人决定不带孩子走,准备偷偷和他离开。   直到那晚之前,她都是很期待未来的。   他被那人于百丈之远处,一箭射中。   俩人均被捕。   女人当然被男人重新抓了回去,那人觉得自己的权威被冲撞,从未有女人敢如此对他,他觉得女人的背叛就是他的笑话,他一生的笑柄。男人当晚就狠狠地整治她一番。   她却像疯了一样,似乎不要命了,想要和男人同归于尽。之前的认命之态全然都不在。   她拿起烛台,用带尖钉的一头狠狠刺向男人的心脏。   男人没有注意她的动作,鲜血直流。   男人怒不可遏,将她拎起,带到囚牢处,当着她的面,斩下了他的头。   血色之夜。   她呆呆地看着那颗头颅,转身狠狠用头撞上一旁的柱子。   却被救了过来。   她没有疯,却仿佛失去了生气,再没笑过。   男人全都看在眼里。   直到某日男人闯进她的居所,看见她正在绣着东西,是只蝴蝶。   一只停歇在牡丹花上振翅欲飞的蝴蝶。   很眼熟。   男人抓着她问是不是她的?问她是不是会泅水?问她十多年前是否在漠北城倚松湖里救起过一个少年?   她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   十多年前,倚松湖,溺水的异族少年,救人的妙龄少女。   少年信誓旦旦的承诺,少女的当作笑话的一笑而过。   少年送了她一个荷包,她也回了一方秀帕。秀帕上是一栩栩如生的蝴蝶,是她自己绣的。少年说就此别过,改日定当重谢。   她接过,并不在意,转身就忘了这件事。   她救起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这个十多年后给予她无限欺辱的男人。   她一把抢过绣物,将所绣之物全都仍入了火盆中,淡淡道,又如何?   男人补偿似的对她好起来。   她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慢慢“接受”。   男人很开心。   他们的孩子也很开心看到父母恩爱。   男人当上了羪顿的王,他的众多妃嫔却看不惯王宠爱一个异族女子。   但是男人将她保护得很好,妃嫔找不到机会下手,便改变了方式,在饮食起居中下了慢性□□。   这些她早都知道,但她从未在意。   她对男人越来越好,有求必应。   依旧是个夜晚,羪顿王族设宴庆祝佳节,男人在宴中喝得有些多,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湖边,说喜欢她,想和她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他们的孩子偷偷地跟了上去,远远地看着他的父母,似乎好奇他们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下的一举一动。   男人喝得太多了些,步子有些蹒跚。   她一笑。   男人有些呆滞,这么久以来,她终于对他笑了。   然后,她拔下头上的钗子,狠狠刺进了男人胸口,并将他推入了湖中。   男人冒出头,她将男人按下去,如此反复,像是使出浑身力气。   近处的湖水渐渐红了。   远处的孩子目睹了这一切,尖叫声引来了护卫。   男人最终被救了过来,她在准备自尽之时被强行阻止,本应该被当即处死的她,却被男人拦下,秘密关押了起来。   男人不让她死,钗上有毒,虽然化解,但也元气大伤。他自己也在几年后的一次狩猎中,不幸被发了狂的狼群袭击,再没了下落。   然后男人的胞弟借“三王子拔列隼尚且年幼,皇兄早逝,颇受打击,甚为悲伤,由其弟暂且代为把持羪顿政权”为由登上了王位,成为了新的羪顿王。   而男人和她的孩子从那时候起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再无父王保护,也无母族庇佑,空有一个王族头衔,孱弱得不堪一击。   就像代人宰割的羔羊。   渐渐长大的拔列隼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人,是让她活?还是死?还是由天?   季琛是从拔列隼口中,拼凑出这个故事的。季琛站在无关人的角度知晓了女人的这个故事,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因为太过复杂。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羪顿草原,露珠晶莹挂在翠绿的草上。   漠北的夏来了。   季琛从拔列隼的毡帐回到自己的帐子,乌珥早就已经将熬好的药放在了桌案前。   两年前季琛以一支镶珠金簪从那个女人手中“买”下了乌珥。   季琛端起碗,咕噜咕噜便喝了下去。   乌珥看着季琛似乎毫不感觉药的苦一般若无其事地喝着,她的衣领高高竖起,但乌珥仍能从间隙之中窥见青紫斑斑的印记。   乌珥起唇道:“阿依……”   季琛应道:“嗯?”   “这药有用吗?真的能……避孕吗?你一直喝,会伤身体吗?”   你和殿下,就不能……   乌珥没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只是是药三分毒,怎么不会伤身?   季琛看着她一副担心的模样,心下一暖,笑道:“应该是有用的,你看我一直不都没有怀孕么?别担心,我配的药我自己有分寸的。”   乌珥还是有些担心,想了想,还是不说这个话题了,她指了指桌案上的早饭,对季琛道:“我做了早点,还熬了羊奶,你必须喝点儿!”   季琛身体前些年里被糟蹋得太弱了,只是她本人像是不自知一般,直到一次训练后晕倒在雪地里,幸亏被乌珥发现及时。   自那以后,乌珥每日都会强制性的让季琛喝下一两杯羊奶。   美名其曰:“强身健体,我娘以前常对我说,乌珥你看羪顿人长得那么高壮,和我们爱奶制品有莫大的关系。”   季琛向来闻不惯羊奶的膻味儿,她垂眼看了一眼,本想说不喝,但抬眼之间看见乌珥一本正经的严肃脸,便将话咽了下去。她吞了口口水,道:“好,我先吃些点心再喝?”   她从前搬出些不搭边的理由拒绝喝羊奶时,乌珥还会相信,但是现在,门儿都没有。乌珥被她骗了太多次,早就不相信了。   季琛边吃着早点,边喝了几口羊奶,她实在受不了了,几口吃完早点,看着热腾腾的羊奶,又看了看热气对面乌珥直指过来的目光。一咬牙,将羊奶一口气灌了进去。   季琛缓了一会儿,道:“我今日也要出诊,然后去与老师父对练,大概晚上回来,你就先吃晚饭吧,不必等我了。”   乌珥笑道:“知道了,大忙人。”   季琛也笑了起来。   阳光从窗户的间隙透过,整个帐子里都暖和得令人心安。   天气渐暖,冰雪消融。 ☆、梦醒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 今天看了金刚狼…… 啊……哭了…… 多么希望最后的石头动一下……哪怕是一下…… 我盆友哭得稀里哗啦的……   三十八梦醒   教授季琛武艺的老师父现在基本只是抽出空闲时间和季琛对练罢了。   季琛并不是一点就通的习武之材,即便有些底子,也被她荒废太久了。但她的坚持却是真正令老者刮目相看。   老者教了她很多,唯独不教她箭术。   老者对她说:“在羪顿,箭术,三殿下隼无双。”   季琛默然,她现在什么都想学,什么都觉得不够,她还是觉得自己太弱了。   她曾经看过拔列隼在与射击场练习的样子。   于百步之外,挽弓搭箭,正中目标,毫无偏差,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   但她却不想开口让向那人求教。季琛偷偷寻到了一副被遗弃的弓箭,虽然不好用,但也好过没有。她自己私底下练习着,有时候乌珥也会陪着她,有时也会试着指导她一些,乌珥倒是会些射击之术,只是仅仅会而已,并不精进。   年近来羪顿内部分歧日益严重,大律朝廷内部似乎也不太平。双方战局一度断断续续,互相僵持不下。   这是季琛目前唯一能打听到的最详细的消息了。   羪顿的兵士多驻扎在前方,拔列隼也并不经常出现在后备之处。往往一两月回一次他的管辖地。   他明明是羪顿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然而如今叔父,堂兄弟们表面上其乐融融,但背后无一不是紧盯着他。   大概王位之上的风景是天下无双。   叔父削减权力,堂兄弟们使绊子,都巴不得他出些差错。且最好是大的错,好把这位名正言顺的羪顿王继承人,再“名正言顺”地拉下来。   季琛不知道的是,她越表现得淡漠,越表现得不在意,越表现得要强……拔列隼就越想要挫败她,越想要打破她的伪装。   他似乎无比厌恶她的伪装。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厌恶让拔列隼越来越在意季琛了。   拔列隼每次回,都会狠磨一番季琛。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床榻之上说得话也越来越粗俗。   季琛其实怕听到拔列隼的那些粗俗的话,但她表现得淡淡。她想若去找他教授箭术,先不说会不会答应,即便答应了,他一定会不屑嘲笑问她:“有何可用来交换?”之类的话。   季琛想,她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了。   她有时也嘲笑自己那颗没什么用处的自尊心,明明是她主动要求交易的,又何必再去在意这些?   她虽然强迫自己变得强起来,然而心底深处,还是有着不为人知的软弱,还是一直期盼着。   期盼着她的阿凛终有一日,能突然降临,将她救回去,能带她回大律去。   羪顿的日子实在太苦。往往在她实在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她还是会再一咬牙死死撑下去。   季琛还是相信着,还是说服着自己,齐凛会来的。   可是她如今已经这般不堪的模样了,齐凛即便来了,还会要她吗?   季琛不去想这个问题,她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   她只是执着地相信着,像是落入急流中的人,拼了命地抓住漂浮在水面上的枯木。   然而枯木是承受不了一个人依靠太久的,破碎断裂是迟早的事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几月匆匆而过。   外面的世界时时刻刻都是在变的。   羪顿的火舞节来临,许是他们近年来掠夺之物丰厚,各部落纷纷聚在一起摆出盛宴庆祝佳节,祭天、祭地、祭祖、欢歌、乐舞……   颇为盛大。   巨大的火焰堆积在盛宴正中,火焰窜天,火星点点,黑夜似乎都是光亮的,羪顿的男男女女穿着传统的节日盛装,围绕着火焰,跳舞唱歌,吃喝玩乐。   笑声不断。   季琛远远地站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巨大的火焰。一阵风吹来,她两鬓边散落的发丝随风飘扬,有些许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伸出手,将发丝缕在了耳后。   火舞节宴会上的巨大火焰,随着草原上时而吹来的大风摇摆,时不时将站得远远的季琛的脸也或明或暗。   季琛将自己隔离开来,她拒绝了阿兰娜等人的盛情邀请。乌珥看在眼里,道陪着她。   只是乌珥自小就从未参加过如此盛大的火舞节。   季琛看着乌珥向往的表情,却笑,说羪顿的一年一次的盛节,你从未参加过,若是不去,小心后悔。便将乌珥赶去盛宴了。   “阿依,那我去了?”   季琛失笑,道:“快去,我也有事,你今晚可以不用陪我……”   有乌珥在帐子中陪着季琛,她往往睡得安稳些。   自被俘至羪顿,她见过太多血,太多尸身,太多死亡了。   她曾经因为被拔列隼的一位姬妾扣上通敌的大帽子,而被拔列隼惩罚,强迫拉她去看处置被俘大律兵士的场景。   满地的鲜血,染红了季琛的眼。   头颅与身体,以及闭不上的眼,护体的盔甲……似乎是浸泡在血水中。   季琛失声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她说不出话,也睡不着觉。   通什么“敌”?她身处的地方,才是正真的敌营。   是乌珥,昼夜陪着她,照顾着她……才使得她慢慢好转。   而拔列隼,是知道所谓通敌之事的漏洞的,他只是,想要狠狠挫一挫季琛的傲气罢了;他只是,想要亲手捏碎她的骄傲罢了。   他不会承认他有些后悔。   乌珥登时担心道:“你要去哪儿?”   季琛笑笑,道:“今晚不用你陪我,我会点上蜡烛睡,有光,不用担心我。”   季琛将乌珥的不放心看在眼里,她突然伸手揉了揉乌珥的头,乌珥的头被她揉得有些乱糟糟的,她朗声笑道:“乌珥,别担心我啦!你放心,我已经不一样了!”   她这一笑,风刚好停下了,远处的火光稳定了下来,持续散发着光芒。一时间季琛的笑与明亮火光交相辉映。   乌珥有一瞬间的呆愣。   很好看。乌珥心道。   季琛又道:“若你早上回来,我不在,也不用担心,我明早打算去看看她们,或许会耽搁。”   乌珥回过神,道:“好。我给你准备午饭。”   季琛道:“好的。”   ……   树林里便只留下季琛一人了。   她看着乌珥消失在人群中,她看着巨大的火焰,火焰熊熊燃烧,印在她黑瞳里。不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季琛轻微地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季琛没走多远,便被一身量高大之人半路拦下,季琛似乎在想些事情,一时间竟被吓了一跳,警惕之心突起,一手杠上了那人。   拳头快要击中那人的面门之时,却被他一掌拦截。   却发现是呼丹,他面色晦暗,只是传话道:“殿下让你待会儿到他帐中伺候。”   呼丹言语冷冽,说完轻飘飘看她一眼便抬脚走了。   许是看不起她。   季琛知道。   她应了声“嗯”,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嗤笑了自己一声自己的心绪。   又能怎么样呢?   连她自己,也有些看不上自己了。   拔列隼今日率众将回到管辖地,在外征战,于内又明里暗里争斗良久,他们都需要好好调节一下了。   美酒,佳肴,美人缺一不可。   酒,有时候是最烈的情/药。   外面的阳光透过帏帐门帘都一角照射进来,直直射在季琛紧闭着的双眼之上。   她在不安稳的睡梦中簇了簇眉,慢慢转醒。   她动了动,发现身前一双肌肉紧实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她。季琛这才真正醒了过来,她转头便看见了拔列隼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季琛没什么表情,动作轻悄悄地退出他的包围,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迈着有些软的腿,尽量快地走出了他的帷帐。   门外的护卫是拔列隼的心腹,看过季琛很多次了,早就知道她“暖床人”的身份,并未拦她。   待季琛回到她的那顶帐子,已近正午,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为热烈之时。   帐内无人,倒是桌案上有着乌珥备好的吃食,虽然都早已凉了。   桌案上有乌珥留的一小截羊皮,用乱七八糟的大律的语言写着:   阿依。阿兰娜,家,取,挤的羊奶,迟归。记得,要吃饭。   字虽然是乱七八糟,不忍看,甚至错的还不少,可是意思倒是一看便懂。   季琛不禁笑了出声。最近乌珥都跟她在学习大律的语言,颇为兴致勃勃。   季琛其实知道,时间过得越久,她却始终不能得知她想知道的东西,多少有一些劳心伤神,近来她不知怎地更是心绪不稳。乌珥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以她自己的方式让她放松心情。   她很感谢乌珥。   但是季琛此刻确实不想吃饭,她撩开另一处粗布制成的门帘,迈步进了里面……   季琛将热好的药,端回桌案上,她扶着桌案,忍着腿间的不适之感,缓慢地坐在了一旁的垫子上。   她看着面前这碗浓黑的药汤,不知怎么,心绪飘散开来。   她想起昨晚的拔列隼。   他似乎又起了什么兴致,想看她难堪狼狈的样子,季琛被他强制性地灌了好些酒下肚……   烛光摇曳。   他伏在她身上,在她耳边轻声道着什么:   “阿依,阿依……侧室……”   “一起……”   “只要你……对你好……”   ……   她却好像听到了齐凛在叫她:   “明月……”   “明月……我会对你好的……”   ……   她不知道她回了句什么,拔列隼听了她的话,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后面的事,她全都记不起来了,她也不想记。   因为不重要。   季琛一瞬间很无力,她想着,齐凛何时来接她?她何时能再见到齐凛呢?   齐凛知道,她还活着吗?   她用四处搜寻来的劣质的羊皮写了好多好多想要告诉齐凛的信,可是却没有一封能够寄出去,没有一封能够达到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手中。   季琛拿出放着羊皮的小箱子,打了开来。阳光从窗外射进帐子中,箱子一打开,空气中便飘散开灰尘,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她静静着看着箱中之物,用手细细摩挲着羊皮上的字迹。   “阿凛,你快来啊……”   “阿凛,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我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半晌,她伸手端起了那碗药,准备一饮而尽。   她手中的药碗被一大力扇开,跌落在地上,药汁洒落一地,碗也破碎成了碎片,散落满地。   “你喝的是什么?”   令人胆寒的声音传来。   拔列隼看着季琛,看了看地上的狼藉,又侧头看了看季琛身前被她视为珍宝一般的小箱子。   “你喝的是什么?”   他再次发问,眼睛直直地看着季琛,似乎要将她身上看穿一个洞来。   季琛被突发事件吓了一跳,她看着他琥珀色的眼,左眼角的刀疤此时令她无比心惊。   他又大步上前,一把抢过季琛身前的箱子,将箱中之物全倒出在地上,羊皮上的字字句句似乎将他的眼灼烧起来,拔列隼脑中有什么失去了控制,他一脚踩了上去。   季琛此时终于反应过来,立即扑上去想要阻止他。   那些信,那些话……是她的最后的寄托了啊。   她想要移开他的脚。   没用。   只是稍稍晃一眼,便能知道羊皮纸上句句思念是多么浓烈;篇篇“阿凛”二字是如何刺眼;字字心语是如何灼心。   更何需细看?   拔列隼看着伏在他脚下拼命拉扯着被他死死踩着的羊皮的季琛。   他突然笑出了声。   季琛被他的笑声弄得有些发懵,她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   拔列隼此时的黑发并未束起,他垂向头看着季琛,脸便被发遮挡了些许,有些黑暗。   他一把将季琛扯起,将季琛拽入了内间。他的力气之大,即便季琛这些年来勤于锻炼,也挣脱不了分毫。   拔列隼将季琛按压于那张属于她的床上,他罩了上去,季琛入眼便是一片黑暗。他全然不是平常季琛所熟知的,所看到的模样,在笑,却更加可怕。   季琛心底里伸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若说之前她因为自己提出的交易,在床榻间也并不反抗拔列隼的折腾,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然而她此刻全然不顾什么交易不交易的了。   她害怕,于是拼尽全力反抗,想要挣脱束缚。   她想逃离。   她一次次地爬向床沿……   拔列隼并不将她的反抗看在眼里。   在她快要逃出床的时候,他再一次次地将她拖回来……   他凑近季琛,眼神里有着什么在疯狂肆虐。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嗯?”   “被囚禁的宣津侯无故身亡?啊?无故?”   “齐凛?齐凛?”   “你的齐凛,几年前就已经是律朝的新帝了,高兴吗?”   康成帝驾崩,靖王齐凛即位。   季琛的眼神一亮。   拔列隼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进而笑道:“可惜呀,他似乎忘了他以前的正王妃了……”   “登基过后不久,便册立了新的皇后。”   “他早就忘了你了!”   册立了新后,忘了你了。   季琛霎那间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无比清晰。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   寻常人家双十年华的女子该是怎么样的?豪门世家双十年华的女子又该是怎样的?   季琛自己恐怕都忘了,她终究也还是个双十左右的女子啊……   即便平时表现得再怎么坚强镇定,再怎么淡定漠然,再怎么努力地想要变强……   听到关于齐凛的消息竟是在这般不堪的场景下,听到关于齐凛的消息竟是如此让她心碎。   距离宣津侯事件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了。   即便是羪顿的日子再怎么苦,旁人的眼光再轻薄,旁人的言语再怎么戳心,拔列隼的手段再怎么狠绝……   都抵不过如今齐凛的消息。   她终究是忍不住哭了,先只是默默地流出泪,后来是嚎啕大哭。   拔列隼有一瞬间被她嚎啕大哭的模样吓到。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样子过。   他身下的季琛像是再也忍不住她的眼泪了,如泉涌,泪湿枕席。   好像受到了莫大委屈的孩子,要把今后所有泪水流尽一般。   她也不再反抗了,似乎是把用来反抗的全部力气用来哭泣了,她是如此倾尽全力的哭泣,看着她,拔列隼的心似乎都被揉碎了,但是立即从心里深处莫名冒出一股怒火。   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昨晚你不是答应了吗……   你就这般在意他?   你还这么在意他?   “可是他已册立皇后,扩充后宫,你的靖王,他早就不要你了!”   拔列隼俯身凑近她,在她耳边一字一句恶狠狠道,随后大力掰/开她的/腿,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冲/了进去。   他早就不要你了。   早就不要你了。   季琛很疼,却不知是心上还是身上。   帐外正午的阳光如常,照耀着大地,温暖和煦。   帐内的征伐还在继续……   季琛不知道的是,拔列隼没有告诉她,齐凛册封的皇后姓季。   新帝昭告天下,皇后心善,但身体不适,于是自请前往护国寺潜心静养,为国祈福,望家国早日收复漠北,击退羪顿。痊愈后再返回皇宫。   但是拔列隼已经明了了,他想要她,一切都要。   他不在乎手段。   所以要掐灭她所有的希望。   一丁点儿希望也不给。 ☆、冲天 作者有话要说:  啊…… 虐不虐…… 下个星期有点儿忙……更新可能会有一点儿少…… 谢谢坚持看文的和收藏的小仙女们!   三十九冲天   一只羽箭从空中极速划过。   “噔”   正中目标。   射出羽箭之人,正站在百步之远的地方。   是位一身朴素短褐的女子,一头长长的乌发仅用一发带简单系成一马尾,无多余的头饰。马尾精神地垂在背后,随着时而吹来的风,其中的发丝丝摆动……   她越发瘦了,但身姿较之之前更加挺秀,圆脸也清瘦了不少,面容更加清隽,眉目之间自有一股英气。   季琛弯弓搭箭,动作流畅,这般样子,若是有以前的相熟之人瞧见,肯定会有一瞬间以为见到了当年名声显赫的少将军。   她的越来越像她的父亲了。   “阿依!”   远处的乌珥在叫她了。   “吃饭啦!”   “来了!”   季琛边收好弓箭,边应声道。收拾好一切之后,她快步往乌珥的方向走去了……   季琛的弓箭之术是拔列隼亲自□□的,这副弓箭也是他命匠人特意为她打造的。   从一年前的那夜过后,拔列隼看她的目光更加□□了起来。   他似乎觉得是自己是羪顿的王子,已是足够放低姿态了,主动开口说可以抬季琛为他的侧室。   拔列隼虽有过很多姬妾,但至今尚未正式娶亲。无关情爱,正室之位肯定要留给对他的图谋有价值,有帮助的某部落首领之女。但他想着若季琛成为他的侧室,再为他生个孩子,有了保障,与如今底层俘虏生活相比肯定是地下天上之差。   他可以给她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如果她愿意。   她只能呆在他身边。   他认为他是如此地为她着想。   拔列隼似乎觉得这样就可以让季琛心怀感激,心甘情愿了。   季琛只是笑。   从之前默默不语的笑,到笑出声,再到放声大笑……笑到连她自己都止不住。   拔列隼看着她笑得疯狂的样子,心下莫名情绪翻涌。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只当她才得知实情,大哭大笑间情绪激动,不宜立即决定。言给季琛一段思考的时间。   而当他回来,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殿下美意太重,承受不起,且阿依觉得所谓底层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一本正经,掷地有声。   敬酒不吃吃罚酒。拔列隼心里怒意翻涌,故意尖刻刺痛她道:“怎么?还在等着他……”   他清楚地知道什么让季琛最痛最蚀骨,他偏偏要讲它□□,狠狠地□□,鲜血淋漓。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眼前的季琛都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并不曾抬眼看他一眼。   淡漠疏离得很。   拔列隼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邪火突地冒了起来,他咬了咬牙,将为她准备的一副弓箭狠狠摔在她脚下。   “不是想学吗?”   季琛看了脚下之物,抬头看向他,道:“想。”   此时拔列隼突然迈步上前,凑近她恶意满满道:   “伺候好老子一次,教你一次,如何?”   “你平时在床上连个花样都没有……”   给你好的你不要,就莫怪我不尽人情了……   “今后若是让我爽快了,或许,也可以伺候一次,教你两次?”   “划算吧?”   ……   他的话越来越粗鄙不堪,止不住了。拔列隼是故意激季琛的,他想看她那副淡漠疏离的样子还能保持多久。   季琛直视他,却咧嘴笑了,酒窝在跳跃的烛火中若影若现:   “划算。”   怎么不划算,太划算了。   “不过殿下想要什么花样,可否提前告诉阿依?好有个准备,噢对了,殿下早些说这些不就好了?”   “何必搬出什么侧室的说辞,阿依虽然身为底层人……”   季琛的笑脸依然,嘴唇一张一合:   “可听了殿下那套说辞,还是觉得很是恶心人。”   那些霸凌,那些欺辱,那些鲜血……到头来以侧室身份相予,便可以轻松抹去了么?   “还是交易好一点儿,简单明了。”   谈什么感情?   拔列隼的身形一滞,进而一股暴怒的风暴席卷而来。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季琛说完她想说的话之前,便知道她当然是没有好果子吃。她明明可以乖顺一点儿,向拔列隼示示弱,她的日子可以好过很多。可是,她总是憋着一口气,她情愿不吃那好果子。   来日方长。   也因为拔列隼,季琛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了的。   起码她现在就活得好好的。   得知齐凛消息的那夜过后,她一睁眼,看见得便是乌珥有些红肿的双眼。   乌珥还没出声,季琛就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皮肤上更是青紫斑斑。   乌珥看得清清楚楚,这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些印记了,如今季琛身上的,几乎是虐待般的咬痕……让她心紧。乌珥上前,束手束脚般抱住她,在她耳边用几乎快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阿依,阿依,你醒了!”   “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我以为……”   我以为连你也要离开我了。   “我不该留你,我不该自己……”   季琛的目光空洞,对外界的声响似乎毫无反应。   “他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乌珥一愣。   她从她的眼里就能看出难受伤心到了极点,可是她却呆呆的,只是一直说着这些话。   乌珥看着她这幅模样,眼眶红肿,浑身上下都不堪入目,昏睡时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也还不断重复这些相同的话。   “他不要我了……”   谁不要你了?谁不要你了?   乌珥听不懂。   你那么好,谁会不要你了?她好想问,可是看着季琛的样子,乌珥生生把已到口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乌珥立直了身子,这样她就比倚在床榻上的季琛高了一个头。她用双手托起季琛的头,季琛空洞的眼随着她的动作望向她。   乌珥用她的额头抵着季琛的额头,看着季琛的眼,四目相对,她们在对方的眼里都看见了自己红肿的眼。   羪顿的传统抵额礼,最忠心的祝福。   乌珥道:“阿依,难受就哭吧……”   “他……不要你了,没关系呀……我要!”   “阿依,你哭吧,你哭吧……”   “没关系的,就这一次,哭过了,就好了……”   “哭出来,就好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乌珥一把抱住了季琛,季琛的脸埋在了她的肩膀,季琛终于有了反应。   在乌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中,季琛终于崩溃般地哭了出来,她边大哭边哽咽着,抽泣声令人心疼:   “他,他怎么能不要我了呢……”   “他不要我了!乌珥,他不要我了!”   她像个无赖的孩子在任性地控诉。   然后慢慢地哭声渐小,抽泣渐弱。就在乌珥一位怀中之人是哭得脱力,睡了过去时,她听见季琛低低的,空空的声音:   “他不要我了,那我这些坚持……是为了什么啊?有什么用啊……”   季琛终于耗尽了力气,睡了过去。   季琛曾问过乌珥,愿不愿意和她一起,一起离开羪顿,一起到一个另外的地方去……   在她话还没有问完,就被乌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阿依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一起。”   季琛本以为乌珥会不愿意,或者会犹豫。竟没想到乌珥是如此反应。   乌珥是这样说的,她自小生活在羪顿草原,但是父亲算不上是什么父亲,爱她的母亲又早早离去,弟弟也因为她而葬身于湖底……   她虽出生在羪顿,但是羪顿却几乎没有给过她温暖。她的童年,她挨得打,受得苦,挨得饿……当时从未有过一个羪顿人关怀过她。   因为看不上她所谓的父亲,因为她母亲是个被俘的律朝奴隶。   她到底是羪顿人?还是律人?抑或是二者皆不是。   草原虽广,但似乎并没有她的栖息之地。   秋已过。   又是一年冬日来,万里积雪笼罩着冷冽的寒光,处处皆白,天气寒冷,此时火炉的温暖是最为吸引人的。草原之上,所有营帐之中都安置了火炉取暖。   几日前,季琛特意前往阿兰娜家,闲谈之间随意提起说有人似乎在贝加湖以北看见了一味珍贵的药材,但是自己因为身份之故,却不能前往。   阿兰娜立即表示愿意帮她,反正她们一家过几日也要往贝加湖去捕鱼,不过提前几日,正好帮季琛的忙。   季琛连声道谢,为阿兰娜详细描述了一下药材的形态,言语间更是显露出对这味药材的期盼与重视。   第二天她们一家便动身前往贝加湖以北。   夜半羪顿的后营里火光突起,草原上漫天的火光将浓黑的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大律与羪顿的战争近来一直汹汹,迎来新帝的大律似乎是发了狠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定要将这些年受得屈辱全都“回报”给嚣张贯了的羪顿,人心所向。   反观羪顿,大概是被大律以往沉寂迷惑了眼,加上内部争斗不断,部落族部落间的关系愈发紧张。重要的是军队调动得不到统一。新王又明里暗里打击前任羪顿王的旧部,早已引得不满,不得人心。   羪顿已有节节溃败之相。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前羪顿王的旧部在拔列隼的号召下集结起来,推翻现任的王,拥立正统。厮杀激烈,少不了流血冲突。   在拔列隼斩下现任羪顿王的头颅,整顿好部下,将以前的阻碍他前进之徒该杀杀该斩斩时,听闻属下来报后辖之地多处粮仓起火,且火势汹涌席卷了几乎整个营地。   惊觉不好。   “律人突袭?”   “现场并无律人身影!但我羪顿目前已损失惨重!”   拔列隼立即跨马,率一部分军队返回后方辖地。   后方辖地已是一片火海,明亮疯狂的火焰迅速舔舐着、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慌乱的人四散奔走逃命……现场一片混乱,哭喊求救声充斥于耳。   后方护卫之人紧急集合起来救人救火,步履紧张,人头攒动……事发突然,无人在乎在一片火光之中隐藏着的小心翼翼的动作。   季琛背着弓箭,将俘虏营里的女子全部极速带出,女子们刚刚还有些犹豫,然而她们中最小的玉儿率先迈出步伐,朗声道:   “我信季姐姐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众位姐姐!难道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么?怎么样也要拼一拼!”   玉儿的话,震耳发聩。   大火来势汹汹,所有人都忙着救人救火奔走逃命。没有人理会她们这群平日里最最底层的渺小之人。   她们集合于两辆破旧不堪的马车面前。   说是马车,不过是季琛之前尽最大努力找到的粮车简易改装而成的。马也是她乘乱偷偷与马厩中牵来的。   她等这一天太久了。   “有两辆车,除了乌珥,还有谁会驭马?”   “还有谁会驭马?!”   季琛再次大声询问了一遍。   她也可以,但是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倘若实在不行……   众女们都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她们被俘之前多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如何会驭马?况且,即便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世家姑娘也多是深闺千金,如何会驭马?一时间气氛竟然有些凝重。就在火花噼里啪啦燃烧声中,此时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句响亮的答复:   “季琛姑娘!小女关湄,幼时曾学过,尚可一试!”   那真是太好了!众女皆是松了一口气,喜悦之情浮现脸庞。   季琛望向人群中站出的一位秀丽面庞的女子。   关氏?有些熟悉,但季琛此刻已经毫无时间想多余的东西了。   季琛快速问道:“漠北人?可熟悉地形?”   女子也快速答道:“算是,熟悉!”   女子们全都动作迅速地一个接一个上着马车。   “乌珥!你驾这辆车,跟着关姑娘的马车走!”季琛站在一辆破旧的马车旁,将缰绳递给乌珥,对她飞速道。   乌珥牵着缰绳,看着季琛始终不曾上车,急急道:“你呢?”   季琛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对着她笑道:“放心,我和你一辆,你驾车,我最后上来!”   乌珥这才安下了心。   她又对已在车上握着缰绳的关湄大声道:“由此处,经祁山,往西南方向,原漠北城西门旁,山旁有一小道,可越城直达大律驻守之处!”   关湄点头,大声道:“明白!”   季琛最后上了第二辆马车,至此,所有人都登上了马车。   “走!”   一声响亮的声音响起。   语罢,二人齐齐扬鞭,马匹嘶鸣,奔向前方。   周围都是一片火光,呼喊声不绝于耳。两辆马车上的女子们却似乎并不被打扰一般,她们无比地期待着远方。此时此刻,皆是觉得身下的马车若是能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   她们的眼神直直望着前方。   唯有季琛,盘腿坐在最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后方。   冲天火光。 ☆、逃出 作者有话要说:  才从香港回来 这一星期好忙好累啊 我要早点睡觉 这周都木有睡过懒觉…… 等我休息几天再更新…… 感觉香港有些人真的不是很友好 话说回来 香港的鲜虾云吞和什么八还是五福真的好好吃 推荐 大家晚安   四十逃出   拔列隼于满天火光之中,远远地便锁定了前方飞奔的马车。   马车的行进速度也算是快了,倘若他来晚了一步,或许便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率领部分人马赶回后方辖地,看见的便是满天的火红,冲天之火,将深夜的草原映如白昼。   逃命的人,呼救的人,救命的人,救火的人……四下奔走。他于马上急速环视四周,更是在获救人群中搜寻了一遍又一遍,他看见了很多人的脸庞,熟悉的,不熟悉的,看过的,没看过的……   独独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而他眺望远方,入目的全是漫天的大火,若人尚在深处,多半绝无出来的可能了。   拔列隼握着缰绳的手竟然有些发抖,此时此刻,他竟然顾不得失火的粮仓。   就在他俯身抓住一个经过他马边的小兵,他抓捏着那人的领口,近乎狰狞地问道:   “她人呢?她人呢?”   那人被他如此骇人的神色吓得几乎颤抖,抖着声回道:   “她,她,她是谁?属下不知,属下不知!”   “废物!”   “殿下!”   呼丹的声音远远传来,打断了拔列隼,呼丹快马扬鞭,行到拔列隼附近,急匆匆道:   “殿下!火势太大,尚无法得到控制,但多数人已转出!”   拔列隼松开手中的衣领,将那人甩到一边,看着呼丹咧嘴笑道:“无法控制?多数人?”   火光之中,他这一笑,令人胆寒。   呼丹一惊,单膝下跪道:“殿下恕罪!属下还得知,俘虏营一带,是空的!”   然而在场获救人员中,一张俘虏营的面孔也没有。   拔列隼眯了眯眼,眼角刀疤此时在火光映照下,骇然之感陡增。   他突然笑出了声,抬眼看了看通天大火,对着呼丹吩咐道:“你留下,善后。”   然后对着身后的一队部下呼喊道:“都随老子来!”   纵马扬鞭。   羪顿草原上,白茫茫雪地上,两匹黑马飞奔,与之相连两辆破旧的马车急驰,飞速转动的车轮渐雪,所行之处,留下一串轮印。   拔列隼所领的追兵的身影已经能被马车上的女子们所看到了。   “追兵!”   “追兵!”   “有追兵!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呀?有追兵!怎么这么快……”   马车上的女子们惊慌失措,有一些害怕得紧得,甚至都有了哭腔。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好不容易前方便是大律的驻地,好不容易希望尽在眼前……羪顿的欺辱折磨恍如昨日。那些肉体的痛苦折磨,那些毫无尊严的日子,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受了。   在前方驾驶着马车的乌珥听闻骚动,回头看向季琛,此时季琛也刚好回头,两人视线恰好聚在一起。   季琛看着乌珥,道:“乌珥,你别管,继续!”   时间紧迫,事件急迫,乌珥也不多说话,重重地一点头。然后立即转过头,专注眼神,再次狠狠给了马匹一鞭,马车速度骤然加快,有两三女子一时坐不稳,竟有跌倒之意,身旁的女子眼疾手快将之扶起。马车继续飞去往前行进着。   然而破旧的马车,仅一匹马的动力,整车人的重量,如何能比得过拔列隼领导的彪悍骑兵?   追兵与马车的距离越来越近。   寒风凛冽,风如刀割。   拔列隼驾马一人冲在最前,他的速度飞快。   马车之上,季琛站了起来。   拔列隼一眼便看见了季琛。   一瞬间他心底里竟莫名松了口气般,然而在这之后,滔天的怒火、愤怒便席卷了他的全身。   你还敢跑?   你竟然敢跑?   季琛!季琛!   你好得很! 你真是好得很!   拔列隼近乎咬牙切齿了,他看向季琛的方向,眼神如同挣脱枷锁的野兽,想要撕碎一切。   季琛站在马车的最后,她对车上的女子笑了笑,安抚道:“大家别慌。”   刺骨的寒风吹来,刮得人露出的肌肤疼痛难忍,季琛的脸和鼻头已是通红。她用一条发带紧紧扎成一束的头发也被寒风吹了起来,缕缕发丝飘散。   拔列隼一人当先。   马车上的季琛目光平静,黑瞳映着拔列隼的身影和他身后渐远的火光。   在距离季琛一行,百丈之远的地方。   季琛对着拔列隼的方向,嘴角上扬,她笑了,然后一手取下一直背在身后的弓,一手抽出一直背在身后剪筒中的箭。   拔列隼看见她的动作,眼神一凛。   明明练过千百次了,不知怎地,千钧一发之际,季琛的耳边竟莫名响起拔列隼教她时的话: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   “拈弓!架箭!”   “前推,后走,弓满!”   季琛的动作流畅,行云流水。没有任何思考似的,像身体早已牢牢将之刻入骨头一般。   动作之快,没有给拔列隼和他身后的兵士一点儿反应的时间。   挽弓搭箭,弓满箭离。   一瞬间,一支箭,划破长空,突破重重阻力,直直射向拔列隼。   正中拔列隼左肩。   前方百丈积雪之间,背后火光跳跃之间,他看见马车上那人一脸明媚笑意。   又是一支箭,一瞬间。   然后正中拔列隼身下坐骑。   马儿嘶鸣,栽倒在地,拔列隼也摔了下去,身后的骑兵立即勒绳停马,场面一度失控。   马车与追兵的距离再次拉开。   “殿下!”   “殿下!”   有人立即下马上前准备扶起他,却被拔列隼狠狠甩开,拔列隼站了起来,狠狠拔出左肩的那支箭,鲜血流出,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咆哮道:   “滚!”   拔列隼的双目圆瞪,青筋暴起,气得发狠。   季琛!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待你不薄!   你怎么敢!   他在心底怒号。   “把你的马鞭拿来!”   他边吼,边迈步抢过身边人的马匹,准备跨马再次追上那让他气得快疯了的人。   身旁的下属从未看过他们的殿下这般模样。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一步动作之时,他浑身都开始麻痹了起来,视线也开始模糊你起来……   拔列隼摇了摇头,又向前迈了一步,然而眩晕之感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栽倒了下去。   只听到充斥于耳边的的惊吓担忧声:   “殿下!”   “殿下!”   “快护送殿下回去!”   ……   然后他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   大律营地。   “报——,郭将军,关将军!前方三里外突然出现两辆马车,已我军被拦下!”   探将急急冲进大营。   郭青道:“车上是何人?”   “尚不清楚身份,不过皆是些女子,约莫近二十人。”   营帐中的副将关洲即道:“问清情况!先莫有多余动作,不得伤人!”   “是!”,跪在地上的将士似乎顿了一顿,又道:“将军!中有一女子,言姓关名湄,是漠北关氏之后……将军您……”   关洲的身躯一顿,接着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说话之人还未说完,他就已经大踏步走向账外,立即撩开门帘,急匆匆冲向外面去了……   季琛一行终于到了大律了。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做梦都在想的故土。   历经磨难沧桑的女子们皆是泪流满面。   当她看见关湄一脸不可置信,叫着“兄长!”,扑进急匆匆赶来的一身战甲的男人怀中之时……   当她看见这对兄妹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流满脸,哽咽得说不出话的场景时……   她也不禁热泪盈眶。   接下来本应该是一系列详细的盘问,排除她们奸细的可能。然而在场的将士看见这些受尽苦难的女子饱经风霜的样子,副将关洲又与失散多年的妹妹关湄重逢。   上千个日夜,自漠北城破,家中小妹被逃难的人群冲散,他以为他再也不可能见到他的妹妹。   于是本该进行的盘问调查便成了简单地通报一下家世姓名,记录在册后,大律的将士便准备安排护送这些逃出苦难的女子前往辽州避难。   几年前漠北城破,城中百姓南下逃亡,现如今多居辽州,若她们到了辽州,或许,还会有些人能与亲人重逢吧。   只不过在询问过程中,季琛隐瞒了她的真实情况。   季琛看了一眼乌珥,对着他们道:“我和妹妹此前从未到过京城,许是同名同姓罢了,毕竟天下之大。”   这是季琛在关洲听了她的姓名后,似乎有些惊讶激动,继续询问时的回答。她本不想以真实姓名示人,然而关湄、玉儿皆在场,她们都是知道她姓名的。   关洲被她的说辞说得一愣,片刻后,还想继续问些什么。   关湄抬眼看见季琛神色淡淡,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插话打断关洲道:“哥哥!你听季姑娘说话,和京城女子的腔调一样吗?再说了,天下之大,同名同姓,在所难免嘛……”   “我们一路多亏了她,才能从羪顿逃出来……”   提到羪顿,关湄之前的强颜欢笑也坚持不住了;她也不曾想道,提到羪顿,她的嗓音终于不再平稳,隐有哭腔。   听到妹妹的话,关洲的心又是一紧。他从小爱护的妹妹,这么多年了,在羪顿到底过了些什么日子……他想都不敢想。   关湄算是解了季琛的围,她如此打断了关洲的思绪,他想也是,若眼前这位真是陛下一直在寻找的人,又怎么会在经他这样询问后,还否认?   大概真是同名同姓罢了。   一旁向来耿直脾气的郭青,此时却没怎么说话,在季琛一行离开的当晚,他思来想去也觉得哪里不对,当即在帐中提笔写下了一封信,差人快马加鞭寄往京城去了。   如此才有了季琛和齐凛客栈相遇的场景。   在关洲等人找来护送女子们前往的马车旁,所有人都准备登车。关洲亲自将他的妹妹送上了马车,对关湄说辽州安全,在那儿等着他,大战结束,就去和她汇合,然后一同回家。   关湄含着泪答应了。   “关将军。”季琛撩开马车上的车帘子,对着车外的关洲抱了抱拳,道:“多谢!”   关洲也抱拳回礼,笑道:“关某也多谢姑娘!”   “就此别过。”   “保重。”   马车缓缓驶离大律军营,前往辽州。   雪还在下,寒风时不时刮起车帘,带进飘扬的雪花和刺人的冷意。   前羪顿王暴毙,羪顿平时内斗本就日渐剧烈,如今突发动荡,前方军心不稳,虽三王子隼登上王位控制了局势。于大律来说,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羪顿草原上燃烧起漫天大火后,人员、粮食、马匹等等损失惨重,羪顿元气大伤。短短几日,大律的将士突然也大举进攻,羪顿阵脚已乱,无奈只得退守漠北城以北后方。   至此,漠北城距离收复已不远。   大律和羪顿,胜负基本已定。 ☆、重归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就埋有伏笔 大家看出来了么?   四十一重归   初春的京城,凉意明显,倒春寒。   一身男装的季琛和乌珥坐在暖意充足的马车内。   护卫护送之下,大律帝国最尊贵皇族的居所,未央城最外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   马车缓缓驶入。   至马车终于完全没入,庞大的门再次缓缓关闭。   马车的影子终于消失在一条细缝之间。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辆外在看来毫不起眼的马车,里面载着的,是大律终于归来的皇后。   虽然与季琛在客栈发生了不甚愉快的争执,但不过小插曲而已,有什么所谓呢?   齐凛想,他终归是找到她了。   她说她不稀罕这个后位,齐凛想,怎么可能呢?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罢了。   这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想要这个位子呢?   他自幼时被接回宫中,看到那些女人斗来斗去;现在他的后宫之中,那些女人同样是争来争去。   不就是为了这个位置么?   自那漆黑的山洞一别,上千个日夜,无一天不是度日如年。他不要命一般争斗,沉入谷底,又站上顶峰。   踩着鲜血白骨登上了皇位。   即便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季琛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但她终究还是他齐凛的。   栖凤宫的宫人垂首跪在两旁,等待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巨大宫殿的主人。   碧瓦朱甍,层台累榭,雕梁绣户,极尽美好。   未央城,还是曾经那个未央城。   气派依旧非凡,气势依旧磅礴。长廊,亭台,楼阁,宫阙……   依旧是季琛幼时记忆的模样。   壮丽宏伟。   季琛闭了闭眼,复又张开。   未央城,栖凤宫。   不知又能看到多少熟悉的人脸?   季琛默默想着,她微微扯了扯嘴角,心下又默默地想起,又如何呢?此处,不过是她的暂居地罢了。   她总归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洗去一身风尘,季琛在宫人的伺候下穿上了大律仅有一人能穿的金龙凤纹袍。   凤袍繁复华丽,需几人伺候才能顺利穿戴。   季琛很不习惯。   在另外宫人准备为季琛绘妆,又有宫人拿出一列列精巧别致的头饰,询问这位从一开始就不曾说过一句话的皇后娘娘喜欢哪一个时。   坐在梳妆台铜镜前的季琛终于开了口:   “行了,你们下去吧。”   宫人们的手一顿,纷纷跪下,急急道:   “奴婢伺候不周,望娘娘恕罪!”   “奴婢伺候不周,望娘娘恕罪!”   季琛望着跪在地上的宫人,内心一股无奈油然而生。   今后的生活,便是这样的么?   她压下心口的不适之感,笑了笑,平缓道:“没有,你们先下去吧,我自己来。”   为首的两位宫女互相对视一眼,这才应声,和众人一同退出了殿外。   季琛却盯着铜镜发愣。   一旁也换了一身装束的乌珥看着季琛发愣的样子,她捏了捏拳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她大步走到季琛身后,轻声道:   “阿依,你在想什么?”   季琛这才回过神,笑了笑道:“啊?没什么,我……”   乌珥的眉头一皱,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阿依,你不适合这里。”   季琛一怔,被乌珥如此直接的话语一惊,启唇想说些什么,却被乌珥接下来的话再次打断。   “你自己也知道,你不喜欢这里。”   “你也不喜欢这装束,对吗?”   “这些钗,这些簪,这些首饰,你都不喜欢。”   她用的是羪顿语,所以十分流利,接二连三的话,不给季琛分毫喘息的机会。   “可是,阿依,你已经来了,无论是不是你心中所选。”   “阿依,你一直都是阿依。”   乌珥看着季琛,她直视着季琛的眼,似乎要看进她的心里,她在说完这句话后,又快速扫了一眼梳妆台上的物件,道:   “既然已经到了此处本就不甚欢喜,阿依为何又不能做些喜欢的事情来呢?”   “阿依,我不懂什么劳什子皇宫的规矩,你和那人之间的事情,你虽草草提起过,但我觉得我还是懂的……”   在羪顿的那些日子,那些泥泞不堪,屈辱寒苦的日子,你的那些近乎执拗的坚持。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我想我是懂的。   “既然不喜欢这身装束,那我们就不按这所谓的规矩来。”   “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晚的栖凤宫很热闹,或许说,今晚未央城后宫很热闹。   自新皇登基后,元武帝亲自册封的皇后就从未在后宫之中露过一面。除了靖王府旧人,所有人都只是知道“季皇后”三个字而已。而今,这位自新皇登基以来,一直在护国寺中修养,为国祈福,从未露面的皇后,终于出现了。   听说还是皇帝亲自迎回来的。   齐凛亲令,在栖凤宫中设宴为皇后接风,后妃美人都惊羡不已,纷纷备礼品前往。   安德告知季琛陛下殿前要事,待会儿便赶过来,定是会陪着娘娘的。   季琛没什么表情,微微点了点头,推门出了寝宫。   当季琛穿着一身素衣,头发也只是用一发带缠着,只是略施了些妆容出现在齐凛面前,出现在众多嫔妃面前时,热闹的场面有片刻的寂静,复而又极快地恢复了正常。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高贵皇后身份的衣物,什么头钗首饰,全都没有,   齐凛略略簇了簇眉,但也并未多言。   宴席似乎是和和美美的,中有乐师吹奏着舒缓的乐音,沁人心脾。   齐凛和季琛坐在左右两排妃嫔之中最高处,底下眼尖的妃嫔瞧出,帝后两人的气氛似乎并不如她们所想那般缠绵恩爱。原来,陛下亲册的皇后,也不过如此嘛。   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嗤笑不已。   有一人的嗤笑声有些大,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注意。   季琛抬眼看向那个方向。   她的左手边,排第一位的是个不认识的美人,华衣朱钗,姿容秀美。往后,季琛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她的右手边,便多是些老熟人了,第一位美人便是桃衣华裳,面容艳丽的安姝;第二位美人,便是她曾经的“好妹妹”,一身淡雅宫装的林嫣烟;第三位,第四位……姿容打扮或端庄或秀丽或华美……都是季琛曾见过的,靖王府旧人。   不过如今安姝则已获封安妃,而林嫣烟也是林妃了。   居然不在四妃之中?季琛有些奇怪。她又发现,似乎在场的人之中,没有一位皇子或者公主。   这么多年了,不应该呀。   不过她也未作多想,季琛将视线收回,看向身前的菜品。   都是些极美的人儿,看来齐凛品味不错。她在心里笑道。   自从齐凛出现在她身旁,季琛就一眼都没有看过他。此时,乐师吹奏的一首曲子刚好结束,她伸出手拾起桌案上的调羹准备尝一尝这看着还算令她有些食欲的汤羹。   不知怎地,近来她食欲一直不振,想来时日夜车马兼程,舟车劳顿之故吧。   所谓手是美人的第二张脸。只要是美人,无一没有不保养在乎自己双手的,纤纤玉手,白如凝脂。才是配得上美人的一双好手。   然而季琛伸出去拾调羹的手,却是十分粗糙,布满了伤疤与茧子。   在明亮的光线下,齐凛看得无比清晰,他的心莫名的一抽。先前的些许恼怒一瞬间便随之散去了。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季琛的左手。   季琛一惊,条件反射般想要挣脱开,动作一时有些剧烈。   殿中多少眼睛都在注视着高位之上帝后间的一举一动。   齐凛的手包裹着季琛的手,那些伤疤和茧子,割得他生疼。他按住季琛的手,轻声道:   “明月,别动了。”   让我碰碰你。齐凛难以想象,在她和他彻底分开的日子,她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事情。齐凛不得不承认,长久以来,他一直都在回避这个问题。   齐凛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季琛手上的伤疤和茧子,动作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似乎就这样可以抚平一切伤口一样。   季琛浑身都有些抖了起来,她握着勺子的右手顿了顿,勺子突然从半空中落入碗中,发出一声脆响,汤汁也渐出了些许。   “既然不喜欢……那我们就不按这所谓规矩来。”   “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乌珥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呀,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甩开齐凛的手,动作之大,使得案台之上的那碗汤羹在碰撞间落下了台阶。   哐当声响起。   汤汁随着台阶一阶阶流下,很是狼藉。   乐师的吹奏立即停了下来,在场嫔妃的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殿中一时间,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齐凛对季琛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一瞬间的难以置信。   殿中氛围有些奇怪。   “娘娘,这是觉得御厨做得饭菜不合胃口吗?”   一道熟悉的女声打破了沉默。   季琛抬头,林嫣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又继续道:“陛下,想来是不太合皇后娘娘的胃口,毕竟娘娘在寺中修养了那么久,兴许清淡的东西才比较合胃。”   “娘娘,不知道臣妾说得可对?”   说话的女人依旧一双动人的杏子眼,尖下巴,秋波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望着季琛,似乎在等着她的下文。林嫣烟,依旧还是那个温雅娴静的样子。倘若不是经历过那些,或许季琛会真的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了。   然而季琛只是略略扫了她一眼,像是刚才根本没有发生什么,旁若无人的重新拿起一副玉著,夹起了一小撮蒸鱼肉送入了口中。   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也不曾看过身旁之人一眼。   林妃林嫣烟平时便是一副为人和善,处处为人做想的贤良淑德,温婉大方的样子。加上她又是靖王府旧人,入宫中又是最先一批获得妃位之人。所以多数嫔妃和她的交往皆是不错,且多有以她为尊的势头。   以至于这位才出现的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丝毫不给她脸面,底下便有些低低小小的议论声出现了。   等了半天也不曾听见季琛的话语,林嫣烟的笑似乎也有些挂不住了。   齐凛的面色也不见得有多好,但也只是片刻,他低低地唤了声:“明月。”   季琛充耳不闻,但是停下了手中玉箸。   “皇后娘娘,林妃姐姐刚刚可是在替你解围呢,娘娘刚刚可是‘失手’打翻了陛下亲子吩咐御厨做得汤羹呢。”   是位坐在林嫣烟身旁不远处的面容娇艳的美人,她着重在“失手”二字上,别有深意。似乎在告诉季琛,林妃娘娘好心替你解了围,你怎么能不领情。   齐凛抬眼扫了那美人,美人脸上的笑意凝滞,瞬间咽下了接下来打算说出的话。   季琛怎么会听不懂,但她依旧不语。况且,是她要她林嫣烟解围么?况且,她需要么?   “呵。”   一旁从刚刚起就一言不发的安姝突然笑了起来,她道:“真是没规矩,你就是这么跟皇后说话的么?”   语罢,她又瞥了一眼林嫣烟挂不住的笑脸,心下一爽,笑道:“皇后娘娘的面子,她林妃,领得起么?”   那美人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嫣烟瞬间失了笑意。   安姝心里痛快了不少,她早就看不惯那林嫣烟了,从前在靖王府,她是眼睛胡了狗屎了才,会觉得这女人是个良善之人,可控之辈。不曾想,心机城府,最最深不可测的,便是这位曾经的林侧妃了。   林嫣烟稳了稳心神,继续道:“安妃姐姐这话说得,臣妾也是关心娘娘,怎么到了姐姐嘴里,就变成臣妾不守本份了一般。”   安姝扯着嘴,道:“妹妹这话的意思,倒是我的错了?”   林嫣烟看了一眼上方之人,低头道:“臣妾不敢,只是看着皇后娘娘消瘦了不少,心下担忧罢了。难道在座的姐姐妹妹,就不担忧娘娘么?”   她说话说得滴水不露,但是现在安姝知道,这种卖乖得好处的事情,她从前就没少干过。   安姝生生憋了一口气,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于是殿中便有人响应了:   “臣妾,也是担忧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身体要紧,寺中清苦,臣妾愿娘娘保重凤体。”   “臣妾,也愿娘娘凤体安康。”   ……   一句接一句关心,一句接一句担忧。   “臣妾也甚是想念娘娘,自娘娘随陛下前往漠北后,就再也未曾见过娘娘,听闻漠北城破,还以为娘娘被羪顿……”   林嫣烟突然捂住了嘴,她应是自觉说错话了。她不提漠北倒好,一提便瞬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注意。   众人惊奇,抬眼看见皇帝陛下的脸色越来越冷,便都不敢再多嘴。只是心中不免记下,皇后娘娘不是一直在护国寺中修养,为国祈福么?怎地又突然去了漠北?去了漠北之后就再未露过面?……莫不是被羪顿人虏了去了……   漠北城破,羪顿攻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这位皇后娘娘真是如她们所想那般是被羪顿人俘虏,那如今,可还清白?   陛下知道吗?   若是不清白了,那这皇后的位置……   有人神色自如,有人垂眉敛目……但众人心中皆起了一片涟漪。   漠北,漠北。羪顿,羪顿。   季琛的身子突然一怔。   她终于抬头看向林嫣烟,林嫣烟恰好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   林嫣烟这才发现,如今的季琛已经大不一样了。   虽然瘦了不少,但是却不给人以柔弱之感。面容越发清隽,神色自若;即便坐在那里,即便衣着简单,也看得出她的身姿风骨和从前,远不一样。   被季琛盯着看了一会儿,林嫣烟莫名有些心惊。   季琛转过了视线,她环视了四周。看着一张张或娇艳或淡雅或端庄的脸。这些脸上无一不是露着关心,无一不是显着担忧……目光,神态,恰到好处。好似,她们是真的真的,在担心着她的身体;盼望着,皇后凤体安康。   季琛觉得有些恶心。   明明心中所想非非,偏偏面上所露真真。   她心中的不适愈发强烈,她的脸色很难看,那股恶心之感似乎冒到了嗓子眼儿。   林嫣烟看在眼里,她向不远处的一人递了个颜色,然后垂眸不语。   于是偏偏此时有位美人又张口状似叹息着道:“听闻娘娘家道中落,但好在陛下甚是重视关怀娘娘,娘娘也总算有了依靠……”   如今已是皇后的季琛,她们再不敢当着面说什么罪臣之女了罢。   而那美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季琛接下来的动作惊吓着了。   家道中落?齐凛重视我?喜欢我?我有了依靠?   真是笑话。   天大的笑话!   季琛突然站起了身,她的头有些晕,她强自压下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恶心感,她盯着那美人,一字一句道:   “他?”   一个字完,季琛终于侧眼看了一眼齐凛,她转过头,轻笑了一下。   “重视我?关怀我?”   “我说这位美人儿,你的眼睛是不是被纸糊了?”   季琛的头越发晕沉了,但她依旧笑着,字字句句,清晰无比,略带着调笑的低沉嗓音响遍了整个宴席。   殿上之人无一不是变了脸色,倒吸了一口气。齐凛的面色已近乎铁青。   “阿琛,你还要这般胡闹下去么?”   齐凛的声音冷冽,传入季琛的耳。   胡闹?   季琛脑子里的什么东西终于炸裂了。   一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不信她,因为她胡闹,因为她任性妄为,因为她不懂礼数……她被他关在一处地方,只能看见一方狭小的天空。她吃不好的时候,穿不暖的时候,脑海里依旧想着他,她还是日夜思念盼望着他的身影出现。   然后,然后便是漠北的火,漠北的夜,漠北的雪……   红,黑,白三种颜色交织融合在一起,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团恶心的东西。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胡闹么?   季琛头晕目眩起来,心口的恶心之感再也无法忍受,她俯下身子,“哇”的一声将之前吃的少许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她的胃在翻涌,脑子也越来越混沌。她再也站不住了,身子一歪,栽倒下去。   眼前一片迷蒙之刻,她看见齐凛飞奔上前的身影,他神色慌张失措到了极点,口中仿佛呼喊着什么……   “齐凛,你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啊……”   季琛终于闭上了双眼。 ☆、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章节取名无能为力   四十二他的   齐凛在季琛倒下去的瞬间,扑上前去,将季琛搂在了怀中。   “太医!”   “传太医!”   寻常冷峻的面容,凛然的气势,此刻荡然无存。齐凛慌张到了极点,此前几乎没有人,看过这位大律九五之尊这般惊慌的模样。   殿中妃嫔也无一不是惊慌。   齐凛直接将季琛一把抱起,对一旁同样慌张不已的安德道:“散了宴席。”便直接速速转身入了内殿。   这一突发事件,将宴席打断。皇后的异常和突然晕倒肯定是会被有心人记在心里的,再加之文章,不过,都无所谓了。   因为季琛,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栖凤宫后方的寝殿,装潢布置皆是雅致大方,香炉内的熏香缭缭缠绕而起。   季琛躺在床榻上,睡梦中的她,皱着眉头,口中不时发出些呓语,她睡得并不安稳。   那些梦似乎只要她一入睡,便会死死缠绕上来,梦中的她往往愈是挣扎,愈是陷得更深。在羪顿前些年的日子里,此种情况愈加严重,往往夜里难以入眠。后来乌珥的出现,漫漫长夜里,一盏灯,两个人,相依相偎,情况才慢慢好转。   乌珥曾说:“阿依,是你救了我。”   其实对于季琛来讲,乌珥于她,又何尝不是一种救赎呢?   在她几乎快要崩溃的时候,陪着她,让她季琛终究还是季琛,而不是变成一个她自己都认不出的人。   床榻之上,季琛的眉头越皱越紧,在梦中,她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大雪纷纷,寒风凛冽,刺骨疼痛。   拔列隼看季琛的目光越来越深,对季琛也有了些许不同。比如,时不时的会赏赐一些物件,簪、钗、衣物……   他对他的一系列反常的行为似乎浑然不觉。   他之前的一个姬妾看在眼里,嫉妒在心中默默埋下。   于是装作不经意间,让季琛“偷听”到了羪顿后营中有一律朝商人,长年与羪顿经商,战争来临,被困于此。几番恳求,决定以几乎所有身家货物交换,终于获得羪顿同意,让他悄悄离开。   季琛也是昏了头了,她若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便能轻易从这话中找出漏洞。   即便有位这样的“大律商人”,向来贪婪的羪顿人,身家货物早从他手里抢了去了,又如何会等到这位商人自己决意。况且残忍嗜血才是羪顿人的天性,战争爆发,大律与羪顿撕破脸面,又如何会留商人这“肥羊”的性命?   可是她太想回家了,太想回大律了,她太想得知一切关于大律的消息,关于齐凛大消息,她也,太想将她的消息告知齐凛了……   于是她于当晚悄悄前往偷听得来的“大律商人”所居的帷帐。   可是哪里有什么商人。   季琛走进。   等着她的,是一张案,一盏烛灯,以及散放在案上的信件,上面是大律的文字。   还有突然出现的拔列隼的暴虐。   于是她被他强迫着拉去看了一场血腥屠戮。   又是满眼的血,又是满眼的红。   季琛睁大着眼。   那日过后,季琛失去了她的声音。   是乌珥一直陪在她身边,照顾她,努力地让她从血污中走出来,努力让她重新发出了声音。   同样,在那暴虐的一夜之后醒来,她在乌珥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似乎站在了无边黑洞的边缘。   季琛那时候想,反正齐凛不要她了,反正她这身子也破败成这样了……   不如,不如就这样吧。   消极的态度让她终日死气沉沉。   无边黑洞边缘,只要再迈出一脚,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乌珥最先发现她的异常,她第一次动手打了人,也骂起了人,乌珥似乎用尽了一身的力气和所能想到的最能刺激人的骂语。   季琛最先并不还手,在听到乌珥越来越难听的骂语后终于忍不住了。   她们俩在帐子中打了起来。   季琛虽然随老者学习多年,然而近来终日消极以待,饭也未曾吃过几口,力气上落了下成。   乌珥虽然没有学过什么正统的一招一式,然而自小劳作,力气也是比现在她面前的季琛大了不少。   两人皆是讨不了好。   她们最后双双躺在帐中的毛毯上。季琛用手臂遮挡着眼,气喘吁吁……   过了好久,季琛听见身旁窸窸窣窣的声响。   “阿依,够了吧。”   乌珥半坐了起来,她有些吃力,和季琛的打斗消耗了她几乎所有力气。   季琛也是。   “阿依,你想想,你如今,这样,将你长久以来的坚持当作了什么?”   乌珥还在喘气。   “那次,你问我,你一直以来的坚持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用?”   “你说他不要你了,阿依,他不要你了……”   “你便也不要你自己了么?”   躺在地上的季琛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手臂将眼睛捂得更紧了些。   “阿依,你难道,没了他,就不行了么?”   乌珥的话如同当头一棒,让季琛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没了他,我就不行了么?   就在这一时间,她耳边响起了很多熟悉的声音:   “我的女儿,将军府嫡女,少将军之女,名医薛望之徒……”   是父亲骄傲的话语。   “明月,自己来,无论结果,娘都为你骄傲……”   是母亲温暖的鼓励。   “我们家小琛琛儿,是祖母心尖儿上的肉……”   是祖母慈祥的笑语。   “季琛,这次的作业做得不错,之前罚抄的《本草》暂且停下……”   是师父别扭的夸奖。   ……   没了齐凛的季琛就活不下去了么?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的。   季琛捂住眼睛的手被乌珥移开,“阿依,哭没什么用,可是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季琛看着乌珥,她的眼泪流得越发汹涌了。   她边哭,又边笑,道:   “乌珥,你真是……”   “你真是……遇见你真是……”   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床上季琛的眉头渐渐舒展,她似乎要清醒过来了。   太医终于急匆匆地赶来了。   在一旁年轻天子慑人的气势下,这位两鬓斑白的太医战战兢兢隔着方巾把完脉,沉思了片刻,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太医道:“陛下,娘娘并无大碍,只是以前身子亏损得厉害……”   齐凛眉头一皱。   “从脉象看,娘娘肯定一直在服用避子药,这一胎虽来之不易……”   齐凛道:“这一胎,来之不易?”   “是,但在娘娘顺利产下后,仔细调养,往后和陛下再有子嗣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太医又嘱咐道:“陛下和娘娘切记,千万保好一胎,娘娘身子亏损太过厉害,看着体健,但内里已是亏空的厉害,若有什么意外……再受孕就困难了……”   “老臣这就为娘娘开个安胎的方子,也请陛下告知娘娘一定要注意修养,好好……”   一旁安德在听见太医的说“这一胎来之不易”时,便知道大事不妙。他看着太医并未注意,还一直往下说了下去,安德又悄悄看了一眼一旁年轻的天子……   安德复杂地闭了闭眼,再次看向太医的眼神带上了些不忍。   太医也只是知道皇后于护国寺中修养,为国祈福之言。而如今皇后才回宫便有了两月的身孕,他想自古以来帝王多情,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皇帝太过思念皇后,私下与皇后相见时……   他未注意到皇帝的脸色。   齐凛脸色黑得可怕,他看着太医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太医一愣,抬眼看了一眼皇帝,这一眼,将这位太医立即吓得立即跪在了地上。   “你说皇后怎么了?再说一次。”   太医怎么还不够明白,他跪在地上,透心凉。他惶惶不安斟酌着道:“老臣,老臣……老臣技艺不精,误诊误人……”   “望陛下原谅,老臣,老臣……”   寝殿巨大,只余太医告饶声回响。   年近古稀的老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头,他的身子本就有些佝偻了,如今更是卑微渺小的似乎将自己卷了起来。   “安德。”   齐凛冷冽声音传来。殿中香炉中缭缭升起的熏香依然在空中飘散,明明十分温暖,然而现在殿中之人却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   “在,陛下。”   “你知道该怎么做。”   跪在地上的太医顿时停止下磕头的动作,他浑身颤抖,大声求道:“陛下!陛下!老臣年老眼花,技艺不精,误诊了娘娘!老臣愿意请辞归乡!求陛下……”   齐凛冷着脸,没有看他。   安德已经率人上前压制住了老人,就在太医被拖起来的瞬间。   “住手。”   是季琛的声音。   她醒了过来,也听见了太医的言语。她将身上的被子推了一下,半坐了起来,后背倚靠在床头。   神色淡淡,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季琛也是此刻才知道,原来这些天一直以来的不适,不是什么舟车劳顿,而是因为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   可是,即便那日被拔列隼发现,她也明明一直偷偷在喝药啊。季琛也着实被太医的话打得呆愣了半晌,正如晴天霹雳,满脑子都是不可置信,她明明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她在心里也早就清楚得很,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那药本来就只是有几成的把握不让自己受孕而已,剩下的几成,她又如何能掌控?更何况,是药三分毒。   季琛垂下脸,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暂且不去想这些。   为今她脑海中,只有造化弄人四个字。   她觉得太累了。   齐凛转头看向她,季琛抬起了头,终于正视他了,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而齐凛眼里的风暴似乎越来越剧烈。   他自小就是个情绪变化轻易不外露的人,而如今在季琛面前,如此外露的情绪几乎要将自己吞噬掉。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老太医只是说出了实情罢了,何错之有?”   季琛看着齐凛,嘴角略带着笑意,淡淡地说出这两句话。   她轻飘飘地说出这两句话,就像普通地谈论今日的天气如何。   齐凛脑子中的那根弦终于被她嘴角的笑意彻底地扯断了。   他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对安德道:“你们先下去。”   于是寝殿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隐藏的风暴在肆虐的边缘。   季琛却依旧倚靠在床头,她偏过头闭目再不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的样子刺痛的齐凛的眼。   齐凛终于忍不住了,近乎疯狂,自山洞中一别,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了。   明月!明月!是他的明月!   是谁?!是谁?!   谁敢!   他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捏住了季琛的双臂,俯身紧紧盯着季琛。   本半倚着床头的季琛此时和齐凛的距离近得几乎只有一拳。   “明月!”   “是谁?!”   她睁眼看着齐凛。   她看见齐凛眼里的深深压抑的痛楚。   之前客栈相遇,她看见齐凛看她时的眼满目担忧;如今这么近的距离,她又看见齐凛看她时的眼里的痛楚。   如此清晰,原来是真的。   原来你一直冰冷的眼,也会有这些情绪啊;原来,你也会痛啊……   季琛突然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快意,这股快意就像猛烈的洪水,瞬间将她的全身都淹没。   她勾了勾嘴角,笑意越来越明显,她笑着,看着齐凛的眼缓缓张口:   “谁?陛下在问什么?”   “噢,可是在问臣妾肚子里的是谁的种?”   直白的如同利剑。   季琛话刺痛了齐凛的耳。   可是季琛并未就此停下,她继续道:   “谁的种呢?”   “陛下可容臣妾想想?”   她皱了皱眉,装做细细思考的样子。   齐凛捏住她手臂的手越来越紧,季琛被锢得生疼,但是她毫不在意。   “陛下,臣妾记不清了,怎么办呢?”   “只是臣妾记得,不是陛下的。”   “啊,您瞧瞧臣妾说了些什么,是不是陛下的,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是故意的,她将伤疤撕开,然后血淋淋地呈给齐凛看。季琛她怎么会不记得,她怎么会忘记?是谁?谁?只可能是一个人。   一个她连想都不愿想的人。   撕开尚未愈合的伤疤,她也痛得抽搐,可是,她现在很痛快。   她现在痛快得很。   齐凛看着她,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臣妾……说出话时嘴角带笑,说出得话轻轻松松……   也轻轻松松的将他的心弄得支离破碎。   他的明月,他的明月,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的明月不应该是这样的。 ☆、昭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就这样先 见习 实验 太多忙 因为一些事情总算绝了我的幻想 女生是不是总会想太多…… 心情不太好 调节一下自我   四十三昭雪   齐凛难以想象。   在那些个没有他参与的岁月里,他的明月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或者说他不敢去想。   向来杀伐果决的人,却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羪顿人残暴嗜血。   自那个黑暗冬夜里最后一次见面,这么几年了……他的明月,能在羪顿活下来,他们还能相见,就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齐凛捏着季琛的手终于渐渐松开。   而他眼前的季琛却似乎还没有住口的打算。   她轻轻地将齐凛依然放在她手臂上的双手避开,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道:   “陛下以为臣妾想怀这个孩子么?”   “臣妾也不想,要不,陛下让太医开个方子。”   季琛顿了顿,看着齐凛道:   “开个方子,打了,如何?”   齐凛额角的青筋暴起。   “够了!”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够了,别再说了!   够了,别再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臣妾了……别再那样笑了……   我的明月,不是这样的!   他齐凛自小就一直抓在手心的明月,不是这样的!   季琛的一言一行将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愤恨、惊怒、心疼……这些情绪统统搅在了一起,几乎要将他拖进飞沙走石的风暴眼。   齐凛红了眼。   然而他此时似乎想不起了,那个从前眼睛里只有他的明月;那个从前总是跟在他后面的明月;那个从前总是爱捉弄调笑他的明月……   那个站在桃花树上,笑得灿烂的明月。   是他自己,将她弄丢了。   “但在娘娘顺利产下后,仔细调养,往后和陛下再有子嗣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陛下和娘娘切记,千万保好一胎,娘娘身子亏损太过厉害,看着体健,但内里已是亏空的厉害,若有什么意外……再受孕就困难了……”   没有哪个男人会忍受自己的女人怀上别人的孩子。更何况这位万人之上,功绩斐然的大律天子。   然而适才老太医的嘱咐如同魔咒般萦绕在他的耳边,一片嘈杂。   新帝登基数年,还未有过皇子或者公主顺利诞生。   有人怀上,但总是保不了。   后宫之中,肮脏之事,不胜枚举。   齐凛只是冷眼。   因为他也并不想要她们为他生下孩子。现在,他只想要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之前……他可能做错了些事。   一片混乱中,季琛的声音清晰明了地传入了他的耳。   “陛下最好还是让人开个方子吧,适才老太医还说,若是保好这一胎,臣妾就还能受孕……”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可是,这才没多久,臣妾就恶心呕吐,甚至晕倒在地,真是太难堪了。臣妾真是半分也不愿意怀孩子了。”   她嘴角的微笑越来越深。   “尤其是陛下的。”   原来上一句话的什么恶心,什么呕吐,什么晕倒全都是为了铺垫,全都是不是正主,全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她只是针对齐凛而已。   齐凛终于被这一句话彻底地吞噬进了风暴眼。   尤其是陛下的。   “呵呵……”   他笑了。   他的眼只看着季琛,嘴角上扬。从小季琛便觉得他长得好看,虽然时时冷着一张脸,所以笑起来更是风华无双。如今这剑拔弩张场合,他这么突然一笑,眼睛里又满满都是季琛,正在说话的季琛突然就愣住了。   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干什么,一时间全都没了主意。   齐凛猛地凑近她,看着她,笑着道:   “明月,你不想为朕生孩子?”   齐凛用了“朕”来称呼自己,再不是之前与季琛说话的“我”字。   他突然用一只手直接将季琛的腰锢住,然后狠狠地压下自己的方向,他在她耳边低低道:   “那可由不得朕的皇后了。”   季琛一怔。   齐凛接着用另一只手慢慢抚摸上的后颈,反复摩挲着她后颈的皮肤。   季琛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她想是想起了些什么不好的画面,突然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   齐凛的眼神一沉,稍微用了些力气,便紧紧地再次将怀中之人禁锢。   “皇后还是将肚里的东西好好生下来吧,朕还等着皇后给朕生个孩儿呢。”   季琛挣扎的力气在齐凛看来根本微不足道,那只反复摩挲季琛后颈的手突然一下子到了前面,捏住了季琛的下巴。齐凛抬起了季琛的下巴,固定住她的头,他笑着,先是低头轻轻吻了吻季琛的唇,然后似乎觉得不够,再次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唇,唇齿缠绵。   似发泄,又似惩罚。   季琛的抗拒,季琛的颤抖,季琛的挣扎……齐凛此刻全都不管不顾。待他终于尝够,齐凛垂眸,看着季琛道:   “皇后要养好身子,毕竟朕不是也答应了皇后,要为定国公家平反么?”   “而且,适才那位老太医,处处为皇后的身体着想,皇后也应该适当为他老人家的性命想一想罢。”   季琛的眼睛骤然瞪大。   这些是威胁?   齐凛他,竟然用这些来威胁她?   简直,简直混账!   齐凛不等她再说话了,放开她,站起了身,冲着外面道:   “来人!”   门外的安德垂头恭敬地走了进来。   “加派人手,严密保护皇后,在皇后产子之前,朕不容许皇后和皇后肚子里的东西出任何差错。”   他说的是“产子前”。   至于产子后,这个孩子还有没有差错,于他,又有何关系?   既然生下这个东西才能不损害她的身子,既然生下这个东西才能养好她的身子……那就生下来!   活不活得下来,那就是他说了算了。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齐凛是这么想的。   “诺。”   安德应下。   “另外,告知宫中,皇后怀孕,但一路舟车劳累,需要静养。”   元武初年春,新帝齐凛在朝堂之上宣布前定国公,少将军季朗“谋反”一案实在疑点重重,要求重审。   朝中立即有不少人跪地附议,无论是先帝在时的旧臣还是新帝提拔的新人,人数之多,不可计数。   齐凛任董秉为廷尉,前大理寺卿秦苍之共事之。   就在任命的当天夜里,皇帝将二位臣子私下召往御书房,亲自将某样东西交给了他们,并与他们说了些什么。   ……   康成帝驾崩的那段日子,朝廷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庄王心思缜密深沉,撒了一张大网。   庄王齐乾勾结羪顿,透露漠北城消息给羪顿,这才有了漠北城的那场突然燃烧,彻夜不灭,光照映如同白昼的大火。他本就愈将齐凛一行人全都堵死在漠北城,然后立即指挥自己人南退,迅速占领辽州,将苍城的军事力量纳进自己羽翼。   之前齐凛秘密出城截羪顿粮草的消息也是他指派人透露给羪顿。   诺大的漠北城,在粮草不济之时,困苦艰难之境……一封封传递给京城的急信,几乎不曾被皇帝看过一眼。   全都被这位平时里温润如玉的庄王笑眯眯地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他根本没想到齐凛竟然能从漠北城活着回到京城。   而且掌握了他一直想要的辽州一带势力。   几乎是一路带着兵“杀”回京城。   ……   齐乾的棋最终还是没有下过他一直想置之死地的对手,被靖王齐凛全都吞噬。   这位平日里地位尊贵无比的庄王于牢中最后一次见到了已经是帝王的齐凛。   他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签字画押,供认不讳。   包括假传圣旨强令远在漠北征战的镇北大将军季朗一行前往羪顿与之详谈合约之事。   所以当康成帝接到所谓定国公季朗谋反的证据才会勃然大怒,不接受任何人的劝言,直接将“谋反”之案钉上了罪大恶极的钉子。   他之所以深信不疑,与他日益增长的对臣子的不臣之心的怀疑、与他越是年老越对权利掌控之心欲望的不减有密切关系之外,更是因为,他从不曾知道季朗一行前往羪顿是因为他的旨意。   所以定国公一行在大战的紧要关头私自前往羪顿,不是谋逆还能是什么?   欲加之罪,尚且何患无辞;更何况“证据确凿”的谋反大罪!   只是,庄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代价假传圣旨来算计定国公?   有必要吗?   齐凛站在关押齐乾的牢房之外看着这位穿着囚服,端正坐在地上的庄王。   “为何?”   “四哥问我为何?”   庄王在听了齐凛的质问之后,却止不住地哈哈大笑,他的笑得支持不住,搂着肚子弯下了身。   这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笑得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气度。   齐凛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四哥你在装傻么?”   “定国公是谁啊?大律人人都知道他的大名……”   “他手中握了多少人脉?多少资源?多少可用之物……四哥,不用我细细说来吧?”   “他的独女,季琛,深得他宠爱……若是得了她,这些东西不都是归我所有了么?”   齐凛的眼神一寒,望向齐乾的方向。   此时的齐乾并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般说了下去:   “女子应以柔顺为本,看在她姓季的份上,我堂堂皇家正统血脉,屈尊亲自前去提亲,竟被季朗当面拒绝!说什么并不愿意女儿入皇家,平凡人家足矣!好!这便算了!”   “可是,最后呢?!不是说不愿入皇家吗?四哥你说,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父皇不是一向疑心重重吗?你难道不是为了这些吗?居然还赐婚于你们,你算什么!被父王从宫外接回,身有胡族血统,我大律皇族血脉?真是可笑至极!”   胡人血脉,简直是我大律皇族的污点!   齐乾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了许多。   齐凛看着他,片刻终于淡淡开口道:   “所以,因为这些你便勾结羪顿的理由?”   庄王一愣,片刻后,笑得比先前更猖狂。   “理由?”   “四哥你是在说笑么?皇家之间,王权争斗……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你我之间,为了皇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四哥心计不也深沉得很么?康成二十六年湘王逼宫,四哥竟然最后才赶来,还带领了军队。说什么突遇秋祈,以至被拦下了脚步,西山行宫有人刚刚好逃出,又刚刚好遇上了四哥!真有那么巧么?也只有些蠢货才会认为你厚德良善!也只有那没脑子的季琛会巴心巴肝地信你!”   季琛当年对齐凛的紧追不舍、嬉笑捉弄,宫中几乎人人皆知。   他早就听闻过,定国公嫡女也是独女季明月的大名。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偏偏对三教九流之术独爱;举止行为皆不符合京城世家贵女的标准。身为女子,好不矜持,紧追着皇子于宫中不放。   皇祖母和父皇竟还会觉得可爱,有其父之风?   得亏了她姓了季了!   若不是姓季,这样不堪的人,如何能让他亲自去提亲?   他去提亲是给了他们面子了!   “光是心计谋略,武略文韬……这些就已经足够让我对四哥‘刮目相看’了……更何况四哥身边还多了定国公一派实力干将?”   齐乾停顿了一会儿,坐在地上,用手整理了一下衣衫,神态气度皆是恢复如初。   “况且只是定国公不愿入我阵营,就足够我这么做了。我齐乾,怎么能容许眼看着敌人的羽翼日渐丰满?”   齐凛看着他,眼神并无丝毫波澜。片刻后,待牢中之人终于再无话说后,齐凛开口对一旁一直等候的人淡淡道:“将他的命先留着。”   “诺。”   且让庄王再多活些日子。   只是齐凛也不清楚,多活些的日子到底是多久。是几日?几月?还是几年?   他要庄王当着朝堂,当着天下,当着季琛的面认罪伏法。   就让他活到季琛回来的时候。   可是季琛什么时候能回来?或许,她不会回来了。   齐凛不愿意去想。   天牢昏暗。   齐凛走出了天牢时,突然的阳光微微刺痛了他的眼,他猝不及防,闭了闭眼,眼里突然就有了些许泪水。   “也只有那没脑子的季琛,会巴心巴肝的信你!”   他的耳边突然就响起了齐乾刚刚说出的这一句话,如利剑,直戳心窝。   他停顿半刻,迈步向前,踏入车辇,六马奔腾,扬起尘土。   他已经是龙袍加身的天子,远方的未央城还在等着他。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做。   几日后,一人胆战心惊地来报,庄王暴毙,身死狱中,是服毒自尽。齐乾自知身败,再无翻身可能时,便自服了慢性□□。   算起来,这几日正是毒发之日。   那人跪在地上,身子颤抖。   齐凛捏着笔的手骤然一紧,但帝王语气平平:“办事不力,自领四十棍去。”   那人一愣,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是皮肉之苦?他呆了片刻,忙告谢不已,准备退下去。上面的帝王又缓缓道了句话:   “另外,庄王已死之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朕要你记住,庄王还活着,就在你管辖的狱中。”   五月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无云。   齐凛于龙辇之上途径御花园时,他看见了满园牡丹姹紫嫣红。   齐凛停了下来,下了辇,直直看着一朵娇艳牡丹。   “哎,借花献美人被发现了。”   “鲜花就该配美人嘛,人比花还娇。插花有个什么用。”   “四殿下真是国色天香!”   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调笑声,很熟悉,只是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见了。   他伸手抚上了一朵开得娇艳的牡丹,眼神闪烁。   身后跟着的护卫、侍者也皆是停了下来。   齐凛开口对一黑衣侍卫道:“庄王签字画押的东西,且先留着,不必拿出。”   “诺。”   “对了,秘密派去羪顿的人如何了?”   “回陛下,潜入之人不知为何,之前尚能传些消息回来,而最近不知怎地,什么消息都没了……”   身后安德看着齐凛站在牡丹前的背影,竟然突兀地产生一种感觉:皇宫虽万千繁华,帝王却一人孤独。   他突然开口道:“陛下,皇后娘娘吉人天相……”   自先帝在时的那场瘴疫案后,他就被新帝看中,一路提拔,坐上内监高位。   他自然早已经不是那个在城外陈旧寺中,被人呼来唤去,愣头愣脑的小太监了。陛下和那位娘娘之间的事,或多或少,他都是知道的。   “娘娘定是能再次与陛下相见的。”   元武初年夏,也就是季琛回京后的第一个夏天。   廷尉与大理寺卿将所有证据呈上。   元武帝当着禅朝堂之上所有人,将所有证据一一展示,其中就包括庄王签字画押的罪证。   董秉与秦苍之此时无不遗憾地表示,庄王在承认罪证后便趁人不备,服毒自尽而死,不能让庄王当庭认罪,二人跪地请求陛下责罚。   元武帝怒,欲责罚之。   朝廷众臣求情,纷纷进言:查出旧案实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乃二人之功;虽罪魁祸首身死,乃为二人之过;但董、秦二人功过相抵,望陛下莫要责罚。   帝遂允。   令恢复定国公季朗一切荣誉称号,追封其“武威仁毅大将军”,其爵位保留,府邸重修,派人前往流放之地将季家族人寻回安置。   昭告天下。   至此,沉冤终得昭雪。   当年庄王身败之时,与之有牵连的人就几乎被一一剿灭。如今新帝更是趁此机会将隐藏在深处,或是之前逃过一劫,或是潜藏已久的顽固者来了个一网打尽。   满朝又短暂刮起了一片血雨腥风,很快便肃清完毕。   齐凛大权终于完全在握。   腥风血雨中,有一人,漠北守城张品。   此人生性狡猾,见风使舵,又很是会审时度势。虽与庄王联手,参与了谋害定国公一案,但最终远在漠北,并未加入庄王一派。当年齐凛被困,回程途中又无车马,冰天雪地之中是此人率先找到齐凛,而回到漠北城,此人又主动将漠北守城的兵力全全交给齐凛,让当时左膀右臂都不在身旁的齐凛有了最基本的力量前往辽州与后赶来营救的郭青一行汇合。   张品的功劳着实不小。   也因者其他原因,齐凛暂且没有打算杀他。 ☆、交锋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放小长假啦   四十四交锋   夏日已至。   蝉鸣声嘹亮,挺拔青竹翠绿。   时间眨眼便过,季琛的肚子一日一日大了起来。   明明相见,明明近在眼前……她和齐凛之间的沟壑似乎却越来越深。   自季琛怀孕以来,齐凛之前倒是常来栖凤宫。   他想着,只是看看她也好。   只是他终究太高估自己了,季琛的肚子越发突显,齐凛便越发看她的肚子不顺意。   他终于避免不了心中不肯承认的事实,他的明月,很早以前,就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道,只是等而已,只要等到那孩子落地。只要那孩子出生,所有的事情就又回到了他手中。   明月,也便是他一个人的明月了。   他渐渐便不再踏足栖凤宫甚至诺大的后宫。只是每天都会指派安德亲自前去探望。   季琛倒也乐得自在。   夜晚的未央城,常常是年轻的天子一人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点着烛光看着奏章。而后宫之中,不少嫔妃对皇帝许久的不踏足感到担忧,每每想要通过各种途径表示一番关心,却被书房门外的宫人拦住,言:“陛下有令,人皆不得打扰。”   妃嫔们无奈,几次三番皆是如此,只得作罢。   于是将目光转向皇后。   然身为皇后的季琛对此不闻不问,   后宫之中,妃嫔们在得知皇后怀孕的消息之时,每个人心中想法皆是不一,但毫无例外,惊讶,羡慕等等情绪柔和在一起,万分复杂。虽然齐凛下令说需要静养,但仍有不少美人得知之后便带着礼物,前往栖凤宫,说是探望皇后,不多打扰。   说是探望关怀,实际上是打探消息。   她们之中有人备了些薄礼,说是小小心意,愿娘娘开怀;也有人说知道怀孕后心里闷的慌,便想来为娘娘解解闷……   季琛对她们的一切,皆是提不起兴趣。   她一个人都不见,全都让人挡在门外。   她似乎对一切都很淡漠,包括肚子里的孩子。   在“定国公冤案成功平反”的消息传来之时,她正教着乌珥写字。   她看着很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   只是纸上正在写着的字的最后一笔有了轻微的偏差。   安德将所有消息告知她之后,只听到这位娘娘淡淡开口道:   “知道了,你退下罢。”   他抬眼看了一眼这位皇后娘娘,然后低下头道:“诺。”   季琛写完一个字,余光中见安德还未离开,于是她停下笔,抬头看着他道:“安大人,可还有事?”   逐客之意明显。   她唤安德一声大人,安德敛目,垂首道:“娘娘厚爱,奴婢还有一事未说。”   “陛下说今日会晚些时候过来,娘娘不必等……”   季琛似乎并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再次执笔,打断他未曾说完的话道:“知道了,安大人若是无事便退下罢。”   安德顿了顿,道:“诺。那奴婢就不打扰娘娘了。”   安德退后几步,殿中垂首站立的宫女打开门,安德便转身跨门而出去了。   季琛不停笔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乌珥瞧着她,唤了她几声,季琛都没有反应。   “阿琛!”   她的律话已经说得比较流利了,从以前“阿依”的称呼转变为现在的“阿琛”也是自然而然。   季琛的笔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将笔放下,笑道:“又干嘛?”   在宫中,似乎能常常看见她笑容的只有乌珥了。   自季琛怀孕以来,她的心情似乎就一直不怎么好。她不见那些女人,面对着那天子也是言语浅浅,表情淡淡。   乌珥看在眼里。   “阿琛,这些字好难学,我闷了。”   “成日里在这儿,咱们再出去走走如何?”   她知道季琛不愿意看见那些女人,不愿意周旋参与其中,一丁点儿时间也不愿意被她们占据。   她明明是这个大律尊贵的皇后,吃穿用度无一不是精心准备,无一不是最好的。但是她笑的次数甚至比不上在草原上那段艰苦的岁月。   于是乌珥眨了眨眼,又道:“我们不走远了,就还是附近,如何?”   季琛看着乌珥亮晶晶的眼睛,听了她的话,道:“好呀,今日天气不错,至于远不远嘛……”   “我们走远一点儿又如何?”   她知道乌珥的用意,她看见乌珥听了她的回答后瞬间弯起的眼睛和咧开的嘴,季琛的心情也突然莫名地好了起来。   就像灰蒙蒙的天空,层层沉云之间突然穿透出了一束耀眼的阳光。   已是夏天,未央城的御花园虽再无百花齐放,竞相争艳之景观。但依旧是雕栏玉砌,琼楼玉宇。   雅致的亭,台,楼,阁……湖与山与流水,岸与树与亭台……巧夺天工。   乌珥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景致,她被深深地抓住了眼。   季琛看她四处张望的模样,不禁失笑。   “乌珥,你若是想在这御花园里四处转转,就去罢,不必管我,我去前方的亭子里坐坐。”   她怀着身孕,行动自然是不便了许多。   况且,这御花园,她从前就已经来过太多次了。哪处有些什么景色,哪处的风景又如何……   以及从前在哪处可以“偶遇”那冷脸少年。   她全都了然。   然而如今对着这满园的美景,季琛提不起半分兴味。   她来到湖心亭,随侍的宫人替她摆好桌案,软垫。季琛坐下,随意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   她屏退了两次宫人们,第一次他们一动不动,并以“陛下有令,保护娘娘”回了季琛的话。季琛皱眉,微微有些动怒,这时候宫人们才退下,只是离亭子也不远。   季琛也没在让他们退远些,她仅仅想一个人呆一呆。   无论多久,哪怕只是一会儿也好。   然后她独自呆在亭中,眺望着湖面。   夏风过,一片两片……翠绿的叶纷飞于湖面,荡起阵阵或大或小的涟漪。   不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将折射其上的阳光也荡漾开来,微晃人眼。   阳光温暖,季琛闭上了眼。   林嫣烟迈入御花园,看到得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远处的皇后一身墨蓝色轻衫,随意倚靠在红色的亭柱上,闭着眼似乎在养神,微风过,云袖飘飘,她简单束起的发也随之而动。   夏日午后的阳光映照在她的身上,那份随性不羁又显得恬淡平和。   林嫣烟突然就有了这样一种感觉,这充斥着争斗的地方与远处那人毫无干系,或者说,那人根本不屑于追逐她们梦寐求之的东西。   林嫣烟捏紧了拳头。   她心底有个声音再次出了来,就是这个人,生来就拥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求之不得东西;生来就轻易得到很多人汲汲求取的东西;生来就得人那么多的关注……   凭什么。   她松开了拳头,带着笑走向了湖心的那座亭。   离亭不远处守候着的宫人们见她走近,便直接拦住她,言语间似乎并不将她林妃的身份看在眼里。林嫣烟压下心头的火气,仍然笑着,但她身后的宫人对此颇为不满,正要出言教训。   “不用拦了,让她一人过来。”   季琛低沉的声音从不远的亭中传来。   在林嫣烟迈入御花园,季琛便知晓了。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她仍是闭着她的双眼,依旧是靠着柱子,只是懒懒地开了口。   根本未曾看过林嫣烟一眼。   林嫣烟看得清楚,她眉头微微一蹙,只是瞬间便恢复了笑容,将身后的宫女留了下来,从小径数十步入了亭。   季琛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沐浴着阳光。   她做了个请安的姿势。   “琛姐姐……”   她正开口唤了季琛。   “停。”   季琛便直接一个字打断她。   “谁是你姐姐?林妃的这声姐姐我可受不起。”   季琛淡淡道。   林嫣烟的笑凝滞在脸上,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她似乎不曾想过这样的情况出现,于是她继续柔柔道:   “琛姐姐这话说得……”   季琛终于睁开了眼,她直视着林嫣烟。   眼神中似有似无的东西一闪而过,林嫣烟突地莫名有些心惊,待她再仔细看时,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同。   季琛脸上带着笑,靠在红柱上,眉眼弯弯,一派闲适。   错觉。   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姐姐一别就是这么多年,妹妹很是想念姐姐,从漠北回来,就未曾再见过姐姐一面……”   “寺庙中日子想必定是清苦,但是陛下一直挂念着姐姐,妹妹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姐姐刚一回来就有了身孕,更是辛苦……”   “姐姐成日里也不见我们,让我们这些个想要关心姐姐的,与姐姐聊聊天儿,为姐姐分担一些的人好生难过呢……”   ……   字中有字,话中有话。   季琛当然听懂了。   她抬头看着林嫣烟依旧言笑晏晏的脸,说出的话言辞之间充满着关怀,似乎就要将真心剖开在面前。   还是老样子,真没意思。她心道。   林嫣烟还在说些什么,不过季琛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   她的嘴角勾起。   “林嫣烟,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你心中所想的,和口中所说的,完全相反,何必惺惺作态来关心我?”   林嫣烟的笑终于不再。她口中接下来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了。   然而她顿了顿,强自挤出一丝笑,她对着季琛似乎有些委屈道:“姐姐你……”   只是她并未说完想要说的话。   “你怎么还有脸叫我姐姐?”   季琛懒懒地打断她。   “滚。”   她面前的季琛脸上是带着笑的,说出这些直接的话,如同在和她讨论今日阳光不错般自然。   林嫣烟捏着的拳头发起了抖。她垂下了头,只是一会儿,她抬起来,脸上带着她的是嘲讽的笑。   她直直看向季琛。   季琛也看着她,挑了挑眉。   “季琛,既然你对我不客气,就不要怪我了。”   她缓缓地走近季琛,在距离一两步的距离停下,然后俯看着季琛笑着说道。   季琛嘴角上扬,道:“哦?”   林嫣烟的眉头一皱,之后她突然凑近季琛的耳边,温婉的声音传入季琛的耳:   “皇后娘娘,怎么才回宫就有了孩子?”   “娘娘自漠北回来后,就再未露过面,陛下登基时,册封时,娘娘也不曾出现过。说是娘娘你在护国寺中修养,说是为国祈福……”   林嫣烟略略退了一步,她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观察着季琛的表情。   可是季琛面上并无什么变化,她心下微微有些失望。然而这只是一时的,她继续着道:   “羪顿,蛮夷之族,残忍至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时常犯我大律边境……这是说起羪顿,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听闻当年漠北城一场大火,彻夜燃烧,后夜里羪顿攻入,虽百姓早早奔逃,但也有不少人并未成功离开,或被就地杀害,或被抓获囚禁,或被俘获□□……”   她看见季琛的眉头轻轻低一蹙。林嫣烟越发坚信心中所想,她笑盈盈地道:   “娘娘这肚子如今这样子,臣妾看着,不像是刚回宫的时候怀上的罢。”   “不知娘娘这肚里的孩子,是陛下时常出宫去寺中探望娘娘的时候就怀上的?”   “还是说,根本就不是陛下的孩子?”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闭上了嘴,笑着看着季琛,等着季琛接下来的动作。   她对季琛惊慌,震惊,无助,心虚或是害怕的样子十分期待。   林嫣烟到底是失望了。   自始自终,季琛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只是她嘴角的笑意甚至越发的深了。   她站起了身,垂头看了看自己突出明显的肚子,已有五月多了。她用手轻轻抚了上去,一时间她竟然微微有些发愣。   只是片刻,季琛收回了神。她几步走近了林嫣烟,站在她面前,盯着她。   林嫣烟这才感受到季琛的气势。   不一样,很不一样。和那个从前的季琛完全不一样。   不用言语,不用动作,只是现在这么站在她面前,她的脚就有些不自主地想往后退。   她稳了稳心神,站定了身子,便见季琛凑近,在她耳边低声道:   “林嫣烟,你真聪明。”   “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本就不是陛下的。”   林嫣烟的身子一怔。   季琛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她仍笑着,一字一句道:   “如今你的想法被证实,我身为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不是陛下的。”   “只是,又怎样?你奈我何?”   又怎样?   你奈我何?   这几个字回荡在林嫣烟的脑中。林嫣烟的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她被季琛直截了当、坦坦荡荡的样子完全震住了。   她的脚退后了一步,口中道着:“你,你……”   她简直难以置信。   而本该全全由她一手掌控的主动权,似乎渐渐脱离了她的手。   她怀的不是陛下的孩子,她竟就这么承认了?   是真是假?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自己之前笃定的看法了。   她抬眼看着眼前的季琛。   她脸上的笑意此时此刻在林嫣烟看来,充满了嘲讽与轻视。   林嫣烟心中许久以来压着的东西终于一下子爆发了。   凭什么啊……   身为皇后,清白不在,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不是陛下……这不都是滔天的罪孽吗?这不是天般大错吗?   为何这人还一副没有错的样子!为何这人还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为何这人还身处着这高高的后位!   “你既然怀的不是陛下的孩子,那为何你还……那为何陛下还容得下你!”   “为何陛下还等着你!还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皇后的位子上!还派人严守保护你……”   林嫣烟说不下去了,她隐约感觉到了些什么东西,只是她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她抬眼间看见季琛脸上的讽刺越来越深。   刺痛了她的眼。   对了……陛下……   林嫣烟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些什么。   她突然抬高了音调,似乎是呵斥着道:   “一定是你用了什么法子,骗了陛下,陛下肯定以为……”   “你身边那个女人,看长相也不是我大律的人!定是羪顿的细作,你们伙同着……”   那个跟在季琛身边的人,一定知道很多,若是从她下手……   林嫣烟转瞬就将一些心思打到了她的身上。   “陛下肯定以为……陛下他肯定不知道这不是他的孩子……我要去告诉陛下!”   语气激烈,周身气质也失了文雅。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林嫣烟太过激动,不远处亭外的宫人皆是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这个平日里一向温柔婉约的林妃,如今很是不一样。   是了,一定是这样,陛下一定是被她欺瞒住了。   “对了!我要去告诉陛下!让陛下知道你的心思!知道你不怀好意,你一定是欺骗了陛下,你想要生下这个孩子稳固你的后位!”   她义正严辞,言之凿凿,仿佛拿到了些什么季琛所犯滔天罪恶的证据。   只听噗哧一声。   季琛再也忍不住了,她笑出了声,不再是先前的抿嘴微笑,而是咧开了嘴。   “好啊,你去说啊。”   “生下这个孩子稳固后位?你在玩笑么?”   “林嫣烟,你以为我在乎?你以为我在乎这个位子?”   若说林嫣烟在听见季琛突兀的笑被惊到的话,那么季琛接下来的所言所语,则更是让她开始不知所措了起来。   而季琛看着林嫣烟不再言语,甚至有些呆愣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有些有趣了起来。季琛歪了歪脑袋,神采飞扬,言语轻快:   “你说你要告诉陛下,那便去啊。”   “啊,还有,我想起来,我肚子里怀得是个真真正正的孩子。可不像你一样,没有的要说成有的。”   季琛说完,便未曾再看过眼前之人一眼,她直接迈步离开,与还处于震惊状态中的林嫣烟擦肩而过时,季琛收了笑,神情严肃,她的话一字字钉入了林嫣烟的耳中:   “林嫣烟,你那些心思若是打到乌珥身上,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亭外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无云。 ☆、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出自《了凡四训》   四十五今日   季琛走出湖心亭,等待的宫人便立即跟了上来,随在她身后。   她行至一片竹林之中。   季琛再次撇下身后之人,将之留至竹林之外。   一节节竹挺拔高大,根根指向天空。   夏日的御花园,层层叠叠的深绿映照着日光,狭长叶尖的边缘相互交叠,似乎泛起朦朦胧胧的光晕。   风过,叶叶随之而动,发出簌簌的响声。   季琛一人沿着小径行走,渐行渐深,蝉鸣声离她越来越远。   而前方有一人离她越来越近,那人一席华丽衣衫,款款走来,腰间一绣着牡丹花束带缠绕紧贴,配上她的身姿,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   衣袖摆摆,裙角翩翩,娇艳动人。   季琛眯了眯眼,她此时怀着孩子,腰自是宽了不少。她自己也清楚,即便不怀孩子,她向来也不是这种纤细腰身。   “细腰盈盈,只堪一握;肤如凝脂,眉似烟,目含情,口含朱丹,素手纤纤空中舞……”   季琛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了这么几句诗来。事实上,时隔多年她也仅仅记得这么几句罢了。   当年一不羁才子酒醉时写出名噪一时的《锦弦赋》,引得众人竞相追逐。   时至今日京城的美人无一不是以此为标准来评判的。   而这些年她一路摸爬滚打,身上练就的与这些标准,毫无相关。   早就不是应当的美人之姿。或者说,季琛从来就不是应当的美人之姿。   她自小就这样,似乎和时下所有人所欣赏的一切都背道而驰。   女子应以乖顺柔弱为美,她不是;女子应得习琴棋书画,她不喜;女子应……女子应……女子应……   这个时代明里暗里给了女子太多条条框框。   季琛不禁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疤和茧子,她有些出神。   她曾还是很羡慕那些人,少女时期为了也成为那不堪一握的细腰之员,她一度节食,每餐都吃得十分克制。   虽日渐消瘦,然而腰间软肉也仅仅瘦了些许,再无变化。最后还是被父母察觉,于是季朗责骂,季琛还嘴……   母亲楚云却懂得女儿心中所想,拦下季朗,只对季琛道:所谓标准,所谓应当,也不过是人定下的。   季琛还是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而当她渐渐长大,才愈加明白母亲话中之意。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娘娘怎么一人在这林中?”   面前的安姝面容艳丽,一派笑意盈盈。   季琛看着她,微微动了动嘴角,回道:“随意走走。”   安姝行完礼,看着季琛脸带着笑,抿了抿嘴,道:“娘娘,定国公旧案之冤已昭雪,臣妾很是为娘娘欣喜,之前臣妾少不懂事,多有得罪,望娘娘见谅。”   这是她与身为皇后的季琛的第二次见面。   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从靖王自漠北归来,一路浴血,登上皇位……她被封安妃。虽仅仅是一姓氏作封,她还是很开心,然而入驻未央城的后宫之中以来,她们这些妃嫔,见到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是后宫之中,争斗从未停止过。   她逐渐认清了一些人的面目,她自己也逐渐伪装起了自己从前的面目。   而皇后的回归,安姝终于渐渐明白了些什么。   她等待了一段时间,想看看这位皇后能以什么方法展示她身为一宫之主的尊荣。   她派人私下偷偷注视着栖凤宫的一举一动,然而她终究是失望了。   而今,这位一直不见众人的皇后终于有了让她见面的机会。   季琛心道,也是奇了,今日一出来,便接二连三地遇到熟人。   还都是些并不想看见的。   “臣妾那时也是昏了脑子了,竟然糊涂地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个糊涂事。”   “想定国公少年成名,忠肝义胆,是最不会犯下那种罪。”   “如今陛下已为娘娘的家人将冤屈洗去,将涉案之人全都处斩,以慰忠魂在天之灵。”   “陛下对娘娘真是情真意切,娘娘远居寺中,陛下也常去探望,想来娘娘在陛下心中一定是很特别的。”   “如今娘娘又怀了皇嗣,想必陛下更是……”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口中话语如浅浅流水缓缓道出。   她如此轻轻淡淡地提起,仿佛曾经的事,曾经的恶语,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是流水,流过,便过了。   罪臣之女。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以及,陛下的情真意切?   季琛的脸上已没了表情。   她听不下去了。   她开口打断安姝的话语:   “是啊,在陛下心中我真是特别,对吧?在陛下心中只有我是特别的。”   季琛脸上又再次浮现出笑意,在安姝看来,她这笑,似带着自豪骄傲。   在安姝看来,她这笑似说着,看,陛下只对我一人特别,你们算什么?   嘲讽味十足。   安姝眉头微微一皱,咬了咬唇,心下不满情绪滚动,正待开口说些什么……   “那么,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安姝一愣。   季琛又笑着道:“可是说完了?说完了,你便走吧,若是没说完,那我便走了。”   季琛说完,便直接转身,往来路返回,不再看身后的安姝一眼。   待季琛走离已远,安姝才反应过来,她顿时气急。   她何曾被人这样无视过?无论是身为盛侯之女,靖王正妃还是如今的安妃。   “季琛!”   她终于也不再露出盈盈的笑脸了。   “你真的以为清了么?你以为那些人都血债血偿了么?!”   “你就不想做些什么吗?你曾经不是很了不起,不是很厉害么?怎么,你不敢了么……”   季琛一顿,停下了脚步。   ……   夜晚的栖凤宫,烛光摇曳。   季琛坐着,她的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看着跳跃的烛火,似乎在思索考虑着什么。   突然她一怔,思绪被打断,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肚子,她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手刚刚被她肚子里小东西踢了一下。   这是第一次。   季琛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似乎是试探般的,她再次将手贴在肚子上,然后肚子里的孩子也像是感觉了她的试探,又动了一下。   “乌珥,动了……我的肚子,动了。”   季琛抬头,神态、语气呆愣,直直看向一旁的乌珥。   乌珥被她呆愣愣的样子惹笑了,不知怎地,虽然呆愣,她却觉得此时此刻的季琛才更加具有了鲜活的生气。   她奇怪道:“阿琛肚子里孩子在动了?”   季琛点点头,道:“嗯。就在刚刚,我摸的时候……”   乌珥凑近,道:“阿琛,我也要,我也要摸摸看!”   于是季琛将乌珥的手放上她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也很是听话,十分给面子地轻轻动了动。   乌珥心中的喜悦一下子就喷涌而出,她惊奇道:   “哈哈!动了!动了!”   “阿琛,你的肚子动了!”   “是在跟我们打招呼吗?”   ……   乌珥很好奇,也很激动,却未注意到季琛呆愣的神态渐渐平复,恢复成原来淡淡的神色。   乌珥继续道着,兴奋言语之间抬眼看见季琛的神色。   乌珥短暂的沉默了。   “阿琛。”   “你对这个孩子到底……什么态度?”   乌珥的手从季琛肚子上离开,转而拉住季琛的手。   她看着季琛的眼,再次问道:“你对这个孩子,这个在羪顿意外怀上的孩子,还是不在乎么?”   羪顿,意外,孩子……   季琛却是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一样,她的神色终于不再淡淡,她猛地坐起来,同时甩开乌珥的手,语调拔高,带着些怒意:   “态度?我能有什么态度?”   “我能有什么选择?”   “我能自己选择吗?”   乌珥的手被她甩到一边,碰到一旁的桌案,“咚”地一声,手背瞬间就泛起了红。   季琛在甩开乌珥手的同时,便已经有些懊悔了,如今看着乌珥因她而受伤,更是懊恼不已。   她知道自己在迁怒,憋闷了这么久以来的气,她撒在了与这气毫无相关的人身上。   人似乎都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防备的人,往往能将最真实的自己展示出。然而却忘了,亲近之人,也是会受伤的。   季琛闭了闭眼,想她自己也是昏了头了。   她一边上前,一边道:“乌珥,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这样……”   她拉过乌珥的手,正准备让门外一旁的宫人拿药膏来。   “阿琛,没事。不用喊旁人。”   乌珥顺势也拉着季琛的手,将季琛拉回坐下,她道:“我没事,这点儿根本不算什么,你忘了我以前被人打得更重的样子了么?”   “你第一看见我的时候,我不也被揍得鼻青脸肿得么,这些算什么。”   “我们曾经还打过一架呢,况且阿琛刚刚也不是故意的……”   季琛一愣。   眼前的乌珥带着笑,她面容轮廓与一般律人不同,鼻梁间带着些许雀斑,却不影响她的笑容。此时她笑着看着季琛,笑容朗朗,丝毫看不出过去那些备受折磨的影子。   她毫不在意地将过去摆在面前。   过去的,都过去了。   季琛坐着,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是呀,谁没有过苦难的时候呢?她喃喃道。   “乌珥,对不起……对不起……”   季琛的声音终于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懊恼。   她捂住额头的手,缓缓放下,她垂下了头,耳旁的头发吹落,遮住了她的面颊。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我对这个孩子……你知道的……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这个孩子我根本……是那个人他……我一直在喝药的,我根本……”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看似平静,言语之间却根本不能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无助。   “没事的。阿琛。”   乌珥拍着她的手,她笑着,道:   “我知道的,阿琛,你不用多说,我知道的。”   “可是,阿琛,我们已经没得选择了。且不说已经五个多月了,就只说你的身体状况,我也不赞成你不顾身体而不要……”   季琛不语,捏紧了拳头。   “阿琛,身体最是重要了,我这几日读书看过这么一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意思你肯定比我懂……”   “阿琛,我们不要再往回看了,那些日子,那个人,我们都不要再去想了。”   “你要将身体养好,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至于这个孩子,我们就当他(她)没有父亲,如何?阿琛,就算是为了自己,你生下来,你若是不想看见,我帮你养,好不好?”   乌珥的话在季琛耳边响起,半晌,季琛终于开口,她低低道:   “好。”   她抬起了头,终于笑了起来:“不过,是我们一起。”   季琛的语气坚定。   “我生下来,我们一起,然后,不去管别人。这个孩子,姓季。”   这个孩子是我季家的孩子。   乌珥的眼睛睁大,只是一瞬,她便弯了眼,嘴角上扬:“好,阿琛,姓季!”   谁都不去管了,季琛终于解开了长久以来的关于这个孩子的心结。   这个孩子身上流的血,是我季家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齐凛立在栖凤宫门口,他并未让人通报。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看见季琛微微垂着头,嘴角上扬,酒窝深现。烛光摇曳之间,她与那从羪顿跟来的女子说说笑笑,她用手轻轻地抚着她已明显突出的肚子,一旁的女子也凑近肚子,俯下身子侧耳倾听着什么。   她始终带着笑,神情温柔,整个人都带着温暖的气息。   齐凛一怔,他想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季琛这般模样了。   朦胧烛光跳跃,将季琛的侧影映衬得愈加温暖美好。   而今终于得见。   然而她如今如此温暖美好的模样,再也不是为因为他而展现。   或者说,她如今如此温暖美好的模样,从不在他眼前展现。   他不来,她不问;他来,她也不多说一句话。   齐凛衣袖下的手捏紧成拳头,复又松开。   他迈步进入。 ☆、本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阿琛啊……争点儿气啊…… 阿琛:……你更得慢……我有什么办法…… 总之,希望大家往后看看,再评价女主的性格啊什么的吧,哈哈,谢谢大家啦!   四十六本分   栖凤宫中只有齐凛和季琛两人。   在齐凛迈入宫殿后不久,宫人们和乌珥就行礼退出了宫殿。   夜色撩人,烛光摇摇。   季琛看见来人,先前的温暖笑容瞬间消失,换上另一副笑容来。   齐凛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   季琛自己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对齐凛行了个礼。礼毕,她便安安静静地站着望向齐凛。   脸上始终带着笑。   行礼之举完成的无可挑剔,问安之语字字也无可挑剔,面上新换的笑也毫无错处漏洞可挑。   一举一动,毫无差错。   和之前一样。规规矩矩,无可挑剔。   齐凛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下颌紧绷。   “陛下可用了晚膳?”   齐凛站立着,道:“尚未。”   季琛立在一旁,依旧笑盈盈,她接着说了下去:   “天色已晚,陛下竟尚未用膳,臣妾这里也未准备些什么……”   齐凛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陛下还是不要日日在书房里,毕竟身体安康最重要,这个点儿了陛下竟然还不曾用过膳。”   季琛说这话的时候,言语间似乎带上了些许埋怨。很是突然,齐凛一愣,复而心中逐渐燃起了什么。   他有些欣喜。   “阿琛……”   只是季琛接下来的话,将他心中燃起来的东西浇灭了个一干二净。   “陛下许久不曾踏足后宫,不少美人都来我这里询问关心陛下……”   “不如这样,陛下便去她们宫中用膳可好?”   “陛下今日若是去了她们宫中,想必她们定是欢喜得很,我也……”   齐凛的话,还未说出便滞留口中,他的眼神瞬间冰冷。   “你让朕去别的宫中?皇后可是在赶朕走?”   他的话冷冷地传进季琛耳里,冰冷刺骨。周身的气势也越发冷冽。   季琛无动于衷,她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朦胧光线里,笑意似乎也模糊了起来。   她看着齐凛,道:“臣妾不敢,只是陛下身体要紧,臣妾这宫中又未准备些什么,臣妾也是为陛下着想。”   轻描淡写,却又言辞恳切。   她明明看着齐凛,可是齐凛却从未在她的眼里看见过他自己的影子。   “为朕着想?”   他终于忍不住了。   “好一个为朕着想呵!阿琛,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要继续这样与我说话吗?”   齐凛的语调陡然升高,他大步走到季琛面前,他们离得很近,近乎紧贴。   他的话语充满了隐忍的怒意。   心中却莫名悲凉。   你确定要一直这样下去吗?阿琛,你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不想啊……   我想你像以前那样啊……像以前那样对我……   我们回到以前那样,不好吗?   只是他终究只能在心中诉说了,他没法子对着季琛说出这些话来。   齐凛自己也知道,这些话,他是最没资格对季琛说的。   “陛下说些什么呢?”   季琛低沉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即将爆发的齐凛。   她抬眼笑着,眉眼弯弯,酒窝在烛光中若影若现。或许是准备就寝了,她脸上淡妆早已洗去,清秀素颜露出。绾起头发也随意披散放下,随着背垂下。   窗户未关,此时夜风吹进,抚起了她些许发丝,飘飘于她的脸颊。   这般情态,竟然让齐凛莫名想起了多年前,他们还未成亲的时候。   季琛也是这样,不施粉黛,一头乌发也草草束起便是,草草率率,随随便便,一点儿也无世家贵女应该的样子。   她追着他,跟着他……无论他是否回应,她都不在意般地一直与他讲些有的没的的话。   “季明月,你怎么丝毫没有贵女应该有的样子?”   少年齐凛终于被季琛弄得再也无法平静,回头对身后笑着的少女道。   “你怎么如此没羞没臊的?”   “你够了吗?够了吗?”   “你到底要如何?”   向来清冷的,情绪起伏不大的四殿下,言语间似乎有些急躁了。   他说出这话,便看着眼前少女先前笑着的脸瞬间惊讶落寞,对一个女孩儿来说,这般言语,他知道自己言过。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眼前之人却抢先开了口。   她收起那明显落寞,正正经经板着脸问道:“噢?那殿下告诉我,贵女应该是怎样的?”   “殿下告诉我?我改。”   神情严肃认真。   少年一愣,别开脸,低低道:“告诉你?没什么,刚才我……对不住了……”   季琛道:“什么?”   少年脸微红,他不看眼前之人,再次道:“刚刚是我对不住你,不该那样说。”   季琛道:“什么?殿下可否大声些?”   少年抿了抿嘴,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边正转过头看向她,一边大声道:“我说,刚才对不住……”   “什么?”   “我说,对不住你!”   眼前的人,言笑晏晏,眼眸中了带着明显戏谑。   “嗯,道歉么?我勉强原谅你啦!”   齐凛便立马明了,什么落寞,什么严肃,什么正经,都是装的!她是故意的。他眉头一蹙,恼羞成怒,转身离开。   衣袖被拉住,他脚下一绊,低低嗓音响起:   “而且,不够。”   “远远不够,阿凛。”   季琛自己不知道她低沉的嗓音,却满含着少女隐藏的情愫。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唤他“阿凛”,除了母亲慈祥地唤他“凛儿”,他听到的多是“小杂种”、“崽子”、“臭小子”……之类的称呼。   他的眼簌地睁大,脚步定住,回头目光随着被拉住的衣袖看去。   一双软嫩的手,再往上是少女微低垂着头。   风过,吹起少女用红色发带束在背后缕缕发丝,她抬眼笑着,未施粉黛的面容清秀爽朗,直视回头的齐凛朗声道:“不够,阿凛。”   笑容朗朗,目之所及,唯他一人而已。   不一样,很不一样。少年几乎沉溺其中,他此时此刻,莫名其妙地感觉,这个人,她和那些贵女毫不一样,她不施粉黛,她不温柔,她不乖顺,她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可是,他并不讨厌她。   他觉得这样的她,很好。   齐凛看着她,笑容灿烂,让他移不开眼。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心动只是一瞬间。   他回过神,咳咳两声,道:“什么够不够的,你叫什么呢?”   “叫你阿凛啊。”   “谁让你叫的……”   “叫你阿凛,可以吗?”   少年脸越发红了,背过身:“……嗯。”   于是得到准许的少女的笑越发显眼,像是得了糖果的小孩儿。   “阿凛!”   “……”   “阿凛,阿凛!”   “……”   少年往前走,少女跟在身后:“阿凛,阿凛,阿凛。”   “嗯。”   他的耳根都红了。   ……   季琛无动于他周身的寒冷。   她直直看着齐凛道:   “臣妾不是一直都这样么?况且,臣妾的本分,这后宫之中,所有人的本分,不就是为陛下着想么?”   “陛下还想要臣妾做些什么呢?”   “陛下还想要臣妾说些什么呢?”   她的语气真真像是一个虚心求教的人,迷茫于接下来的事情,真心询问着解救与出路。   “陛下不如写下来,一次性让臣妾看个明白?”   “臣妾定按着陛下的意思来,陛下以为如何?”   齐凛被她接二连三的问话打断了话,他听着她满是求教的问语,看着她带着讽刺的笑脸。   他心中的怒火,终于燃烧了起来。   只是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朕以为如何?好啊!”   “皇后要按照朕的意思来?那就按着朕的意思来吧!”   他的脸凑近季琛,微微勾了勾唇角,眼睛盯着季琛,其中深意晦暗不明。   他的手伸出,骨节分明。   他抚上季琛的脸颊,缓慢开会摩挲着,低低开口道:   “皇后回宫如此之久,所谓在其位谋其事,是否应该尽一尽身为皇后的义务?”   “这也是皇后的本分吧?”   季琛一愣,看着这样的齐凛,似乎有些心惊,恍然之间,后退了一步。   齐凛瞬间拦住她,一手拦住她的腰,将她轻易地带入怀中,另一手扣住她的下巴,俯身狠狠地吻了上去。   在唇上反复辗转,在狠狠敲开她的双唇,舌头探入她的口中,恶意地纠缠,似乎啃噬血肉。   他拦住她腰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衣带解开,露出一片□□,他的手探入她的腰,不轻不重地搓揉了起来。   烛光摇曳滴蜡,暖光下,季琛的身姿镀上了一层昏黄,朦朦胧胧。   太过美好。   他的手拂过她的肚子,只是在触碰的一瞬间,齐凛像是触碰到什么噬骨的寒冷一般。   季琛的肚子已经五月,但许是她这些年身子被折磨得太过,五月的肚子虽然挺着,但也并不显怀。   但是这挺着的肚子,□□裸地提醒着他:   她怀着身孕,怀着不知什么人的孩子!   他眼中寒意料峭。   然后他一把扯开她的衣服,入眼便是那熟悉的胎记。   锁骨之上,一弯月。   可是那弯月上,却又一深深的疤痕,明眼之人一看便知是咬痕。不知是什么人,用了多大的力气,在这弯月上留下如此刺眼的痕迹。   碍眼!极其碍眼!   齐凛的脑中终于被呼啸的狂风肆虐席卷。   他发红了眼,狠狠地咬了上去,舔舐啃咬,用力之狠,他要将那深深疤痕去掉,无论如何,就算留下新的也罢。   那也是他的!   他的!   渐渐的血腥之味在他口中渐浓。   他的明月!他一个人的!   季琛浑身一颤,终于回过神来。   她的脸通红,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脑中也仿佛充上血,这样的齐凛,这样的对待,这样的动作……   她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那些不堪的画面,清晰异常。   她像发怒了的小兽,眼神一凛,咬牙发狠般地想要挣脱开齐凛的禁锢。   齐凛起先并不在意她的反抗挣脱,稍微用力便能压制住她的动作。   然而怀中之人的异样最后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感觉到她的挣扎。   太过剧烈,容不得他忽视。   齐凛微微一愣,停下了动作,看向怀中之人。   然后一个充满攻击意味的动作突然袭上他的面颊,齐凛到底是习武之人,下意识便躲开了。   他退后一步,只是尚未站稳,另一拳头便如风一般席卷而来。   他的眼神一暗,伸手拦下了这一攻击。   季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乎了一般,另一拳又攻上。   季琛的攻击对旁人来说,已是足够震慑,但是于他,不过是稍微惊讶一下而已。   齐凛瞬间就将她制服。   季琛的双手被他一手反剪,死死地按在怀里。   季琛额头冒汗,眼神恨恨,还在不住地挣扎。   如此情形太过异常。   齐凛终于意识到不对,他大声道:   “阿琛!阿琛!”   季琛恍若未闻。   齐凛间唤不回她,松开她的双手,于是季琛就像开了笼子的困兽,反身一拳击出,齐凛不再动,直接承下了这一击。   这一拳,足够力道,直击他的前胸。   “嘭”的一声,巨大。   季琛似被他的生生承受疑惑住,又似被这一声巨响惊住。   她的神智终于渐渐恢复。   “明月!”   恍惚中,耳边传来齐凛熟悉的声音,她的停下的紧握的拳头也被一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包裹住。   “明月!” ☆、所愿   四十七所愿   “明月,你到底……”   季琛的神智终于渐渐清楚,眼前也终于慢慢清晰了起来。   眼前之人,是齐凛,不是……   她在未央城,不是在羪顿……   是了,她已经不在羪顿了。是了,明明已经决定不去想这些了。   她还有些呆愣,但拳头终于松开。   季琛低头,才看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在另一双手里。于是她抬头,眼顺着双手往上,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轮廓分明,俊朗非凡,以及,一双隐忍而急切的眼。   她曾经,多么期盼有着这张脸的这个人,相信她;多么希望这个人,能再听她说说话;多么想要这个人,从天而降,解救她于危难……   然而只是曾经。   在她之前的日子里,她似乎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之上,于是乎,她自己毫无用处。   经历了那么多,最后终于清醒,却是用了最残酷的代价。   齐凛看着她,她这般呆愣的样子使得他心里一悸,他口中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明月?”   齐凛放缓了声音,轻轻地唤她。   季琛眼中终于恢复了神采。   “阿……凛?”   她看着眼前之人,似乎有些疑惑,下意识地应声道。只是在下一刻,望向齐凛的余光中瞥见自己被紧紧握住的双手。   季琛即可猛地将齐凛的手甩了出去。   动作之大,仿佛握住她的那双手如同洪水猛兽。   那声熟悉无比却丢失已久的“阿凛”将齐凛的眼瞬间点亮,可是季琛之后的动作却将齐凛的心里凉透。   她全身都是戒备之态。   似乎被他碰着,便觉得万般不适,甚至恶心一样。   齐凛的眸子终于完完全全暗了下来。   他盯着季琛,眼中深幽的似乎可以将她一整个拉扯进乌黑的深潭。   他道:“明月,你这是怎么了?”   脸上并无多少表情,但或许是语气太过森然,季琛停在耳里,心里莫名一惊,竟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   齐凛冷哼一声,眯了眯眼。   他也上前几步。   身躯高大,将季琛笼罩,寒意凛然。   季琛莫名吞咽了一口口水,退后几步。   齐凛再上前几步。   她退,他进。步步紧逼。   季琛再无可退,跌坐在身后柔软的床塌上。   齐凛站定,眼神凛然,从上至下注视着季琛,然后慢慢俯下身,伸出一手死死扣住季琛的肩膀,另一手抚上季琛身上早已松松垮垮露出的那显眼印记。   他先是轻轻的来回摩挲。   齐凛像是魔怔了,他已经不甚理智了。   他盯着季琛,开口轻声道:“阿琛,这是,怎么弄的?”   季琛抬头望着他,神色不定,正待开口。   齐凛的手蓦地加重,大力按压着那处印记。   季琛禁不住,有些疼痛,她“嘶”了一声。   “阿琛,告诉我,这里,是怎么弄的?”   “是何人弄的?嗯?”   季琛被禁锢,动弹不得,此时坐在床塌上的她许是被疼痛刺激,也终于回过了神。   怎么弄的?何人弄的?   呵。   她看见眼前齐凛,咧了咧嘴,竟然一改之前的呆滞之态,放声笑了出来。   不似之前规规矩矩,毫无挑剔的标准之笑。而是,放肆的、随性的、洒脱的笑。   就像多年前豆蔻碧玉年华时的那个季琛。   她勾着唇,眼睛弯弯,直直看着齐凛,眼。夜已深,床塌之上,帘幕之间,烛光微闪,硬生生将她的眼照得一片水光潋滟,刚才与齐凛的争执打斗令她本来披散的发和衣衫皆有些凌乱。如今几缕发丝垂散在耳边,衣衫已开,露出她最里的挺秀的身子来。   突生妖媚之感。   而她低沉的笑声,不似旁人的清脆悦耳,但却磁沉,和着这幅景象,莫名将齐凛的心尖勾得一颤。   “臣妾回陛下,是怎么弄的?当然是被人咬上去的呀,至于是谁?”   季琛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出,然后往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得自然,道:   “陛下不是在明知故问么?”   她终于快要激怒他了。   季琛其实早就知道,她现在的所作所为,齐凛的怒意会使得她难以承受。   可是她偏偏愿意,她偏偏要这么做。   “陛下可知,臣妾其实之前并不愿意生下这个孩子的,可是是陛下您要臣妾生下来的啊。”   “好吧,臣妾也想通了,臣妾会生下的,然后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啊,生来便是没有父亲的……”   她的嘴一张一合不断说着,齐凛却生生想要堵住她的嘴。   “季琛!”   齐凛周身散发的气息越来越寒,他捏着她肩膀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季琛被他打断,停顿片刻,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然而齐凛并无动作,于是她便又开口笑道:   “陛下这么大的气做什么?莫不是听到臣妾的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可怜了,想做这孩子的父亲了?”   齐凛扣着季琛肩膀的手越来越紧,季琛感觉到疼痛越来越清楚,但是她丝毫管不上了。   “倘若陛下真是这个意思,那臣妾真是奇了怪了,莫非我大律人人敬仰的元武帝,竟然是个对自己的绿帽子毫不自知?”   “竟还想帮着别人养孩子么?”   她的笑容温暖,说出的话听在耳里却恶极了。   字字戳心。   她的心中却也痛快极了。   齐凛脑中紧紧绷着的那根筋终于“啪嗒”一声,毫不犹豫的断了。   他将自己沉进了黑渊。   他接下来要拉着她,一同沉进去。   齐凛低低笑了一声,一个用力将季琛压倒在床塌上。   迅速精准。   然后发丝飞扬,衣衫尽褪,露出□□的身躯。   他一手抓住季琛的一双手腕按压在她的头顶,另一手分开季琛的双腿,然后固定,高大身躯凌云在季琛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之人,眼神晦暗不明。   季琛大着肚子,本来就行动就平常不便,但就算是平常,她也无法与齐凛一较高下。男子与女子的力气,本就不可相比,这点不可否认,虽然即便在常人之间,她的力气和打斗,经这几年的磨砺,也算皎皎。   但此时她的对象是齐凛。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   季琛毫无挣脱之力,她开始也剧烈地反抗了,可是等来的只是齐凛越来越重的手劲儿。   她不在动弹了。   更是因为她抬眼间看见了齐凛的眼。   眼中深幽无比,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浓。   季琛比谁都清楚那种眼神,比谁都明了那种浓烈……因为,太熟悉了。   她闭了闭眼,侧过头,再也不看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过颤抖。   可是季琛不知道,她这幅任人宰割的,颤抖着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倔强气息的模样,更是让齐凛心中的黑暗愈加侵蚀。   他的手指本来还游曳在她身下,突然就/戳/进了腿间/那处。   他怕是快疯了罢。   浅浅深深。   季琛浑身一颤,齐凛的动作太过直接,痛得她禁不住低低“唔”了一声,齐凛耳闻,手下动作微顿。   季琛自己也听见了,然后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唇,她转过头,眯眼道:   “陛下真是好兴致,对着这么一个挺着肚子的人,都能下得去手?”   “而且这人怀得还不是自己的孩子,陛下心真是大,难道不觉得恶心么?臣妾真是佩服……唔……”   齐凛不理会她的话了,微顿的手也再未停下,动作幅度也大了起来。   “……唔,停下……停……”   她口中控制不住,溢出了几声她从未听过的声音。这些声音她自己一听,便立即查觉不对,她从未发出过这些声音。   季琛的脸红得鲜艳,她再次使劲咬住嘴唇,终于不再吭一声。   心中的裂缝越来越大。   齐凛微微勾了勾嘴角,将她腿间/的/手退出,拿起床上早已经凌乱的认不出的长长布料捆住季琛头顶的双腕。   他复又摸上季琛的肚子,一下下,来来回回地摩挲,身下之人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齐凛俯视着她,语气淡淡道:   “皇后,朕要你生下这个孩子,可不是喜欢那顶绿得打眼的帽子。”   他的手离开肚子。   “朕是依照太医之言,太医不是说了么,朕的皇后身子内里太虚,这肚子里的孩子,若是打了,就伤了皇后元气,以后皇后就不能为朕生孩子了。”   “不然,你以为朕不想打么?”   齐凛话语娓娓,传进季琛的耳里,季琛的双眼簌地瞪大,然只是瞬间,她便恢复正常,垂下眼,低低笑道:   “哈?陛下,您在说笑么?”   “您难道还不清楚么?其实在臣妾心里,无论这个孩子生与不生,臣妾都不想为陛下生孩子……”   只是季琛的说不完整了,断断续续。   齐凛俯身,一个硕大/灼热/的东西冲进了她的身体。   齐凛覆上她,在她耳边带着笑意道:   “朕问过太医,三月之后便可行房,只要注意安全,这样还对朕的皇后之后的生产有百利而无一害。”   季琛被他/顶/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皇后还是跟朕好好的吧,毕竟……”   “这个孩子,朕只是准你生下来而已,至于活不活,留不留嘛……皇后可明白朕的意思了?”   至于活不活,能不能活,可不可以活,谁说了算?   皇帝,生杀予夺,可全凭喜好而已。   她明白,怎么能不明白?   她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季琛死死盯着身上之人,她的唇被自己咬得出了血,齐凛眉头皱了皱,伸手使劲掰开了她的唇,吻了上去。   在季琛想要咬下的瞬间,他的唇离开了她。齐凛看着季琛,许是她的眼神太过陌生,齐凛的心竟然一紧,只是一瞬,然后大肆挞伐了起来。   “所以,皇后最好不要再惹朕生气了,以前的事,朕便不跟你计较了……”   我们过好以后,可以么?   他心底深处里的声音,是这样的。   “朕高兴了,皇后要什么什么没有呢……”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吗?   “朕的皇后,需得记住今日朕的话了。”   口中说了那么多话,他的心口处空得发慌。   他伸手抱紧身下之人,心口相贴,却仍然是空落得发慌。   夜色浑浊,红烛滴泪。   “陛下。”   身下之人传来低低的嗓音。   “臣妾望陛下说话算话。”   夜还长……   明明是夏夜,季琛的心口处,像是被贯了风,呼啸着在她的身体里肆虐。   寒冷无比。   她侧过头,放松自己的身子,适应着齐凛的动作。   啊,无所谓了。   季琛心道。   可是她的脑海中突然就浮现起今日午后与安姝相遇后,她被安姝之后的言语唤住,再次走向安姝之后,她对她说的那些话。   ……   “娘娘这般下去,可还想以血换血?莫要白白错过了机会,放过了那些本该偿命的人!”   ……   以血换血。   齐凛看出季琛的走神,颇为不满,伸手掰回她的头,唇与唇相抵,咬噬嗑噬,辗转反侧。   片刻,季琛闭了眼,张开了一直紧咬的唇……   如你所愿,齐凛。   我们看着吧。   看看最后,我们到底能变成何般模样。   季琛敛目,低低笑了一声。   她凑近齐凛的耳,轻轻地唤了一声:   “阿凛。”   然后她感到身上之人一顿,进而越加挞伐起来了。 ☆、疼 作者有话要说:  就一更 这周好忙……太多试卷……   四十八疼   冬日已来。   十二月,京城的年味渐浓。   栖凤宫的上上下下此时此刻无一不是提着心忙碌着。   就在半个时辰前,季琛还在庭中散步。   自怀了孕,她也并不坐着一动不动,呆在室内修养之类的。   季琛常常在庭院里活动,散散步,或者做些其他活动筋骨的动作……同时配以滋补安胎之效的食膳与汤药。   开始侍奉她的宫人看着她的一些动作,无一不是惊讶乃至慌张,纷纷上前劝阻,季琛却笑,表示此番行动只会有益,并无害处。宫人还待多说,但季琛坚决,况且宫女们也管不了她,而在后来看见皇后娘娘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这才作罢。   季琛知道自己的生产之日约莫就是这些日子了,在乌珥的监督下,她这几日的行动特别小心了起来。   早些日子她便感觉自己肚子渐渐有下坠之感,此时此刻她的腿间也有东西开始流出来。一旁的乌珥和宫女们先皆是手忙脚乱一阵,季琛多少还是有些心慌,但随即便稳住心神,让乌珥扶住她,并吩咐宫人们开始准备了起来。   众人见她面色不改,镇定自若,便都有了主心骨一般。瞬时便恢复如常,纷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安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季琛也被乌珥慢慢地扶回了殿中。   殿外的雪开始慢慢悠悠地下了起来,纯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高大巍峨未央城的琉璃瓦顶……   未过多久,飞檐之上的龙金鳞金甲,也渐渐被白雪所覆盖。   御书房外,有人脚步急促,匆匆赶来,却毫不意外地被侍卫人拦下。   于是停下脚步,低语几句,侍卫面色明了点头后,忙向内通传……   安德得知消息,第一时间上报给正埋头书案的天子。   齐凛握着笔的手一顿。   雪还在继续,洋洋洒洒飘落在栖凤宫的屋顶之上。   季琛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许是太过听话懂事,似乎是心疼她的母亲,季琛并未遭过多少罪,孩子便乖乖巧巧地出来了。   但是也用尽了她几乎所有的力气。   季琛盖着被子,闭着眼躺在床上,发凌乱地散着,额角耳鬓的发粘糊糊地粘成一团,紧紧贴着肤。   她一动不动。   是睡过去了。   齐凛不声不响地来,屏退了栖凤宫的一干宫女。   一切都已经近了尾声,只是接生的婆子正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轻轻地唤着皇后:   “娘娘,娘娘,是位小皇子呢……”   “您看一看吧,小皇子殿下张得可好了……”   “娘娘,娘娘……”   婆子想要递给季琛瞧上一瞧。   孩子还哇哇大哭着。   “抱给朕。”   突然出现的威严之声让婆子大惊,瞬间慌忙不已便欲跪安。   却被皇帝一个手势制止。   “还不快抱过来。”   齐凛声音再次响起。   “诺!诺……”   于是婆子忙上前几步,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将怀中的孩子呈给了皇帝。   齐凛接过。   襁褓之中是一个软乎乎的小小的孩子红红的,闭着眼睛,睫毛长长,张嘴大哭着。   似乎是感到了有人的注视,小小的孩子竟然渐渐停下了哭声,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孩子眸子纯净如水,看着抱着他的这个人,竟突兀地对着齐凛笑了一下。   酒窝瞬现,像极了她。   齐凛短暂地失神。   可是又如何呢?不是他的孩子。   他的眼冷了下来。   “所以,皇后最好不要再惹朕生气了,以前的事,朕便不跟你计较了……”   这些话是他说的。   自那以后,季琛确实是真的没有再惹他动过气了。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不再是那般规规矩矩,毫无差错的。   她唤他“阿凛”而不是“陛下”;她笑起来之时,眼里也不再空空如也,而满满都是他……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他们相处的样子。   这应该是假象罢。即便季琛也开始和他出席一些宴席,即便季琛处处为他着想,为他亲手准备膳食,为他准备一切皇后应该做到的一切……   可是她的防备之态丝毫不减。   齐凛看得出来,可是他却像个毛头小子一般高兴得不得了,控制不住地沉溺其中。   她只要对他好上一点儿,他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了。   而今齐凛看着这个孩子,他才真正明白,他是真的太过高估自己了。他怎么不会介意?有哪个男人不在意?他看着这个孩子,这个不是他的孩子,他明白,他远没有说出那些话时云淡风轻。   那是他的明月,而这,不是他的孩子。   齐凛将襁褓递给了一旁一直不言不语的安德。   安德垂首小心翼翼接过,抬眼之间,望了一下这位帝王。   意已决。   安德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寝殿内寂静一片,似有些可怖。   婆子一动不动地垂头跪在地上,不敢言语,只是细看便能瞧出她周身都在微微打着颤。   “你也退下罢。”   等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跪在地上的婆子终于如释重负,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慌忙不迭地退出了寝宫外。   “若是皇后问起,你如何答?”   她身后再次响起了声音,轻飘飘的。   婆子却感觉背如负千斤。怎么答?不过是些“皇子夭折,娘娘莫要伤心……”之类的欺瞒之语罢了。   为何如此?这其中的缘由,她不去想,也不敢去想。   婆子颤着声道:   “奴婢,奴婢,知道了!”   “陛下,陛下还有什么,尽管吩咐!”   “奴婢一定遵从!”   ……   寝宫中便只余下了齐凛和季琛二人而已。   齐凛看着躺在床上的季琛。   她躺在床塌上闭着眼,汗湿衣襟,几缕发湿透,贴在耳鬓额角,清隽面容之上那双眉微微皱起。睡梦中仿佛有什么烦恼纠缠着她一般。   却是难见的毫无防备之态。   齐凛伸出手轻轻抚弄了一下季琛略有些苍白起皮的唇,然后俯身亲吻,厮磨。   之后他停了下来,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一手抚上季琛的手。   她的手茧与伤痕太过明显。齐凛触碰,再握住,紧紧的,将她的手包围。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时间静止了。   “明月,明月……”   “你要怎样,才能……”   只是并未过多久,殿外的隐约的争吵之声便生生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胆奴婢!快还回来……”   “还不退下……竟敢……”   “不!该离开的是你们!”   “这是阿琛的孩子!你们要将这孩子……”   ……   齐凛放开季琛的手,起身走向寝宫的大门方向。   “乌珥,我没事……你听着,我生下孩子后,无论如何,你得帮我,死死盯着那些人的动作……”   这是季琛在乌珥扶住她慢慢走回寝宫之时,她对乌珥说的话。   季琛的手紧紧握住乌珥的手臂。   乌珥看着季琛,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严肃认真。   不用季琛再多说,乌珥便明白了。   “嗯。你且放心,交给我好了。”   乌珥郑重地回道。   季琛的手松了下来,神情放松了些,对乌珥露出了一个笑容。   寝宫外庭院里,乌珥与安德一行僵持着。   她一直记着季琛的话,在皇帝命令所有人退出寝宫不得踏入之后,乌珥并不随着宫人离去,她偷偷地躲藏了起来,默默地注视着寝宫的大门。   空中的雪花晃晃悠悠飘落在她的鼻尖。   没什么动静,或许不是阿琛那样想的吧?雪纷纷扬扬地下,乌珥渐渐有了些许懈怠。   就在此时,寝宫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人抱着个什么东西,欲悄无声息地离开之时,乌珥一惊。   她天不怕地不怕,踏步拦下了安德一行人,趁宫人不注意,竟直接将襁褓抢了过来。   待她看清怀中之人,心惊不已,“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阿琛便会失去……”   乌珥庆幸那门打开的时间,倘若再迟上些许……她简直不敢想象……她垂头望了望怀中抱着孩子,竟无比的后怕。   她怀抱着襁褓,襁褓之中的孩子睁开眼睛,乌溜溜的黑眼珠瞧着抱着他的女子,而后又转向一边,瞧着另一些人。他似乎觉得这群人很好玩儿。   却不知道,他的命运此时此刻,就握在别人的手里。   双方僵持不下,而对方一行人,乌珥却仅一人而已。   于是安德令人直接上前抢过来。   乌珥回击,躲闪,又抱着孩子,一时□□乏术,渐渐落了下风。   就在此时,襁褓之中的孩子再次哇哇大哭了起来。声音洪亮,穿透人耳,几乎响彻了整个栖凤宫。   雪还在下着。   床塌之上沉沉睡着的季琛瞬间睁开了眼睛。   齐凛此时已经走至门边。   “阿琛!”   门外乌珥的叫喊将她还有些不清的神智及时地拉了回来。   季琛低声咳了几下,她嗓子还有些哑,唤不出大声的话。   她慌张地掀开被子,翻身,却忘了自己才生产完,根本不宜做过激的动作。   于是不出意外地,她“砰”地一声摔下床榻,然而季琛却毫无感觉。她无力站起来,于是用手撑着身子,在地上挪动了几步……   齐凛听到了身后的巨响,回头发现季琛摔倒在地。   他一瞬间慌了手脚,转身大步迈向季琛,想要扶她起来。   在他碰及季琛身体的一瞬间,季琛开了口,她垂着头,发丝掩盖了她的面庞,看不清表情。   “我的孩子呢?”   她哑着嗓子问道。   齐凛的手停住。   “我的孩子呢?”   “阿,凛,我的孩子呢?”   她重重地叫他阿凛,连着闻着同样的样子,嗓子沉哑。   光是听着,就让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阿凛!阿凛!我的孩子……”   季琛抬起了头,双手扯上了他的衣袖,死死地看着他。   目光灼灼。   只要想了眼,便能看出她是有多么的在乎这个孩子。   这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孩子,这个孩子,代表了他无法插足的她的过去。   这个孩子,清楚地昭示了那些,他不想再次想起的过往。   这个孩子的存在,清晰地告诉着他不要再自欺欺人,他的明月,早就不是他的了。   他的明月,过去所经历的那些黑暗,他无法抹去,束手无策。   一股酸楚夹杂着怒意油然而生,齐凛咽下,咬牙道:“孩子?那是你的孩子,不是朕的。”   “不是朕的孩子,你说,朕要他做什么?”   季琛看着他,她先前的慌张终于不再。   她扯了扯嘴角,低低笑了一声,眼睛直视着身前的帝王,缓缓开口道:   “阿凛,还要如何呢?”   “你看,我不是已经不惹你生气了么?你不是都说了么?我不惹你生气,就好好的,身为皇后,想要什么什么没有呢?”   她的声音里似乎透着深深的无奈,然而眼眸深处却藏着清晰的嘲讽。   “我就想要我的孩子,那阿凛,给不给呢?”   季琛说得太多太长,说完这句,低低咳嗽了几声。   就在这时,她突然伸手将一旁的桌案上的茶杯重重摔碎,未等齐凛有所反映,季琛便迅速捡起一地上的锋利碎片,握在手中,尖端对着她自己。   齐凛瞠目,心惊,急忙伸手制止,“阿琛!你!”,他以为季琛会以命相逼,要回那个孩子。   然而不是。   季琛坐在地上,左手拉开本就松散的衣襟,右手握着锐利碎片抵上自己的左锁骨。   在齐凛尚未清楚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她猛地在锁骨之上的明月胎记处狠狠地,重重地划上了一痕,又一痕……   鲜血直流,染红了衣衫,模糊了印记。   剜出了血肉。   她笑着看着齐凛,嘴角上扬道:“阿凛不就是在意这东西么?”   “阿凛不就觉得这咬痕碍眼么?”   “我也觉得膈应,怎么也去除不了它,既然如此,将它们一并除了,如何?”   “我用它们,换我的孩子,可好?”   季琛手上动作不停,一次次地划过血肉,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然鲜血浸染了她的手,衣襟也被染得通红。   齐凛的眼红了。   不是以命相逼,却远比以命相逼来得更戳心。   齐凛的心终于疼得忍不了了。   “够了!够了!依你,依你!”   “朕将孩子,还给你!”   齐凛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尖锐碎片一把扔向一旁。   他死死握着季琛的手,他的手也被染上了红,他死死地看着季琛,双瞳深幽得如同峡谷底部的湖水,终于在狂风骤雨间激起了巨大的变化。   他闭了眼,复又张开,紧握着季琛的手哑声道:   “季琛,你就不疼吗?”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这样得这样多疼啊?   你这样,我的心,得多疼啊?   许是他的神情太过不忍,季琛似乎听出他低哑嗓音中隐藏的痛楚,竟有一短暂的失神。只是一瞬间,她立即恢复如常。   她笑道:   “当然疼,划得我这里真的好疼。”   她突然凑上前去轻轻吻上了齐凛的面颊,又在他耳边低低道:   “不过阿凛总归是答应了,我就不疼啦。”   话中有深意。   齐凛看着季琛亲吻他的动作,他有些恍惚,突然间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他按住季琛的头,吻上了她的唇,暴力的,凶狠的,似乎要将怀中之人拆骨入腹。    ☆、平安   四十九平安   十二月,皇后娘娘于宫中产下一子,母子均安。这位之前在众人看来,不在宫中便就深得皇帝宠爱于挂念的皇后,回宫不久又便产一下第一位皇子的皇后娘娘,便越发引起注意了。   第一位皇子,那可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子。   六宫粉黛心思不一,但礼数还是要的,纷纷欲前往道喜关切。   这便是所谓礼不可废。   可是皆是难以一探,这次倒不是季琛制止。   季琛无拦人之态。   是齐凛,下达命令,皇后娘娘刚刚生产完,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没有陛下准许不得随意进出栖凤宫。   “阿琛,要保这个孩子可以,你,也给我一个孩子吧?皇后好好想想。”   “在这之前,就好好在这宫中静养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朕。”   那日的齐凛周身散发的气息,有着绝望参杂。但他说话之时紧盯季琛的眼,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戾气。   ……   栖凤宫门紧锁。   无一妃嫔再见过皇后,更无论皇子了。于是便又有些心思灵络之人便嗅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   是什么事情,导致陛下踏足后宫之日越发少了,皇后生产后也不再露面?   “如何?”   林嫣烟半躺在床上,她面前是一副棋局,她执子正与自己对峙着。   “奴婢实在是进不去……不过打听到当日皇后娘娘生产后,有人将皇子殿下抱了出去……不过就一会儿……”   “便被那位姑娘,那位一直跟着皇后娘娘的姑娘,拦下了……奴婢只打探到这些……所以奴婢也……”   她说的应是乌珥。   林嫣烟的手略微一顿,侧头看向跪着的人。   看不清眼里的东西。   宫女住了嘴,垂下了头。   “娘娘……奴婢,奴婢下次一定……”   林嫣烟却突然笑道:   “行了,本宫又不会怪罪你,退下吧。”   下人听她话中带笑,舒了口气,道:“诺。”   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林嫣烟将手中的白子捏得紧紧的,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上又涂了蔻丹,鲜艳地对比,更强烈地突出了她肌肤的白嫩。她一向也喜欢极了这鲜红的蔻丹,美的瞩目。只是她此刻无暇欣赏了,她紧紧捏着的手,指甲似乎戳进了她的掌心。   “……我身为皇后,怀的孩子竟然不是陛下的……”   “如今你的想法被证实,只是又如何?”   “你奈我何?”   她想起几月前季琛戏谑的眼,嘲讽的语,坦荡荡的神态。   我耐你何?   好一个我耐你何?!   林嫣烟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子气,一股子不甘,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她将手中的白子猛地扔掷上棋盘。   棋子落下,又弹起,跳跃,滚落……   整个棋局都被搅乱。   她看着散落得乱七八糟的棋局,面目有些狰狞。   季琛,季琛!   “砰砰砰……”   京城的夜空中,烟花簇簇绽放,绚丽多姿,映亮了几乎整个浓黑的夜空。   亮如白昼。   转眼二月除夕已至。   栖凤宫的灯火通明,暖炉温暖着整个宫殿。   虽然栖凤宫门紧闭,季琛不能随意出入,可是齐凛对这宫的物资却从未短缺过。   摇篮慢慢摇动着,季琛看着摇椅中的孩子慢慢入睡,她伸手轻轻地点了点小东西的鼻尖,小东西立即皱了皱眉头,状似不满她的捉弄,将脸侧向一边,不再对着她了。   季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乌珥也笑,看向季琛道:“阿琛,名字想好了吗?”   季琛轻轻晃着摇篮,道:“乳名想好了,便叫平安好了。”   乌珥道:“季平安?那大名呢?”   季琛笑道:“还没想好呢,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呢,对了,乌珥,你也帮我想想,出出主意,若是好的话,便用你的……”   乌珥看着季琛,一瞬间展颜,喜不自胜,道:“真的?阿琛,真的,若是好,便用我取的?”   她像个孩子般欢喜迫切。   季琛失笑,戳了戳她的额头,道:“那是自然。”   孩子已经熟睡,安安静静的,只是时不时会砸砸嘴。   除夕夜,团圆时。   季琛侧着头,头发披散着,她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目光柔和,情不自禁地嘴角便上翘了起来。   “阿琛……”   乌珥欲言又止。   季琛抬头。   “阿琛,你和……你就打算这样下去么?”   季琛的目光渐渐变了,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这样?是哪样?”   乌珥一时语塞,半晌道:“阿琛,我便直说了罢,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你不会就打算被困在这儿得过且过了吧?你不是……”   她这段时间看着季琛,似乎是做了母亲的缘故,阿琛越发柔和了,被关在这宫殿中不得出这么久了,她也未曾见过季琛有什么反常之处。   乌珥有些担心。无论是眼下的情况还是季琛本身。   “不会。”   “乌珥,我会出去的。”   季琛看着乌珥,她的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似乎闪烁着些许乌珥从未见过的光芒。   乌珥的心莫名地就紧了起来,她道:“那阿琛,你,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季琛笑,她将头转向一旁的窗户,双目看向打开了一些的窗户。   窗外一弯月悬,夜空繁星点点,清晰得很。   想必明日定是一个好天气。   “乌珥,我自小就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世家贵女。但无论我是什么样子,父亲和母亲……他们真的很宠我。”   说到她的父亲母亲,季琛微微顿了顿。   “所以他们不太管我这些,我喜欢干什么,便干什么……我对医术之流感兴趣,我父亲他,便为我找来了我师父……”   季琛始终看着窗外,她的话微微有些发颤,若不是离得近,乌珥不会听出来。   “我性子又急又直,做得事又格格不入……小时候心思敏感,老实说也很想多些朋友,但是从她们的言谈举止眼神间,还是能察觉出些什么东西,自己心气儿也高,便想,你们不待见我,我又何必再待见你们?反正,我总会有朋友的……”   “京城的世家贵女,虽然对我不屑得很,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友好的模样……我从前是真的以为她们是友好的……渐渐大了才知道,这些,不过是因着我定国公嫡女的身份罢了。”   “我祖母在世的时候,便说过,要我们家琛琛温柔一点儿,女子应以温软方好。”   乌珥静静地听着。   “世人也是如此,女子当以温婉乖顺为好……琴棋书画得样样精通……嫁人之后应侍奉公婆,以夫为天……”   “正室要贤良淑德,安守本份,为夫君分忧解难,还要体恤夫君,最好能在适当的时间为丈夫选些体己之人,为宗室开枝散叶……”   季琛终于不再看窗外了,她转回了头。   “可是我做不到。那时的我根本未曾想过这些。我一直所求的,才不是什么正室之类……”   “但是,现在么?”   乌珥看到季琛低下了头,看向熟睡的孩子,季琛微微地笑了一下。   然而乌珥听见了季琛充满了嘲讽的声音:   “不就是温婉乖顺么?我也做得来的。他要什么,我给便是。若之后的事,若从这里出去……需要温软,那我便给。”   “他要什么,我就给。”   许是乌珥的眼中担忧太过明显,在乌珥准备开口之时,季琛便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道:“乌珥,别担心,我知道分寸的。”   这宫中,不适合你我,所以在离开之前,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我所珍视的一切。   我曾经所求的东西,不过是曾经而已。   “虽是除夕,今晚乌珥你也早些休息吧,不出意外,明日咱们就能出去了。”   乌珥不解:“明日就能?”   季琛笑道:“今日除夕,我想,陛下是会来的。”   笑容明朗。   乌珥却莫名地心悸。   她看着季琛,道:“阿琛,你……”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嗯?”   乌珥道:“没什么,那我便离开去歇息了?”   季琛此时看着摇篮里的平安,伸手捏了捏平安的被角,道:“好。”   栖凤宫寝殿内便只余她和平安而已。   御书房内的灯火明亮。   齐凛背手站在窗户边上,透过窗,看着前方。   “娘娘是在二月出现在我军管辖范围内的,那马车上还有不少落魄女子……”   “臣后来按陛下旨意,探寻过娘娘在羪顿里的……陛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青今日白天在御书房的言论犹在耳边。   他五指成拳,道:“讲。”   “微臣得知,娘娘被俘至羪顿营中,身份应并无多少人知晓……”   ……   郭青与关洲一行得胜后,在漠北戍守边关已经许久。前段日子里齐凛便召了他们二人回京,今日终于抵达。   皇帝与臣子在御书房谈论,商议了一些事后,齐凛将郭青留下又单独问了些话。   羪顿,漠北,四年,阿琛……   她经历了什么,他其实早该想得到,他其实不用想也能够知道。   郭青看见高座上的皇帝闭上了眼,一只手捂上了自己的双眼,一动不动。   不知怎地,向来心大,不太懂察言观色的郭青莫名感觉这位平日里肃杀的年轻帝王,此时此刻,身影莫名的悲伤。   “陛下……”   郭青不知该不该开口。   “郭青。”   “臣在。”   帝王将手拿下,面容恢复如初,丝毫看不出刚刚的神态。仿佛刚刚郭青察觉到的悲伤是错觉。   “今日之事,无论什么,朕不希望有多余的人知道。”   “你是朕一手提拔栽培的,朕也不希望你出什么意外。”   齐凛的话语冷冷地在空中响起,他看向郭青的神情冷冽。   郭青一颤,叩首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另外,春猎之事,便交于你和关洲,另外有什么事要商议,可以去找董大人。”   “诺。”   “近来张品有些嚣张,且先不必管他,按之前的计划行事,勿打草惊蛇。”   “是,陛下。”   齐凛此时闭上了眼,身子往背后椅背上一靠,他揉了揉额角,道:“行了,退下罢,今日除夕,你早些归家罢。”   郭青道:“是,谢陛下!”   他听见郭青悄声退出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较小,直至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   白日变成黑夜。   期间门外的宫人曾小心翼翼地端入膳饮,放之案上,再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下。   齐凛一动未动。   诺大的御书房内,悄无声息。   诺大的御书房里,只余下他。   冬日的寒风吹过,从窗袭进温暖的御书房。   久久沉默的皇帝终于开口。   “安德。”   “奴婢在。”   门外安德立即恭敬地回道。   又是一阵沉默,短暂过后,他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   “备辇,去栖凤宫。”   有些嘶哑。   ……   齐凛坐在辇上沉默。   栖凤宫里通明的灯火由远及近,由模糊变清晰。   齐凛此时出声,辇停下,她下辇,让众人不必再跟着,一人踏上了栖凤宫的阶梯。   台阶层层向上,通向那紧闭的大门。   齐凛一步步向上。   他的面容隐藏在黑夜里,看不清表情。    ☆、阳光   五十阳光   齐凛踏入殿内的同时,季琛便注意到了。   季琛停下摇着摇篮的动作,抬头望向站在远处的帝王。   玄衣龙纹的帝王站在远处,久久未曾迈出一步。   他也看着她,一双眸子,黑如漆。   季琛起身,率先开了口,似有些疑惑他的不声不响:“陛下?”   此时齐凛终于迈步走向季琛。   齐凛一步步走进,离季琛越来越近,衣袖作响。   表情看不出喜怒,然而周身散发的气息却莫名有些……悲伤?   季琛觉着此时的齐凛很是奇怪,于是她笑了笑,准备开口询问。   “陛下你……”   却被齐凛突然抱住。   紧紧的,将她按在怀里,力气之大,仿佛害怕下一刻怀中之人就要离他而去。   季琛的笑凝住。   齐凛的力气很大,弄得季琛有些疼。   季琛的脸埋在齐凛胸口,她皱了皱眉,语气却轻柔:“陛下这是怎么了?”   齐凛却不回答。   季琛压下心中的情绪,微微用力挣扎了几下,却被齐凛越加大力的双臂制止。   “别动,明月。”   “让我抱一会儿。”   他唤她许久未曾听过的乳名,他用“我”而非许久以来一直的“朕”。   季琛感觉齐凛的声音有些沙哑,紧贴着她的高大身躯似乎有些颤抖。   她终于察觉出不对。   “陛下,陛下,到底怎么了……”   却被齐凛打断。   “明月,明月……”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季琛此时不知怎么地,她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声仿若放大于平常的数十倍,响彻于自己的双耳。   只听头顶的齐凛的声音响起:   “……你在羪顿的那些日子,我都知道了……”   “……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把你弄丢了……”   “……是我……”   ……   他终于知道了,是他自己先把她弄丢了。   齐凛说什么?   羪顿的日子,他都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   齐凛说,是他的错?   季琛的眼簌地瞪大,她的脑袋似乎有些眩晕疼痛了起来,耳边也似乎嗡嗡作响。   接下来齐凛说了什么,她几乎未曾听清。   她有些恍惚。   怀中之人一直默默不语,齐凛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他低头才发现已是处于恍惚状态的季琛。   “……明月,明月!”   他看着她有些空洞的眼,心紧成了一团,慌乱之间扣住她的双肩,俯身凑近她,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啊……啊?”   季琛终于回神。   看着她的眸子渐渐清明,齐凛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季琛的眼睛,她的眼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他吸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她,哑声道:“……明月,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仿佛字斟句酌。   齐凛说出这句话时,那语气里的小心翼翼,恐怕连他自己也未曾注意到。   季琛会是怎样的反应,怎样的回答?齐凛不知道。   他做好了被她嘲讽,被她怒骂,亦或她再也不理会他的准备。   没关系,齐凛想。   慢慢来,慢慢来……明月她……会重新接受我的。   “好。”   季琛垂下头,回答道。   她披散着的头发滑下,阴影和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   这次换作齐凛发愣了。   片刻后,齐凛的眼瞪大。   他不敢置信一般,扣住季琛的肩不禁越发用力,他急急问道:“你说什么?明月,你刚刚说什么?”   季琛顿了一会儿。   齐凛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一团乱。   他有些语无伦次。   “明月,你那几年,在那里,经历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也不要去想了,好么?我们今后……”   “包括那个孩子,你要他陪着你,我也不再拦你了……我只要你……”   “只要你,陪着我,今后的日子,都能陪着我……”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只是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哑,也越来越缓慢了。   他一直等着怀中之人的回答,可是季琛始终缺再未有过反应。   齐凛的肩膀有些微微垂了下来,手渐渐松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想,我等便是了,我等便……   然而此时,季琛却抬起了头,启唇道:   “我说,好啊。”   齐凛愣住。   她是笑着的,嘴角上扬,露出了深深的酒窝。   可是眼睛里却闪着泪光,在灯火中莹莹亮着。   齐凛又听见季琛说:   “阿凛……是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闪着泪光的眼直直看向他。   齐凛的心猛地一颤,下一刻便再次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低地回道:   “真的……真的,明月,是真的。”   “ 你在羪顿经历了什么……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只要你,现在好好地在我身边……”   “从今以后……我都会在你身边……你也是,明月,你也要陪在我身边……”   季琛被齐凛紧紧地拥在怀中,她的头埋在他的胸膛。   虽然殿中光亮通明,但是她的面容却隐藏在阴暗里。   齐凛并没有看见她轻轻地勾了勾嘴角。   他只听见她瓮声道:   “好,阿凛。”   也没有注意到她嘴角笑意转瞬即逝。   齐凛却高兴得难以自制,就像珍贵的东西终于失而复得。   “明月,明月,明月……”   他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季琛对于今日齐凛的言行,说是震惊也不为过。   只是,罢了。   反正,总归能达到她的目的便好。至于齐凛是为何这般?   都是无所谓的。   冬日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上。   坐落在京城正中央气势磅礴的未央城,红墙黄瓦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有些刺目的光亮。   季琛从齐凛怀中醒来,她一睁眼,看见的便是齐凛的面容。   他闭着眼,许是很是有些开心,睡觉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着。   看着他这般模样,竟很是有些孩子气。   因为闭着眼,所以不必再去看那眼中深意。   但无论睁眼闭眼,都不影响这张脸的好看。   季琛默默的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之后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勾勒着他的轮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季琛的手停在他嘴边。   齐凛的嘴唇薄薄的。   世人语:男儿皆无情,薄唇皆薄幸。   季琛垂下眼眸,这时她的手却突然被抓住。   “阿琛,在看什么呢?”   齐凛醒的时候,季琛还熟睡着。阳光从雕花窗楣的下缘钻进,整个寝殿中都充斥明媚的味道。   他看着面前的季琛,熟睡的侧脸,柔和美好。   他准备伸手将季琛环入怀中,这时季琛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竟然主动往他的怀中拱了拱,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近他,继续睡着。   齐凛一时竟有些愣神。   从那除夕夜开始,这一切就太过美好,仿佛做梦。此时他竟然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下一刻就将这场景戳破了。   于是他闭眼躺回去。   季琛被齐凛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她将手往回扯了扯,奈何齐凛的手劲儿太大,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季琛的动作毫无用处。   季琛便作罢了。   “阿琛,在看什么呢?”   齐凛看着她,再次问道。   “阿琛可是在看我?”   他的话并没说完,便被季琛打断,只见面前之人嘴角上扬,坦坦荡荡看着他道:   “是。”   “阿凛好看。”   “我喜欢看。”   她的眼神直率,两颊上带着红霞,看着他的样子神采飞扬。   就像从前那般耀眼的模样。   这一瞬间,齐凛的心就像失去控制一般,砰砰狂跳了起来。   怪此时此刻的氛围太过美好。   让这时的齐凛以为这一切美好都是真实的。   他伸手,揽起身前季琛散落在耳鬓边的一缕发,轻轻吻了吻,道:“阿琛,起罢,你我一同用膳。”   季琛凑近他的脸,用嘴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齐凛的脸颊,然后退离,起身坐起在床榻之上,被子滑落露出她一小片肩膀上的皮肤,上面还落有些许红痕。   齐凛的眼眸微闪。   季琛一副不自知的模样,笑道:“好啊。”   此时明媚的阳光充沛,将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笑容满面,融入阳光里,就连发丝都像是阳光的颜色。   这一瞬间的季琛深深地触动了齐凛的心,他闭了闭眼,仿佛要将这一刻深深印在心底里。   在他闭眼的一刹那,他的脑海里莫名地就闪现出了一幅遥远的画卷。   好多年了。   桃花人面,春光灼眼。   只一眼,便深深根植于内心深处。   可惜的是,他竟将那画卷生生遗落在别处,忘却了那么久。   冬日的阳光洋洋洒洒散落在未央城的各个角落,天空一碧如洗……春天,就快要到了。    ☆、旧友   五十一旧友   初春,阳光正好。   季琛回到京城,来到这座辉煌的未央城已经整整一年了。   回首往事,之前的日子,竟恍惚之间觉得仿佛昨日。   京城深处偏僻之地,季琛跪在两座墓碑前,她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挺直了脊背,伸出双手将准备好的酒洒在墓碑之前。   偶有鸟雀鸣叫,更显此处之寂静,虽然偏僻难寻,但周遭环境设施解释庄净,向来是一直有人修缮打理的。   季琛此时双眼中血丝弥漫,此时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血丝仍在,但是一片清明。   那清明深处中仿佛又有着些隐约燃烧着的火苗。隐隐约约的,若是不仔细瞧,定然是瞧不出的。   “爹,娘……”   季琛的声音有些哽咽。   “女儿不孝……”   她似乎说不出话来了,暂停了一段时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   “我来看你们了……”   “这些年女儿过得都挺好的……”   “我季家背负的不实罪名已经洗清……你们听了会不会高兴一点儿……”   季琛还在絮絮叨叨地对着墓碑说着。   ……   阳光穿过簇簇新生的树叶,照射下来,斑驳陆离。   微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季琛低低的嗓音渐渐飘向远方,然后消失不见。   墓碑直立,寂静。   自她与齐凛之间的关系缓和,近来更是向着越发好的方向发展,齐凛便似乎想补偿她般,对季琛的要求几乎没有不应允的。   季琛对齐凛,便越发像以前那般无拘无束了。   只是季琛聪明乖巧得很,向来不提出什么出脱要求。   霸道,骄傲,偶尔看他的目光中还会闪现出从前的逗弄与戏谑。   她更是会调笑捉弄起她身旁的齐凛了。   这些张扬中,却又增添了不少温婉与柔顺。而她自己自产下孩子,因为调理锻炼得当,身材很快便恢复了,甚至比之之前更加阳光挺拔,却不知不觉间平添了几分难得的妩媚。   齐凛看着她,他的眼仿佛越来越沉溺,或者说,他等着这样的日子许久许久了。   久而久之,所谓“三千宠爱集于一身”,这一在季琛看来颇有些可笑的话语便在未央城中流传了出去。   有些人惴惴不安,有些人则开始异动了。   只是季琛并不在意。   这次出宫,便是齐凛应允,更是派了金衣卫着一般的侍从服跟随,陪着季琛来到此处。   齐凛是想陪着季琛一同来的,也提出想要将祭拜之事隆重一番,却被季琛拒绝。   “阿凛心意我是知道的,只是此番我只想一人静静地与爹娘说说话,而且,这么久了,爹娘他们,定是不想再被纷杂之事打扰了。”   彼时季琛坐在齐凛对面,笑着回他。   齐凛从那笑中看出了她的深深伤痕,他张口欲言,却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摸索着她手中的茧,点点头,哑声道,阿琛,依你。   他派了安德跟着,然后留下乌珥照顾宫中的平安。   在得知齐凛这般安排后,季琛并无异议。   ……   安德远远看着季琛的背影,一身素衣,跪在地上,明明瘦得很,脊背却挺得直直。不知怎地,他觉得似乎再沉再重的东西,都不能将她压垮。   他看了看天色,在心中默默算了算回宫所需的时间,继而轻叹了一声,走上前去,在离季琛四五米远的地方,道:   “娘娘,天色渐晚,该启程回宫了。”   ……   季琛踏上马车,驾车之人扬鞭。马车行驶,一路纵队跟随。   接近长安街,一行人便主动减慢了速度。   但是今日宽广的长安街有些拥堵,越近,嘈杂吵闹声便越响亮,似有哭声哀嚎。   “滚滚滚!”   “看什么看!都给爷散了!”   “真是扫兴!”   季琛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几个男子身着锦衣,为首的一人手握着马鞭,高高坐于骏马之上,神色话语间皆是藏不住的嚣张跋扈。身后跟着一众侍卫仆从,围着些什么人。   季琛看着他们,眉头微蹙。   “停下来。” 她道。   而此时哭声猛地拔高,近乎全是哀嚎,光是听着便令人心惊。   那些人带领着的仆从围着之中,一粗衣中年女子哭着叫喊着:   “我的儿……我的儿啊……”   那马上的一男子面色不愉,颇有些焦躁了起来,他挥手就是一鞭,直直抽中女子右侧肩膀,怒道:   “不就一条贱命么?鬼哭狼嚎够了么?”   那女子被抽得摔倒在地,复尔挣扎着爬起来,手撑着地,一步步向前。   权贵子弟,平头百姓。地上的女子还在匍匐,一边的百姓有几个不忍,却不敢言,只得闭眼侧头不去看。   先前几个不平的,也被那一鞭子震慑了半晌,再加上人数武力,皆是敌不过这些所谓的上等人,便都止住了嘴。   人便是这样,最先想要起的势头一旦被压,便再不容易燃起了。   “你们,你们会遭报应的……”   女子声如泣血。   话未说完,又是一鞭子,直将她抽翻在地。她在地上筋挛了几下,似乎还想要爬起来。   季琛这才从那人群缝隙中看到,正中躺着一个孩子,一动不动的,身下血迹已经干涸凝固。已经了无声息。   此时却听见一阵哄笑声,那群公子哥哈哈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一顾的蔑视。   “嚎什么嚎,报应?呵!”为首的男子不屑一顾的声音传来,“就凭这俩字儿,本来为你备的银两安葬你这孩儿,爷不想给了,晦气!来人!把她拖走,别挡着路!”   说着,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便驾马离去。   离季琛的马车越来越近,季琛放下帘布,她听到那些男子不屑的,轻蔑的声音传来:   “妈的,真是扫兴,骑马都能遇着这种事……”   是为首的男子的声音。   “哎,子锡,咱不和这些人计较,今儿个兄弟几个陪你喝酒去!”   另一人的声音传来。   那被称作子锡之人颇为不耐地道:“喝什么酒?刚刚那事,心烦!要是我爹知道了,又是一顿唠叨,想着就烦!”   “烦什么呢!咱们骑马的时候,谁让那小孩儿那时要在那买什么馒头?怪的了谁?不去想了,走走走,喝酒去!”   嘻嘻哈哈的声音。   “世子爷可是要请我们的意思?我看啊,今儿个赛马的兴致都没了,不若就喝酒去?”   “我知道一个地方……嘿……那花楼里的姑娘呀……”   “走走走,哎,还想着刚才那事儿呢?拿些银子安安心不就得了,再说了,那些人的命没了就没了,又能怎样?左右不过是个奴才。”   ……   这群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见。   嬉笑声,马蹄声消失,徒留地上女子低低的呜咽声。   季琛的脸在马车级晦暗不明,不久,她开口唤道:   “安德。”   车外的安德立即回道:“奴婢在。”   “你可认得刚才那是些什么人?”   安德沉默片刻,回道:“回娘娘,奴婢……不知。”   他说完这句话,便听见那车内轻轻的一声嗤笑,然后马车之中的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知?是不知道人?还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安德垂眸,道:“娘娘恕罪,陛下有言,娘娘需在时间内回宫,毕竟宫外不比宫内安全,咱们还是不要再耽搁,快启程罢。”   马车之中,是一阵沉默。   “罢了,我再问你,那唤作子锡的,可是姓张?世子可是那卫王之子?”   卫王,本朝唯一的异姓王,自先帝还是皇子时便一直屹立不倒。所谓卫王世子,便是从小离开卫王封地,前往京城为质的卫王之子罢了。   当年齐凛带兵一路南向,直抵京城。除了漠北一直跟随的军队以及邬昌侯献兵力,这位卫王,暗地里也出了不少力。   不过,这力,怎么可能白出?一个人,有所求之时,必是很好拿捏的。   更何况,是一个毫无退路可走了的皇子呢?   她的语气有些重,颇有些你再不如实回答,我就离开此处的意味。   车窗外的安德道:“是。”   季琛记得,那新封的戍北将军、邬昌侯张品之子,便是叫作子锡。   “邬昌侯和卫王,近来听说手下人命不止一件了吧?儿子也是如此,陛下不是杀伐果决么?为何始终不管?”   她的声音淡淡,连发几问,却很是平常随意,安德听入耳里却是脊背有些发凉。   他回道:“陛下圣明,自有主张,我等不敢也不该擅自揣测。”   马车里季琛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没人听到,只是听到她随后低低道:“启程罢。”   马车的车轱辘缓缓旋转了起来,未几,安德听见车内低低的嗓音再次传来:   “安德,派些人悄悄安葬下适才那女子的孩子罢。”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   “找个医者看看那位女子,另外,便是给些银两也好。”   一阵风过,车外骑着马的安德从被风卷起的窗帘窥见了车内之人的面容,他握着缰绳的手一紧,飞快地移开眼,道:“诺。”   春暖之际,百花盛开之时就要到了。   马车向着未央城的方向前进,长安街一过,速度便开始快了起来。   未央城屹立,阳光撒下,为这座天家宫殿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日暮之前,季琛笑一行便已回到了这座城。   她从马车上下来,见身后之人还恭恭敬敬,默不作声地跟着,季琛微微皱了皱眉头,停下身子,转身道:   “这不已经按时回了么?安大人还跟着做什么?”   安德看了眼身后板着面孔、表情无丝毫变动的的金衣卫,垂眸恭敬道:“娘娘恕罪,小的们也是……”   “也是按陛下旨意行事,听命于陛下。陛下爱护之意,本宫当然知晓。”   安德闭上了嘴。   季琛挑眉,扯着笑道:“安大人怎么不说话了?还是说,等着在陛下跟前再说?”   安德道:“陛下也是关心娘娘……”   “嗯,那你便去复命吧,不必再跟着了。”   安德还待说些什么,却看见面前之人闭了闭眼,嘴角却仍带着笑,但是面容之上明显疲惫不堪。   只听她低低道:“本宫有些乏了,想一个人走走。”   声音有些哑。   安德低头,道:“诺。”便和一众金衣卫退下了。   她行至御花园处,初春的御花园尚未完全被融融春意覆盖,但已有了欣欣向荣之意。新开的些许小花与新萌的片片嫩绿,颇为惹人喜爱。   季琛一人走着,神色淡漠,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季琛!季明月!”   季琛一怔,身子站定,回过头去。   一身青衣,青丝挽成妇人髻,笑容明朗的女子已经快步跑向了她。   近了,女子看着季琛尚呆愣的脸,有些好笑,伸出手捏成拳头轻轻地打了一下她的肩膀。   “怎么?如今当了皇后,连本郡主都不认识了么?”   女子身姿与当年娇柔可爱相比已是丰韵娉婷,而面颊微红,杏目挺鼻,明媚如当年。   季琛终于回过神,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她看着女子,道:   “怎么会忘了你,阿萱。”   “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可好?”   齐萱也笑,道:“自然是好的。”   然后顿了顿,齐萱道:   “怎么?不请我去你的宫中坐坐么?这么多年了不见,季明月就不想和本郡主聊聊天儿喝喝酒什么的么?”   日暮渐临,风过,树叶沙沙作响,吹起她们的衣袖和发丝。   “好啊,可是你说的,喝酒聊天……”   “那是,皇后可有好酒?本郡主这些年在南境可都是练出来了,不好的酒,可别放在我眼前……”   “郡主这话说的,可是要不醉不归了……”   “那是自然了……”   听起来言辞之间满满都是针锋相对,可是她们的脸上皆是满满的笑意,语气也越来越轻快。   身影渐渐模糊,日暮已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都开始忙了 看书备考很多事情 并且卡文了 这周就一更 ☆、闷雷   五十二闷雷   栖凤宫中的桌上摆上了好酒与好菜。   坐着的季琛与齐萱吃着菜,喝着酒,聊着天。   天色已被黑暗笼罩。   季琛很是高兴,酒不离手,一杯接一杯地下肚。   “阿萱,你,你也,嫁人了?那人,怎么样……”   她的脸颊覆上一层醉人的红,语言也有些吞吐。   “当然,嫁人了……日子过得这么快……我,你,不都嫁人了么?你不是,连儿子都生了么?”   对面的齐萱也好不了多少,话语断续,只是对季琛关于那人如何的问题避而不谈。不只是喝多了,脑子里记不住,还是不想谈。   “季琛,季明月,你可真是,这么,多年了,连封信,都不写给我……”   齐萱喝得太多,言语间对季琛的抱怨不满便直接透露了出来。   “我,和我爹,此番若不是,若不是,皇帝因为春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这里呢……”   春猎?   季琛混沌的神智恍惚间清晰了起来。当年之事……平王规劝……被贬南境……至今已经好多年了。   日子过得太快了。   一眨眼,就这么多年了。   季琛又喝了一口酒,道:“是呀,是我的错,连封信都未曾写过给你。”   终于,对面的齐萱率先支持不住,身子直接歪倒在了案上,只是口中还喃喃着道:“知道错了,就好,本郡主,不计较了……”   季琛似乎也快要醉倒了,看着对面的齐萱先于她倒下,哈哈笑了起来。片刻后,她撑着额头,眼睛直愣愣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杯盘,开口唤道:“阿萱,阿萱……你醉了?”   趴伏在桌上的人低低回道:“我没醉,没醉!谁醉了?谁醉了……”   季琛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   “阿萱,关于那春猎,你可知道,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季琛摆弄着面前已经空了的酒壶,她把盖子揭开,放在桌上,又拿起,放回原处……如此反复。   “知道,一些,父王说,这次春猎,人,多……”   齐萱的声音越来越低。   “人多?春猎向来人不是都多么……”   桌上的齐萱侧了侧脑袋,咕噜道:“这次,不一样,听父王说,陛下……邀了不少,不少藩王前来,而且……”   “而且什么?”   “说,说是有异族使臣,会来朝拜……西羌啊什么的吧……”   ……   未央城顶的天空已经弄黑,月亮的光线柔柔撒下。   栖凤宫的灯火也愈加明亮了起来。   御书房内帝王与君臣的商谈终于结束,烛光闪烁,齐凛环视了周围一圈,将手中的笔放下,这时门外一宫人找到安德,传报了栖凤宫中的消息。   安德了然,进屋通传于帝王。   齐凛听完,脸上中闪过笑意,他看向下面的臣子,道:   “退下罢,秦将军留下。”   听起来心情不错。   臣子三两相望,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相信平时不显露山水的年轻帝王明显流露于外的好心情。   “诺。陛下可还有吩咐?”   回话的是一位高大的,俊朗的青年男子,一身武将官服,却掩藏不住他清贵之气。   只是眉梢的冷意生生破坏了青年的儒雅之气。   “朕适才得下人来报,家夫人在朕的皇后宫中醉了,秦将军还是亲自去将郡主接回家中才行。”   家夫人?面对皇帝明显的调笑之意,秦赐的眉毛微微一挑。   ……   桌上已是残羹冷炙。   齐萱已经彻底醉了,季琛的头也歪倒在自己的右手上,闭着眼。   宫中进了人,听脚步声应是两人。   她感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一把将她抱起,搂入怀中,她略微僵直了一会儿,便将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季琛仍然闭着眼,与此同时,她听见齐萱的颇有些嗔怪的呢喃细语:   “秦大将军?啧,什么风把你,都,吹来了呵……”   醉了的齐萱气性依然不小。   秦赐的面容依然,他向齐凛行完礼,得帝王肯首,便抱起那醉的不省人事之人离开了栖凤宫中。   动作小心翼翼,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走出宫殿外,许是外面的空气与殿中不一,又带着丝丝春寒,他怀中的齐萱似乎有了些许的清明。   她抬头望去,入眼的是熟悉的俊朗轮廓。酒喝多了,也便没了平常的掩藏,齐萱瘪了瘪嘴,道:   “你,你来做什么?回去,我,我不要你来……”   秦赐抱着她行走,边走边道:“来接你。”   “不需要,谁要你来,让父王来,父王会来接我……不要你来!”   说到最后,颇有些耍小孩子脾气了,开始想要挣脱出怀抱了来。   秦赐将怀中之人的抱得很紧了些,轻轻道:   “别闹。”   齐萱似乎开始撒酒疯起来了,力气大了起来,只是对秦将军来说,不算什么。   “我们回家。”   这四个字一说,怀中之人的抵抗便渐渐小了,直到消失……秦赐低头看去,原来,是睡着了。   只是还嘟囔着:“秦赐,你,混蛋……”   他的嘴角浮现出宠溺的微笑:“嗯,我混蛋。”   ……   栖凤宫中。   齐凛将季琛抱起,走入内殿,轻轻置于床上,他看见她的脸颊染上了喝醉酒的潮红,她闭着眼,睫毛长长的,在灯火通明之下,落下浓密的影。   娇嫩欲滴,面若桃花。   齐凛坐在床边低头吻了吻季琛的额头,起身想要离开,准备去吩咐宫人打水洗漱并煮些醒酒汤来。   却被季琛一把扯住袖子。   “阿凛。”   他坐了回去,道:“嗯?”   床榻上之人,缓缓将身子靠近他,头枕上他的大腿。   季琛睁开眼,看着他,醉醺醺道:“阿凛,我……你别走……”   齐凛伸手将她自己弄得乱了的额发缕顺至耳后,道:“嗯,不走。”   “你去哪儿,我也要去……”   “好。”   “我好久才能出宫一次,好闷……阿凛……”   “嗯,我听着呢。”   齐凛的声音一直轻轻的。   “阿凛,你带我去春猎吧,我,我从未去过……”   齐凛道:“阿琛从未去过?”   “嗯,所以,想和阿凛一起去……”   她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眸子水光荡漾,里面满满的,仅装着一个人。   齐凛看着这样她,心神俱是一愣。是酒的原因,季琛的双颊绯红,言语举止间透露出的娇憨,让他晃了神。   他是本来不打算女眷前去的。   然而不知怎的,念头改变只是一瞬。   他看着依偎着他的季琛,道:“好。”   季琛听闻,笑得眯起了眼,脸颊蹭了蹭他,道:“阿凛,真好。”   她便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闭上了眼。   ……   夜已深,只是京城中有不少地方的灯火依然亮如白昼。   歌,舞,酒,美人……与权力,算计,谋划……都在这光亮中糅合搓捏在了一起。   有光亮的地方,决少不了黑暗。   邬昌侯府邸。   卫王喝了一口酒,搓揉了一番怀中艳丽的舞女,又眯着眼望向身姿翩跹的舞女,开口道:   “不知张大人,此番邀本王来府上,有何意?”   一旁的张品笑了笑,松开搂着舞姬的手,伸向桌上的酒杯,道:“王爷这话说得,微臣久仰王爷,此番不过是和王爷吃吃饭,聊聊天罢了。况且犬子和卫王世子交好,颇受世子照料,微臣便想着,要好好感谢王爷一番才行。”   他的脸因喝了酒,发着红,他的两鬓斑白,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褶子似乎都挤在了一起。但是想来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他气色虽不错,较之漠北之时却大腹便便,整个人透露出一种朽木之感。   那舞姬见他松开了自己的腰,颇有些不满,望向张品,眼波婉转,那双白皙的手接过张品手中的酒杯,倚靠向他,欲喂他喝下去。   卫王老神在在,说话漫不经心:“邬昌侯,有话便直说了罢,本王的时间,也是很紧的。”   歌舞冉冉的大厅气氛簌地有些冷了下来。   张品不慌不忙,将那舞姬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道:“王爷此番从封地被皇帝召来,难道就没有看出什么?”   歌舞乐音继续,厅中灯火辉煌。   卫王看着那邬昌侯笑眯眯的眼,内心轻哼了一声,面上波澜不惊,道:“噢?张大人此话怎讲?”   张品道:“新帝年纪虽轻,你我自陛下还是靖王之时便跟随陛下。你我都知,手段却是硬性,王爷手握几万淮京兵力……陛下,想必不是很放得下心罢。”   兵权是立位之本,皇帝和藩王,本便不是同心的。   张品边说,边用他的眼睛打量着上座卫王的神色变化。   他等不及了,他向来很会察言观色。自庄王一派败落,牵连甚广。好在他当年并未同意加入庄王一系,又在新帝需要帮助之时帮了一把,所以他才并未被牵扯其中,他有些庆幸自己的抉择,而且,后怕不已。   而不久前皇帝重审定国公季朗一案,耗时耗力,尽心尽力,洗雪冤案,昭雪沉冤,终为定国公正名,广宣天下。皇帝待他如常,并未有异,然而张品的心却开始惊动了。   或许,好日子不多了,他想。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可是这么好的日子……他怎么可能,他也不会放下。   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么一个位子!若这样便没了,心有不甘啊!   而今皇后诞下宫中唯一皇子,乃嫡长子也。他虽然有个女儿被他送进了宫中,然而却丝毫未受皇帝重视,更别说肚子里会有什么动静了。   若说此时张品还只是心惊胆战而已,当他知道这位从护国寺归来的皇后姓季。或者说,不止姓季,而是被他一箭穿心,栽赃陷害而死的定国公季朗的女儿的时候,张品便不仅仅是心惊胆战了。   他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了。   按理说,一孤女而已,何来害怕一说?然而当张品某次进宫之时,当年漠北府邸之中,靖王身边的女子和他有幸窥得的皇后之面容竟一模一样。他惊起,想当年那季家女儿在靖王身边看向他的眼神中便就难掩的憎恶痛绝……   如今……张品不用细细思索,便就后背发凉。加上近来帝王的动作……他真真是心惊恐惧无以复加。   卫王终于将一直看向舞女的眼神收回,只是一手对自己怀中之人动作不停,怀中娇躯爱不释手,娇娥口中吟婀听得人心思难耐,一手伸向桌案上的酒杯,他看向那张品,道:“张大人何意?”   张品见那卫王一直一副老神在在,毫不在乎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灯火阴影之下,表情沉暗,他直接道:   “当年皇帝还是靖王之时,一路从漠北南下至京城,若不是有王爷支持,这皇位不定是谁的……”   他这话是大逆不道的,然而他也不打算停下去了。   “然王爷当年帮助靖王,必定不是行一时之善而已,王爷从陛下的手中,拿去了些什么?或者说,陛下与王爷交换的东西,可是陛下心甘情愿的?”   “卫王爷您,封地淮京,富庶之地,物产丰富,素有大律粮仓之称……王爷您又手握重兵……此次春猎何不如……”   年近花甲的卫王坐在上方,灯火直接照耀下,张品看见他的面容间似乎有了些裂缝。   ……   “卫王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呀!更何况王爷您,并非齐姓啊!”   并非齐姓,乃异姓矣。   此一语,如空中巨雷,巨响惊人。   卫王递往嘴边的酒杯一顿。   并非齐姓,又如何?当今天子的血统又纯正么?还不是有那卑微胡人的血流淌!并非齐姓?又如何?!   美人在怀,美酒入口。本就有苗头的想法仿佛被浇灌了一般,疯狂地长了出来,瞬间覆盖了整个身子……   一切都在继续……   而此时京城的上空,突然打响了一声闷雷,而后下起了雨来。   先是滴滴答答,而后便如瓢泼一般,愈下愈大,似乎无止意。 ☆、春猎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是太忙了 我哭的我可能患上了五月综合症 疲惫 以及接下来两周忙于考试 更得少或者……不更 最近真的是太忙了 大家体谅一下 其实还有几章存稿 然而我就是不想发 啊哈 有存稿晓得我很勤快 仿佛存稿都是一天搞定的   五十三春猎   “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以故春猎,并不如冬狩那般不必顾虑太多。春天是繁殖的季节,春猎需有计划地猎取尚未怀胎的动物。所以,多是以猎取雄性动物为主。   今日的天气晴朗,晴空万里无云,青草绿树环绕四周……风过,天上云卷云舒,地上草摇叶摆……看着安宁美好。   可惜了这美景,今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日子。   大律皇家猎场,三面环山,山中树林茂盛,三月水草丰美,更是桃花盛开之时。春猎之际,旗帜飘飘,在风中猎猎作响。青山绿水之上,点点粉红点缀其间。除了御林军整整齐齐的立着,保护者天子安危之外,皇帝皇后周围更有金衣卫全全守护。   此次春猎尤为盛大隆重,来的人中皇族,世家,臣子……甚为多。   季琛先前坐在马车里,光是从车窗的缝隙晃眼看去,便看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此时她与一众女眷坐在一起,只是身为皇后,当然坐在这座帐内里处台阶之上的专位之上。   今日季琛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坐在皇后之位上,竟与各个世家大族的女眷们聊起了家里长短来了。   季琛笑着,时不时打趣几句,先前一直以来都是庄静的场面终于散去,她了了数语,便把在场的各位夫人,小姐逗得禁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帐内一片欢声笑语。   女眷们不禁觉得,这位颇得帝王宠爱的皇后,并不像她们想象中那样跋扈张扬,不好相处,也并不如以往所谓宠妃宠后人们既定形象那般娇艳动人或是魅惑之容……面前这位皇后,面容清隽秀丽,说说笑笑间便拉近了距离,十分平易近人,丝毫不摆架子。   时间过得很快,颇为愉快的时间更是如流水一般过去。   未时。   季琛看着一张张笑脸,她站起来,揉了揉腰笑道:   “本宫有些乏了,去隔壁的帐子歇息一会儿,诸位夫人小姐在此处能尽兴,小食茶水之类,应有尽有,大家不必拘束……”   春困乏力,此乃常事。况且皇后身体若是不适了,谁担待得起?于是众人立即起身行礼道:   “恭送皇后娘娘……”   ……   申时。   风过,翠绿的草如荡开的波浪,一阵阵向远处传递而去……   齐凛骑于骏马之上,一身戎装,手握着剑,点点鲜血顺着剑身顺流而下……   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   他的身后,是一圈圈武装将士。他们手持弓箭,弦已拉,箭在上,齐齐指向中间那已经落马,浑身狼狈的人——卫王。   这位年过五旬的亲王,努力想要撑起自己的身子,口中不住溢出鲜血。   他终于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奈何步履蹒跚。在他动作的一瞬间,所有的弓箭便跟随着他的动作变换了细微的位置。所有箭矢如鹰的眼一般紧紧盯住他不放。   卫王咽下口中新涌上来的一股鲜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拔出剑,指向高高在上的帝王,道:   “事到如今,成王败寇!陛下是要杀还是要剐,悉听尊便……”   他此番言语倒是硬气,颇为正气凛然,全然忘记了几年前在靖王齐凛前的所作所为。   齐凛嘴角嘲讽似的一弯,并不多言,目光只扫向他,卫王便不知怎地,凉意从脚底爬上脊背,一句话也讲不出口了。   帝王终于开口:“压下去,听后处置。”   “诺!”   齐凛将剑“哐”地收回鞘,调转马头,欲反身回去,而此时远处关洲奔马而来,神色似乎有些紧张。   齐凛突然觉得莫名心慌,远方马匹飞奔,很快便近身。   关洲飞速翻身下马,单膝下跪,双手抱拳,低头道:“乱党已经悉数歼灭,山下军队已成功控制,秦将军和陈将军正在山下守候。只是那邬昌侯下落不明,微臣已派人去寻了,陛下恕罪!”   大局已定,一不成气候之人而已,且猎场跑也跑不远,似乎不用关洲如此紧张,奔马来报的。   “恩,无妨,关将军快请起罢。”   地上跪着之人却一动不动。   齐凛眉毛一蹙,沉声道:“关将军,这是何意?”   关洲背上冷汗淋漓,他低着头,咬了咬牙,道:“陛下恕罪!皇后,皇后娘娘,于帐中失踪!”   ……   一个时辰前。   季琛在帐中将一身华贵之服换下,一头珠翠悉数摘下,乌发用发带束在脑后,垂下及腰。   她在铜镜中看着自己,是自己最习惯的发型。   季琛瞥眼看见帐子里香炉缭缭。   差不多了,她想。   然后。   帐外的守卫的金衣卫忽然听见皇后娘娘帐中巨大异响,接着听见帐中传来侍女惊慌不已的声音:   “快来人!快来人!”   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身整齐青麟服的金衣卫们立即冲进帐中。   侍女倒地不醒,却未曾看见皇后的身影。   香炉里的东西仍然燃烧着,夹杂着不知名草药的气味。   只是短暂的时间,进入帐中的金衣卫几乎全都倒地不起。   剩下一两个仍然站立的金衣卫,也是头晕目眩不已,他们还未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被后颈突然袭来的手刀击中。力道拿捏刚好,下手角度精准。闭眼倒地之前,这位金衣卫的眼睛只能依稀看见对他们下手之人模糊的影子。   季琛看着这一片倒地的金衣卫,俯身抽走一人的佩刀,她抽出刀,刀身显现出莹白锋利的光芒。刀身上折射出季琛的双眼。   那一双眼,似乎有寒芒一闪而过。   季琛将刀收回鞘,放在一旁,走迅速地换上一金衣卫的青麟服。整理好后,季琛再次拿起佩刀,她环视四周,朝其中一躺下的人走了过去,蹲下在那人衣襟处摸索出了一块白玉牌,走出了帐篷。   她一身青麟服,步履大开,走出女眷一行保卫的圈子时,被侍卫拦下,她也只是平静地将白玉牌递出。   那些人见她面容平静,波澜不惊,又着金衣卫的青麟服,金衣卫向来神秘,并不归他们这些护卫管的。   加之季琛之前在帐中束了胸,此时她一身武服,身姿挺拔,单单站在那里,一股气势便自然而然流出。   再来季琛的样子又被她自己修饰过,此时看上去,就是一个气势凛人的俊秀的少年金衣卫而已。   那领头之人看了看白玉牌,将牌子递还给她,便放行了。   季琛接过白玉牌,畅通无阻。   季琛翻身上马,背上背上了一副弓箭,腰间挂着佩刀,扬鞭,纵马奔向前去。   她握着缰绳,身子微微前倾,身下马儿的速度飞快。一时间,她耳边仅仅能听见风声而已。   季琛知道,猎场三面环山,今日齐凛想要做些什么。季琛近段时间来,与齐凛相处密密,亲昵温存,总归能察觉出些什么,加上她本就聪明,联系前后,略略思索,便知道的差不多了。   就算知道的不全,也无所谓。   那些什么权力更迭,军权交换,于她来讲,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猎场三面环山,仅东面一大道通向山下,而山下卫王的军队又被齐凛的人成功控制。   北、西皆是拔地而起的坚实天然屏障,南处也是崇山凌然而立,然而,却有一条隐藏的险峻小道,仅够一人一马堪堪通行,弯弯曲曲蔓延向山下。   季琛有把握,那里将会有一个重要的人通过。险是险,可是处处碰壁,穷途末路之人,怕什么呢?所以,那人若想活命,仅一条路可以走而已。   马上的季琛青麟服随风飘扬,发丝飞扬,英姿飒爽。   那日季琛对齐凛讲她从未到过猎场,是骗他的。   这座猎场,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曾经跟随父亲来过好几次。角角落落,她几乎都呆过。   一人一马,飞奔向南,一个闪身便进入那一片高大葱茏之间。   猎场西面古树参天,枝繁叶茂,层层叠绿之间,间或点缀着些粉。是桃花。   三月桃花始盛开。   季琛行至一草木茂盛处,控制着身下的马,速度缓缓停了下来,她驾着马,隐藏了进去。   ……   酉时。   柔和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洒落而下,地上片片斑驳。   张品驾着马,一身狼狈,平日里一头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此时连簪子都不知遗落到了何处。白发散乱,衣衫带血,破坏不堪。   空气里弥漫着微薄的血腥之味。   他已近乎走投无路。   事迹之败落,已成定局,大逆之罪,唯死而已。身旁队伍悉数被皇帝的人一一剿灭。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如今他眼里,猎场仿佛一张巨大的吃人的网,将他困得死死的。   张品知道东面下山之路于他来讲无异于自投罗网,这一路从北至西再向南,群山围盾,毫无出路。   后有追兵紧跟,他越走越绝望,难道……难道,只能这样了么……他想,不若就这样吧……   马蹄渐停。   绝望间,他却想起了,他显贵的日子来,列鼎重裀,翠绕珠围……   张品握着缰绳的手一紧,不行!不能!他想,那么好的日子,他汲汲了那么多年,一路谋划,踩着刀尖,舔着鲜血……才得到了这么点儿,他如何能在这里,在这里,就,就停了呢?   他的眼睛充血,浑身上下似乎又充满了力量。   “驾!”,扬鞭,马蹄又行。   他是魔怔了,忘了即便他逃出生天,这普天之下,他也绝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了。   张品驾马行于葱茏玉树之间,忽然间他看见了前方,丰盛草木间掩藏之间一条小道弯曲蔓延至远方。   他的心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之后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难以自制。   他坐于马上,兴奋得发抖,突然狂笑不止,口中喃喃道:“天不亡我!天不……”   忽地大风穿林而过,树叶沙沙作响,一时间不少树叶和桃花纷纷下落。   隐藏之处的锋芒终露。   “嗖。”   一箭正中他的左肩。   张品口中的话说不出来了,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   第二箭,第三箭,第四箭,乘着风,穿过落叶与落花,接踵而至。   他尚未感觉到疼痛,右肩,以及左右腘窝瞬间便被箭矢穿透。   时间仿佛停滞。   他低头,看到箭矢的尖端已经穿透了他膝盖,散发着凛人的冷光。   他的身子开始晃荡了起来。   最后一箭,直直射中身下的马匹,马儿受惊,抬起前腿嘶鸣,飞奔往山林深处而去……   张品应声倒地,重重地一声,地上落叶飞扬。他的四肢受伤严重,血流如注,弥漫满地,已经没有活动的机会。   他倒在地上,努力侧头,瞪着眼,想要看清是什么人,他不相信追兵这么快便找到了他。   逆光之间,他看见一人迈着步子走了过来,衣摆随着步履轻摇,其上的青麟纹路越来越清晰。   青麟服,金衣卫?   然后他听见了一低沉的嗓音响起,虽然低沉,却还是能听得出是一女子的声音:   “张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声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来人似乎心情不错。   空气中血腥味渐浓。   他抬头,一张印象深刻的脸映入。   酉时的阳光尚好,颇为柔和,洒落在大地上。 ☆、光 作者有话要说:  学校连着考试一周接着一周 忙碌地学新课并且忙碌地复习 很忙 所以更新得特别尤其慢 小伙伴体谅一下 所以暂停一段时间更新 等忙过了这一段时间就好了 比心   五十四救赎   张品躺在地上,血色蔓延开来,他想要移动,但是他的手足疼痛不止,渐渐的,他感觉他浑身的疼痛愈发明显了起来。   他开口:“你……”   只是才一个“你”字出口,他的嗓子里便有什么翻涌似的,他止不住咳了几下,满嘴的血终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季琛走近,俯身看着倒地之人,眼中平静,笑道:“张大人,可记得我?”   逆光的面容终于清晰。   张品胸腔里的心“咚咚”直跳得厉害,他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老臣……当然记得皇后……皇后娘娘……”   季琛闻言,眉毛似乎挑了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起了身,道:“得了,什么皇后娘娘,我也不跟你废话了……”   “张大人,我有很多事想知道,不知你可否为我解惑?”   “若是解得好”,季琛停了停,指着自己骑的马,笑道,“我想,你还是有机会离开这里的,时间紧迫,早些离开,张大人身上的伤还是有救的。”   仿佛点燃了他心中的希望火种,张品的眼睛一亮,道:“老臣……咳,咳……老臣自当竭尽全力……”   地上之人已是穷途末路,此时他已经无法去推敲琢磨季琛话中之意了。   “第一个问题,张大人可有个女儿唤做张莞儿?”   张品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懵,他道:“是。”   “如今何在?”   “菀儿……漠北城突发大火,菀儿……走失了……”   张品看起来很是有些悲伤,可是眼睛里的东西无丝毫变化。   季琛紧紧看着他,道:“走失了?可寻过?”   “寻……寻过,肯定是寻过的……可是无果,想来是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想起就伤心不已,又何必再做这些无用的事情……”   他似乎情到深处,悲伤得连话都断续了。   季琛却看着他半晌,道:“张大人真是,真是个好父亲。”   张品一愣。   季琛接着道:“不是因为什么伤心,我想,是因为张大人子女太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以故是少了一个女儿,又有什么所谓呢?少了一个女儿,还有另外的女儿,反正都姓张,只要送去宫中,那便是一样的用处。况且当日那漠北城突发大火,人人惶恐,自身都难保,谁还会管其他人呢?”   “张大人想必自始自终,都从未想要找过,也从未找过自己那个丢失的女儿罢。”   字字句句都是张品真实所想所为,他哑口无言。   “哎……我果然不适合心软。”季琛仿佛叹息,道:“张大人,我可给过你机会了……”   张品突然地预感到了些什么,他开口,急急欲说些什么,却被季琛直接打断。   “张大人,你看。”季琛突然伸手指了指那不远处的弯曲小道,“你只差一点儿就能逃出去了呢,却被我给拦下来了,真是可惜了……”   她说着,收回了手,抚上腰侧的佩刀,侧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张品,慢悠悠道:“张品,你要死啦。”   面容瞬间无了笑,语气却平淡如水。   莫名令人心惊。   张品躺在地上,疼痛死死牵扯着他的神经,血还在流,他的面容苍白,脸上的褶子因着疼痛也皱在一起了。他看着面前的人,恍惚间,面前女子的脸似乎和某一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年岁太过久远,那张模糊了很久的脸,如今却突然渐渐清晰了起来。   他活了大半辈子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其中不乏如屡薄冰,胆战心惊之事,他都一一挺了过来。   可是如今,他的四肢不能动弹,身处这山林之中,面对着这区区女子,张品却从未有过般地害怕了起来。   他再次张口,在心中准备多时的话语却未曾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巨大的哀嚎:“啊!”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季琛抽刀,迅雷之势,斩下了他的左手掌。   血流如注,滚滚如水泄……红得刺眼,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稠得刺人鼻喉。   季琛却浑然未觉,她看着那刺眼的红,眼深处的火苗仿佛引燃了一般。   此时的季琛,似乎为那鲜红入了迷,她的双眼紧盯,可是兴奋的心中却升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令她深深着迷。   我完了,她想,我竟然觉得这种感觉不错。   季琛不想停了。   有些事,一旦开了一个口子,之后便倾巢而出,再也止不住了。   季琛看着脚下的张品,佩刀的血滴滴落入土地,转瞬便浸入其中,她开口道:“张大人,你若是说实话,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她心底到底还是柔软,之前是真想着,若是这人能表现出一些对女儿的忏悔……她便,她便可能改变自己的行动。   倒不是为了那张菀儿,仅仅是为了“父亲”这一身份而已。   不过,可惜了。   张品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他所流之血的腥气仿佛弥漫整个山林。他想逃离此处,但他丝毫不能动作,因为他的四肢早已经不能动弹了。   “我说,我说……是,我从未找过菀儿……起因,便是如你所说那般!”   季琛看着他,突然嘴角上扬,道:“这样啊。”   气氛一时间放松了下来。   张品看着面前的女子笑了,他也放松了下来,咽下吼里翻涌的鲜血,颤抖着道:“娘娘,老臣,说了实话,您说的话,想必也是驷马难追……放老臣一条生路?”   又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片刻的停顿后。   “生路?那是什么?”   疑惑的声音响起。   季琛看着他,似乎颇为惊讶。   张品一怔,想要说得话就这么堵在了口中。   “就算说过,可是我反悔了,如何?”   她眼中的戏谑,嘲讽,轻蔑是如此的明显。张品看在眼中,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了,他不得不明白,眼前之人,自始自终,就未曾想过要留他一条生路。   他心里血气翻涌,纵横半生,现如今却被一个女子戏耍玩弄折磨至此。   不甘!不甘!   他看着眼前之人的脸,脑海中倒流一般闪过无数个场景,最终,停留在与面前这张脸无比相似的一人身上。   张品突然就开始狂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颇似癫狂。   季琛被他的反应稍稍一惊,略微皱了皱眉。   “你笑什么?”   地上之人的血仍在流着,张品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向季琛道:   “笑什么?老臣,在笑你呀,皇后?什么劳什子皇后?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不过是靠着陛下,洗脱了罪名……”   “只是洗脱了又如何?横竖老子今日是走不出了,老子不活就不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替父报仇?”   “可惜呀,你杀了我又如何?当年你的父亲,定国公,镇北将军,又如何?还不是被老子一箭穿心,啧,就那么没了……”   他的双目睁得很大,边说,嘴边溢出鲜血,疯狂大笑着。   “即便我死了又如何?早死的人,不过一抔黄土,又能活得过来吗……”   季琛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   数年前羪顿贝加湖石屋里,宣津侯邹城之言之语悉数告知,她便知道了为什么……简而言之,归根究底,不过是王权争斗,各为其主。而她的父亲,她的家人,不过是在那汹涌黑暗潮水之中被牺牲的东西而已。   古往今来,君臣之间,权力争斗之间……这些向来是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被牺牲,被抛弃,被冤屈,被冠上佞名……又如何?   运气若好,被后人平反正名,然后再载入史册,记上几笔生平,或悲或叹或赞。然后,就这样了。   记载的那一页一翻,便过了。   季琛明白,很清楚。可是她一直以来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张品要诬陷他的父亲?她也许是执拗贯了。   她想听张品亲口说出来。   季琛垂眸,看着地上血污之人,面无表情。   可是如今看来,并没有什么必要了。她想。   “……就那么没了,你又能如何?人早就已经死了呀,你们季家,也死的死,散的散……你今日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杀了我,你的父亲母亲,那些死的人,一个也回不来了呀……”   “更何况,你也不能杀我,你知道为什么陛下为什么在查清真相后,肃清庄王一派时,为何留下我?那是因为陛下想……”   青麟服衣摆沾血微动,绣麟纹的佩刀起、佩刀落。   这次是一整个右手腕,鲜血喷涌……   地上之人还不可置信,可是季琛并未给他反应的时间,又是一刀,是左手腕。   接着便是一刀割肉,一刀剜肉……   张品从开始的痛还能哀嚎,到哀嚎微弱,再到哀嚎消失……最后到发不出丝毫声音。   鲜血淋漓。   肢体残落于地。   苟延残喘,濒临死亡,地上的张品只剩下喉中“嚯嚯”血涌之音,他的瞳孔慢慢开始放大……   他太痛了,生不如死,事到如今,脑海里竟只求一个痛快而已。   太过血腥残忍了,满地皆腥红透,目不忍视,季琛却恍若未觉。   她的刀再次举起,冷光灼眼。   “陛下想干什么,与我何干?”   忽地风突然猛烈起来,穿林而过,绿叶与桃花簌簌地落……   头顶阳光仍在。   齐凛赶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远处那身处满地污糟血污中的女子,一身汗较青麟服,头发束起,垂在背后,风中飘扬,而手中佩刀举起……   他盯着她,驾着身下的马匹,恨不得下一瞬便抵达她的身边。   在齐凛的心目中,季琛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齐凛知道,他一直不是个好人。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登上帝位……   他的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   而季琛,自他少年时起,就是他的明月,是一直围绕在他身边的明月。   她像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捉弄他,喜欢他……甚至舍身救下他。   她是那么的不顾一切。   即使他将她弄丢了好几年……可是她到底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失去才知珍惜,他心中懊悔……可是终究,终究未曾永远失去她。于他来讲,何其有幸,她还在他身边。   他其实一直不明白,自己一个心硬的,黑透了的,手段残忍的,沾满鲜血的人,是如何得了她那么真实的喜欢?   他甚至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他其实心里一直不愿承认,他是害怕哪一天要是她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会不会就不喜欢他了?会不会就抛弃他,转而奔向别的男子了?   于是他想要紧紧抓住她不放,他在还未弄清自己心中所动是否喜欢之时,便向先帝求亲。为得,不过是将她锢于自己的身边。   她那么自由自在,他竟越来越不安,他想她既然喜欢他,那就一直只在他一人身边便好了。   他是一直沉于黑暗湖水底淤泥中的,而她就是天空中熠熠生辉的一轮明月,契而不舍地照耀,某天光辉终于穿透层层污黑,照射在他的身上,他才得以窥见那污黑之外。   他已经沾满了血腥与黑暗,所以,她怎么能沾上这些东西呢?他怎么能让她沾上这些东西呢?   她是他的光。   不管张品还有什么用,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肮脏的黑暗的血腥的事,他不能让她沾。   “阿琛!停手!”   齐凛的马飞奔,他看着她,朝着她急喊道。   齐凛从未如此慌张无措过。   可是他一直注视着的那人仿佛并未听见他的大喊。   “明月!住手!明月……”   齐凛嘶吼。   她终于听闻,望向那熟悉的声音方向,晃眼间仿佛看见他脸上充满了急迫与担忧……   他也看见她终于朝他的方向望来,然后朝他笑了笑,再转了回去……   那笑容与从前任何的笑都不同。   空气仿佛凝滞了。   纵马飞奔的齐凛看见那闪烁着冷光的刀,利落地落下。   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人终于得了个痛快,身首异处。   那一瞬鲜血直流,不少直直喷涌在她的身上,一身青麟竟成红,脸上点点血迹红艳摄人……   齐凛双目圆瞪,口中所喊之语再无,唯马蹄塔塔作响。   迟了。   落叶与花拜风所赐,仍簌簌下落。朵朵桃花飘于她周围,黏在她沾血的脸上,黏在她带血的衣服上,黏在她浸血的靴上……   酉时的阳光很是柔和,透过层层叠翠照射于她身上,红与粉映衬着她的笑容,竟徒生万般妖异美感。   而脚边的断肢残驱与猩红的血糅合,模糊一片。   令人窒息。   越来越近,一切都越来越清晰,他看着她,他听见她道:“陛下来啦?”   她对周遭的一切反应如常,全然不在乎她刚刚做了什么。   齐凛的心仿佛被从上至下完整地撕裂开了,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着她。   脑海里却闪过,好多年前,怀山也是满山遍野的桃花,她站在那硕大的桃花树上,嬉笑着问他:   “我这里有美酒佳肴,还缺佳人一位。敢问佳人可愿共饮乎?”   一样的桃花人面,一样的春光灼眼。   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终究是迟了。 ☆、水落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奋斗写中! 准备写完了连续发上来……这样大家看着爽!然后我也会有更多时机可以修改啊什么的…… 希望大家理解 包含包含狗血文蠢作者(掩面哭泣脸奔走……) 第一次写文 有很多不好的地方 也希望自己能慢慢成长 感谢一切给我真诚建议的盆友!虽然留言少,但是暗搓搓看到有些许夸奖的地方也禁不住老脸一红…… 所以小生这厢把文完结了,再一一发上来,希望大家支持,谢谢大家啦!   五十五水落   之后的事季琛便全都记不得了。   她是如何回到宫中的,之后的事情齐凛是如何处理的,春猎结束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全然不知道,她也没有心思去知道这些了。   距那满地鲜红灼眼的一日已经过去月余。   栖凤宫。   清晨的鸟鸣声清脆。   季琛躺在床上,乌发散落于枕间,外间响动将她从睡梦中唤起,她的睫毛微颤动了起来,幽幽转醒间隐隐约约听见屏外太医的声音: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得到了良好的控制,但若是受到什么刺激,情况或有反复……所以莫要让娘娘心绪起伏变化太大,静养顺心,如此以来痊愈便指日可待……”   “嗯,朕知道了,可还有嘱咐?”   齐凛的声音低低响起。   “还有便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老臣之前开的那个方子便不必再用了,毕竟是药三分毒,娘娘不必再用了,如今便注意饮食,另外,切记散心,舒心,如此而已……”   声音渐渐消失了下去。   季琛眨了眨眼,还是很困,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将被子拢进怀中,翻了个身子,面朝里,重新闭上了眼睛。   新的这一觉似乎并不怎么安稳,半梦半醒间她察觉一熟悉的身影坐在床榻边,一直注视着她,时不时地伸手替她理理被她踢得不成样的被子。   后来那身影终于离开了,她这才觉得安稳了些。   齐凛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离开。   季琛并无反应,最后终于再次沉沉睡去。   ……   季琛再次醒来之时,已近用午膳的时辰。   一双赤足下地,一头青丝披散,领口衣襟微敞,这般模样的她丝毫没有一国之后应该有的庄雅仪态,反倒是流露出一种别样的不羁的情态。   一旁宫女看着连忙上前为她洗漱穿戴。   季琛正坐在妆台前,身后的侍女正在为她绾发。   铜镜里的人微闭着眼,懒懒散散地任由身后的侍女梳理。   一旁香炉缭绕,外头阳光正好,室内安逸宁静。   外头有人急急进入,步履匆匆,面色慌张。   “娘娘!大事不好了!乌姑娘……乌姑娘她……”   一室宁静终于被打破。   季琛赶到御花园之时,乌珥刚刚被一人救起来。   赶来的季琛尚看不清具体情况如何。   只是远远瞧见,那人发梢的水滴答流淌,鼻梁很挺,侧面看去,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亮。   关洲。   虽然是已经春暖之时,但御花园中的湖水还是寒冷。   乌珥一身湿透,头发上还有些许湖中的浮物。整个人都不若平常的灵动,她的面容有些呆滞。   她闭着眼,一张脸煞白,浑身都在颤抖。   季琛知道她有多怕水。   一旁的关洲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了她的身上,为她抵御了寒冷,也遮住了湿透了的衣衫之下的玲珑曲线。   季琛看在眼里,她的心一沉,对身旁的一人道:“传太医去栖凤宫。”   宫女立即低头道:“诺,奴婢这就去。”   季琛快步走近,关洲抬头看到她,浑身一怔,不过只是瞬间,他便反应过来,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季琛制止。   他先前路过别处之时突闻惊叫,赶来之时发现有人落水,想也未想,便跳入湖中,救起这姑娘时,觉得颇为面熟,仿佛哪里见过。而现在看着走近的季琛,才真正回想起来了。   那年从羪顿驾着两辆马车狂奔逃出的人中……那所谓同名同姓之人竟然就是当朝的皇后娘娘。   这怪不得他,才从漠北回京不久,虽是心腹之将,但却也才入宫几日,且皆是议事之为。那日他接到传来皇后失踪的消息,急急报于陛下,随陛下追寻。齐凛一马当先,后来找到无故失踪的皇后,抱着皇后出来之时,帝王将怀中之人紧紧地搂住,皇后的脸紧紧地贴在皇帝的胸膛之上。以故他并未见过皇后真容。   而且,他那日询问季琛的姓名,虽开始有所注意,但后来被季琛的说法动摇,加上自己妹妹也说或许是同名同姓。天下之大,他便相信,真的是同名同姓了。   关洲压下心中震惊,只是依旧是抱着乌珥的姿势,但口中也是道了句:“皇后娘娘万安。”   季琛根本管不了这些,立即伸手触上乌珥的手腕,她静静地把脉后,提着的心才渐渐放下。   她深深地舒了口气,目前看来只是受了惊吓又着了凉,并无大碍。   被救起的乌珥神情恍惚,却也感觉到季琛的靠近,她睁开眼看着季琛,竟安慰似的一笑,道:“阿琛,我没事……”说罢,闭上眼,晕了过去。   季琛看着她的笑容,整张脸都苍白的,虽有关洲脱下的外衫御冷整个人仍发着抖。   这般狼狈的样子,却还笑着对她说,她没事。   季琛捏紧了拳头。   “关将军,真是多亏了你,此番多谢你了。只是本宫还要劳烦你将乌珥帮忙送回栖凤宫中……”   ……   乌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适才太医也已经瞧过了,与季琛所诊无差,受了惊吓又着了凉,好在被救及时,并无大碍。太医开了几副药,季琛便让他离开了。   刚才宫人已经将药熬好,乌珥已服下,现下已经沉沉睡去了。   季琛看着乌珥,侧着的脸恰好落在床帏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只是她也没在阴影呆多久。她起身,对一旁一宫女平淡道:“照顾好乌珥。”   淡淡的语气,那宫女却没来由的心紧,忙低头道:“奴婢遵命。”   季琛便走出了这间屋子,她来到了侧殿,侧殿中已经跪了好些人。   大多数人都不是栖凤宫中的人。   气氛有些紧张。   季琛迈进,扫视了四周,道:“都跪着做什么?低着头做什么?抬起头来!落水之事,具体如何,给本宫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合颜宫中,林嫣烟正坐在妆台前,对镜梳妆。   她午间小憩了一会儿,适才才醒,双颊上的红晕还未散,双眸中水光潋滟。美人刚醒,此时镜中之人此寻常还要娇艳动人几分。   身后贴身宫女凝翠接过她挑选好的簪子,一边为她戴上,一边从镜中看见今日林妃娘娘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她便张口笑着与林妃闲聊了起来。   “娘娘,奴婢适才听闻那御花园里已经乱做了一团,娘娘,看来,咱们的计划已经是成功了?”   “那张修仪真是沉不住气,娘娘您略略给她透露了些消息,她都不多想一下,便对那位皇后下手了……”   “只是蠢得可以,还以为陛下会宠她呢,挑什么时候,什么人不好,偏偏挑这个时候,偏偏挑那位下手,这下可好了,一准吃不了兜着走……”   林嫣烟挑眼看了一眼身后兴致勃勃的凝翠,嘴唇弯了弯,心情颇好地道:“什么修仪?张氏女能不慌么?你也不想想陛下月余前是如何处置乱党的?”   那段时日里,整个京城的上空都仿佛飘散着血腥味。   卫王,邬昌侯之人以谋逆之罪悉数诛杀殆尽。   张氏一脉尽数诛杀,只留下宫中的张修仪。   “宠她?不过是之前她父亲多多少少还有些用。陛下仁慈,念在过往的情分上,饶她一命,只是夺了她的位份贬为奴婢,将她打入冷宫。她若是从此安安分分地,想来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林嫣烟的声音响起。   “如今嘛,怕是活不久了罢。我们那位皇后娘娘啊,可不是她能动得了的……”   ……   季琛站在冷宫的宫殿之中,她冷冷看着眼前被人压着,趴伏在她眼前的女子。   从先前的死咬不松口,拒不招认,到后来的全盘托出。   只经过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   “所以说,你的所作所为,皆是那林妃所挑拨?”   季琛的声音低低响起,平缓清淡,并无多余的情绪起伏参杂其中。   而那女子听得脊背发凉,低垂着头,道:“是,臣妾……不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却久久等不到季琛的回话。   趴伏着的女子终于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想起来,这位皇后娘娘突然闯进来盘问她今日之事。她自然是言之凿凿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问季琛只凭下人一面之词岂能定罪,可有确凿证据?   季琛道无。   于是她颇有些得意,耻笑道皇后以权压人,诬陷冤枉。   季琛不语。   她便得寸进尺,喊道要见陛下,要让陛下为她做主。   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本以为这位在她看来不善言语,更不善手段的皇后会气急败坏,做出一些有损皇后之名之事。   哪知季琛只是幽幽地盯着她,突然轻笑了一声。   皇后眼中深幽不见底,她的脊背突然就紧绷了起来。   然后季琛凑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   “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得么?嗯?”   由不得她不知道。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仅凭语言,便能将血腥残忍的场面描述得如同正在她眼前发生一般形象生动。   在这个人描述着那些场景的时候,她从这个人脸上,眼中,看到得是隐忍的兴奋愈来愈明显。   她先前还硬着脖子不屑一顾,到后来……她是真的害怕了,害怕得无以复加。   “啊!”   “别说了,别说了,我招,我招,我全都招……”   她终于忍不住了,捂着耳朵,尖叫了起来……   地上之人在说完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之后,终于等到了季琛的声音。   “可还有什么?”   她一惊,忙道:“没……没了,奴婢只知道这些了。”   季琛看着她,半晌,终于道:“嗯。”然后对着按压着她的人道:“行了,松开她,走了。”   “诺。”   她呆呆看着季琛转身离开,直至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转角处,她才彻底地缓过神来,跪着的发着抖的身子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我们那位皇后娘娘啊,要动啊,必须一击致命,得让她痛得再也爬不起来,至于什么人能让她痛得爬不起来,只有咱们的陛下……”   合颜宫中言语细细温润。   凝翠道:“娘娘真真是令人佩服。”   林嫣烟轻笑了一声,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她的发饰,接着道:“只有借陛下的手,才能真真正正让她倒地不起,此番张氏所举,虽然蠢,但是也为本宫接下来的行事提供了不少方便……”   凝翠笑道:“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娘娘可是如此?”   林嫣烟也笑道:“哟,你今日怎地突然便聪明了……”   只是话未说完,并被一突然的声音打断:   “痛得爬不起来?鹬蚌相争,渔翁获利?林妃娘娘真是使得好计谋啊!”   仿佛霹雳。   镜中整理发饰的手一顿,林嫣烟簌地转过头。   来人一身深红色直裾,黑色镶边,领口内里可以瞧见是金色丝线绣成的华贵凤凰纹路,腰间一腰带缠绕,身姿挺拔,行走带风,逆着光,大步跨进她的屋里。   季琛一路大步流星,速度之快,身后之人竟几乎跟不上。再入这合颜宫来,并不是无人想要拦她,也并不是没人为林嫣烟通报。只是一上前,便被季琛的眼神和气势吓退,“皇后娘娘驾到”这句话也哽在喉咙里,没有时间发出通知屋里的娘娘了。   林嫣烟和一众宫女还未反应过来,季琛便行至她的面前,站定,对着她勾了勾唇,然后以迅雷之势一脚踢翻了她面前的梳妆台。   凝翠一声尖叫。   环佩叮当响彻一屋,铜镜哐当碎于一地。   半人高的沉重红木妆台,竟被季琛一脚踢翻在地。   簪、钗、钿、步摇、耳坠、珠花、华胜……散乱一地。   满地狼藉的华贵之物中,却有一只不显眼的木簪静静躺于其中。    ☆、生魔   五十六生魔   季琛却一眼看见了它。   不知怎地,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伸手想要从一片狼藉中拾起那根木簪。   先前被她的举动惊吓到的林嫣烟看着她的动作,猛地站起身来,倒是吓了身后的凝翠一跳。林嫣烟开口道:“不知皇后娘娘突然来臣妾此处,行如此之事,意欲何为?”   绕是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好了自己的心绪,可是话一出口,颇有些质问的成分的话语里头带着的一些慌乱还是被季琛听了出来。   季琛伸向那木簪的手顿在空中。   看着季琛停下了动作,林嫣烟紧紧捏着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我慌什么?我刚刚为什么要慌张?   林嫣烟心想。   不就一根木簪么?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会记得?   即便记得,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她心绪终于完全平复。林嫣烟终于又恢复到了往常林妃的气度风华。   季琛终捡起了那木簪。   雕花木兰,甚为典雅。   林嫣烟抚了抚头上的朱钗步摇,整理完毕,一双皓腕从头往下,缠于其上的银线绣花纱罗披帛也随之摆动,颇为好看。   季琛站着,双眼盯着那木簪看了一会儿。   “意欲何为?”她抬眼看向林嫣烟,淡淡道,“林妃何处此言?”   林嫣烟本做好了与季琛针锋相对的回话,却被季琛这一平淡的问话生生一噎。   她生生咽下准备好的话,刚准备再次开口。   “林妃,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质问本宫?!”   季琛盯着她的眼神突然就锐利了起来。突然的威压袭来,林嫣烟一愣,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似乎是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摔地,好在一旁的凝翠及时扶住了她。   “嗤……”   林嫣烟刚刚的样子,似乎是逗笑了季琛。   季琛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簪,把玩了起来。   林嫣烟看着季琛盯着她,手中把玩翻动着那木簪的动作不停。明明她的脸上带着些笑意,可是没来由地,林嫣烟的脊背一凉。   她未开口,一旁的凝翠倒是忍不住鼓起勇气出了声:“皇后娘娘突至林妃娘娘合颜宫中,将此处弄成这般模样,难道就不能容许我们娘娘求问一句么?皇后娘娘……”   全全护主之心。   只是她的勇气到底没有持续多久,在季琛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她越说,心里越有一股凉意升出。   凝翠的声音越来越抖。   “够了,闭嘴!”林嫣烟突然开口,看向凝翠道,“放肆!谁允许你这么跟皇后娘娘说话的?”   凝翠一愣,继而跪下,磕头道:“奴婢知错,求娘娘责罚!”   林嫣烟似乎是气极,眼微微一眯,似有什么东西闪过,道:“还不快退下!”   凝翠道:“谢娘娘,奴婢这就退下!”而后爬起慌忙不迭地出了殿。   她教训凝翠的时候,是背着季琛的方向,以至于季琛看不见她的表情。   之后,她掰转过身,对季琛扶了扶身,笑道:“臣妾教管不严,让娘娘见笑了。”   整个殿中便只有她们二人了。   季琛手中把玩的动作终于停下,她看着眼前之人的面庞,柳眉杏眼,依稀还可见幼时天真的模样,只是年岁渐长,五官长得越发开了,更加娇艳了几分。   年岁渐长,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几乎忘了她们曾经的模样。   季琛突然笑了,突然走进林嫣烟,在她身前两步左右站定,缓缓道:“林妃可记得,那日在亭中,本宫对你说的话?”   林嫣烟一怔。   “本宫是不是对你讲过,你那些心思若是打到乌珥身上,你不会好过的?嗯?”   她的声音沉沉入耳,最后的那一个字,尾音颇带着无奈的之意。她的眼睛看着林嫣烟,仿佛在看一个怎么教,也不听话的孩子。   林嫣烟的脊背莫地一阵凉意爬上。   “娘娘这是何意?”   她强自镇定,直视向季琛。   “何意?难不成本宫刚刚听到的话都是假的不成?”   听到季琛这么一讲,林嫣烟便笑道:“娘娘刚刚听到了什么?莫不是从何人处听说是我谋害了娘娘身边的那位侍女……”   她这一笑,甚是明艳,眼里流光,看着季琛,但其内里一闪而过的嘲讽却被眼前之人一把抓住。   季琛的眸子渐渐冷了下来。   “不知娘娘是从何人口中听说的?居然这般编造虚假,毁臣妾名声。娘娘恕罪容臣妾斗胆,问娘娘一句,娘娘居然相信这般没有证据的事情?”   季琛如何不懂她的意思?便是说了又如何?听到了又如何?   你可有证据证明事情是我做的?   林嫣烟看着季琛的默然不语,她便渐渐有些得意了起来。   不过如此。   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这位幼时的好友,根本没有多少进步,所作所为,不过还是凭着一股意气,不过还是借着自己的身份,不过还是如此这般天真!   今日你来到我这里又如何?在我这里发泄一出又如何?   难看的,最后还不是你自己。   就像当初那样。   “证据?”   一道带着似有似无轻笑的声音响起在她耳边。   在林嫣烟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季琛突然就伸出手,电光火石间一把攥住她的脖子。   她凑近林嫣烟的面庞,另一手伸出,用那把木簪轻轻地将林嫣烟散在耳前的几缕发丝播至她的耳后,这只手的动作轻柔,只听季琛轻柔柔道:“本宫什么还没说呢,林妃又是如何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林嫣烟愣了,她脖子上的那只手力气越来越大,手上似乎是有茧子,磨得她生疼。她双手齐齐攀上季琛的臂膀,想要挣脱,奈何那手臂较之她不知紧致结实了多少,隔着衣衫,她似乎都能感觉到到那手臂上覆盖着的一层薄薄的肌理。   林嫣烟的挣扎毫无用处,她只觉自己的呼吸越发困难了起来。   她感觉到那冰冰凉凉的木簪在她的脸庞上游荡。   她的动作越来越弱,呼吸渐渐快要消失,头似乎快要炸裂,眼前几乎要被一片黑色所笼罩……   季琛看着林嫣烟的挣扎,看着林嫣烟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看着她的呼吸越发困难……   她的手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更加了一分力。   她眼里的兴奋之意闪耀,好似入了魔。   她控制不了自己,或者说,她控制的不是自己。好像不知哪里,不知何处,那真正的自己,只是远远地,清晰冷静地看着这副与她长着相同面容的人此刻的所作所为。   或许自那佩刀落下的一刻起,她就不再是她了。   也或许更久之前,她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自己了……   “这张脸还是这么好看,你说,若是不好看了,林妃你心心念念的那位陛下,可还会看你一眼吗?”   林嫣烟看见尽在身前的季琛满脸笑意,她听见尽在耳旁的温柔嗓音。   “林妃你觉得呢?”   那笑意凭空闪过她从未见过的妖冶,那嗓音也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诱惑之意。   她害怕,尤其是眼前之人的眼睛。   林嫣烟看着季琛,被掐住脖子之上的脸庞通红,她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或许并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随便拿捏算计的人了。明明带着笑,明明话语轻柔,然而一股股凉意不断地爬上她的身子。   恍惚间,她觉得眼前之人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凛人的血腥之气。   她不明白,那是真正杀过人、见过血的人才会有的。只是她林嫣烟一个深宫里的妇人,又哪里会知道这些?   要知道,世家大族的后宅,戒备森严的深宫,杀人,向来是不见血的。   林嫣烟的害怕终于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松开攀着季琛手臂的双手,转而猛地摘下自己头上的钗子一把插向季琛的手臂。   季琛却丝毫未躲,受下她这一击。不过这一击,林嫣烟是倾尽全力刺下,倒是使得季琛的力一收,林嫣烟趁机用力挣脱开来。   手臂上的血浸透衣袖,滴滴答答坠于地上。看着都疼,季琛却恍若未觉般,只是收回手肘,偏头看了看那冒着血的伤口。   她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丝异常。   用尽了全力的林嫣烟在挣脱禁锢的一瞬间倒在了身后的床榻上。她匐在上面,不住地咳嗽,心惊胆战,力气全无。   “你……咳,咳……你怎么敢……”   她是真的害怕了,她想,或许季琛真的是想在此处杀了她也不一定,匐在床上,侧头看向季琛颤抖道。   对方背负着双手,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前方,看着她开口道: “噢?什么敢不敢的?”   “你这么做……陛下,陛下……是不会饶了你的……”   季琛看着她,良久,嗤笑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陛下?不若林妃你试一试,看你所说的那位陛下,会不会‘饶’我,如何?”   “你,你这样……简直不配为后,一国之后竟如此歹毒不堪,实乃我大律的不幸,你若是……那便是后位不保,陛下,朝臣乃至天下人,都不会容许一个心思不纯之人,来做这个皇后,陛下若是看见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不会……”   她先前说得断断续续,后来便越发顺畅,声音朗朗,言辞义正。   季琛听着她讲话,嘴边讥笑起,对着她扬了扬眉。   “一国之后,你以为我稀罕?”   她稀罕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位置。   声音掷地有声,直直入了林嫣烟的耳。   林嫣烟彻底的呆住了,口中之话被这一句话全数堵住。   季琛将她的模样看在眼里,垂眸看向手中的木簪,又抬眼看向林嫣烟,眼一弯,一步步走向林嫣烟,她的阴影逐渐笼罩了林嫣烟匐着的身躯。   她把玩着手中的木簪,道:“这木簪,本宫送给你这么久了,林妃还真是念旧,一把木簪,竟然留了这么久……”   林嫣烟的眼突地瞪大。   她还记得……她还记得……   她还记得这木簪……   季琛看着她,竟觉得有些好笑,她觉得林嫣烟这般害怕的模样,她从未见过。   她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觉得一个人害怕的模样,十分有趣了。   季琛觉得这样的自己,她自己渐渐控制得力不从心了。   于是她打住了停下的念头,恶意满满戏弄道:“今日不若就用这把本宫送出去的木簪,来完成本宫刚才所说的事呢?”   林嫣烟眼看着木簪的尖端离她的面庞越来越近。   “诶,本宫想了想,所谓女为悦己者容,本宫还是不要做这种事情了罢……”   林嫣烟的鼻头冒汗,似乎松了口气。可是季琛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地狱。   “本宫今日不若直接新账旧账一起算?”   季琛的笑脸就在她的上方。   “林妃林氏!”   声音突地放大,林嫣烟的身子不禁一抖。   “当年在靖王府中之时,你谎称自己怀孕,串通那大医,以子虚乌有之事诬陷本宫使你流产,事后那大医不过多久便辞去职务告老回乡,一家人途中却死于所谓流寇抢劫,身首异处。只是本宫不明白,流寇抢劫,为何那大医所乘坐马车之上的身价财务却没有丝毫被掠去?林妃,你可知这是为何?”   那一瞬间,林嫣烟的身子仿佛被无数条锁链束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发响亮。   季琛看着面前之人,见她惊惧异常,咧嘴笑道:“林嫣烟,是你所为。你看,你手下也沾了人命了,那大医听说死得可惨了,苦苦哀求不行,只能逃命,可是先挨了一刀不说,为了求生,他拼命地跑,然后又是一刀,又是一刀跑不了了,那便爬吧……鲜血淋漓,到最后才身首分离,最后咽气之时,眼睛瞪得可大了,死不瞑目呢。”   她描述得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   “更可怜的是他那不过三岁的孙儿,一剑封喉。林嫣烟,午夜梦回,你可曾梦见过一滴滴鲜血?你做过的这些事,早就够你死啦。而且,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有胆子算计我身边的人!所以,本宫今日助你一臂之力,亲手用这把发簪,了结了你的性命如何?”   季琛眉眼弯弯,手却发力,发簪突地向林嫣烟的脖子袭去。   林嫣烟眼睁睁看着发簪的尖端越来越近。   近在咫尺的发簪却突然顿住。   季琛的手臂被一人紧紧地拉住了。   然后发簪脱手,入了另一股节分明的大手之中。   季琛抬眼,落入一双波涛翻滚的深邃双眸。   一宫女突然来报,声泪俱下,神色慌张,说求皇上救林妃娘娘,皇后娘娘要林妃娘娘的命。   他的第一个反应倒不是林妃有如何的危险,而是季琛她现下如何了?   一路赶来。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   从那句“一国之后,你以为我稀罕?”开始,接下来的话悉数皆入了齐凛的耳。 ☆、真相   五十七真相“喂!”   “你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角落里的少年的用尽力气的喊声响起。   远处的女孩儿侧过头。   她的手向天空指了指,同时冲少年喊了句什么,而那时上元节最为盛大的活动已经拉开序幕。   “砰……砰砰……”   朵朵五光十色的烟花飞向京城的上空。   震耳欲聋,火花四溅,耀眼夺目。   上空明亮的月亮的光辉在漫天烟花的映衬下,便黯淡下来了。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女孩儿在接过少年的木簪后,将自己的荷包硬塞入了少年手中。   然后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而少年手中突然得来的那笔钱财,却帮助贫苦受欺的母子俩度过了那个最难熬的冬天。   少年卧病已久的母亲,也因着那一笔钱财,请了医,看了病,吃了药,渐渐调养好了身体。   少年和母亲的一切终于渐渐好了起来。   那少年便是齐凛。   以故在湘王事变那一日中,那戴着雕花木兰簪的替他当了一剑的林嫣烟满目含情看着他的时候,用温暖轻柔的声音说: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特别好看。”   上元节那个女孩儿的脸庞和林嫣烟的脸庞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原来她们是同一个人。   齐凛的心,终于微微起了些许涟漪。   他对于先太后和先帝将林嫣烟赐给他一事,便接受了。   倒不是就喜欢上了林嫣烟,仅仅是因为,林嫣烟和那记忆中的女孩儿是同一人,而林嫣烟也曾委婉地对他表白过心意罢了。   况且,喜欢是什么?齐凛从不打算深究这些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的情感。   而决定接受纳林嫣烟入王府,那木簪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齐凛未曾将这些看得太过在意,毕竟寻常人家,三妻四妾不过是常事,而他身为天潢贵胄,今后的女人也只会多不会少。   所谓一世一双人,于他们这些天家子弟来讲,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对一个并无家族优势,又要同母族斐然的兄弟争夺皇位的人来说,更不可能。   林嫣烟不是特殊的,有了林嫣烟,所以之后便有了安姝……有了张莞儿……   人越来越多,发生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和季琛之间的裂隙也越来越宽。   以至于到后来,这裂隙已无法缝补了。   待他成了皇帝,便有了一众后宫佳丽。   一路浴血闯来,他终于站在了帝国的最高峰,统治着疆域辽阔的土地,却没来由得觉得肃肃孤寂。   到头来他才明白,那个他最想要的,一路以来一直在他左右的人,早已在那黑暗雪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或许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她了。   夜深人静之时,百转千回之梦,才能看见她。   终归还是,她穿上他带血的战袍,一个转身,衣摆摆动,只留下片片翩跹而落的雪花。   画面定格于此。   从此她再未和他再见过一面,是生是死,无法得知。   ……   黑夜的栖凤宫,烛光明亮。   春夏之交,今夜的空气有些闷,天空黑云压顶,前几日里常可以看见的星星今日被这一片厚重的云全全遮盖住。   今夜应是会有一场大雨。   林妃被罢了妃位,打入了冷宫。   此生若无意外,基本是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季琛坐在齐凛对面。   从齐凛口中听见这个消息,季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日齐凛突然出现,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而她手中的木簪也就落入了齐凛的手中。   那日的齐凛紧紧地握着木簪,丝毫不管一旁林嫣烟的哭泣委屈,只是不眨眼地看着季琛。他哑声道:“阿琛,你不稀罕什么?你再说一次,朕适才,没有听清楚那一句话,你再说一次。”那一瞬间,他眼中深沉的悲伤几乎就要将季琛的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再次软化了。   好在只是一瞬间,季琛收回被他恍了的心神。   她咯咯地笑着,甚是明媚,直视着齐凛,道:   “阿凛没有听清?”   “好吧,那我再说一遍,我刚刚说,这个皇后之位,我不稀罕。”   季琛笑着说完,看着眼前的齐凛,似乎是怕他没听清,她又笑着说了一遍:   “我从来都没稀罕过。”   似突致狂风呼啸,心中轰然崩塌。   错了。   是他错了,是他忘了,那年上元节京城的夜空,有的不只是烟花,还有月亮啊……   他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齐凛的心仿佛被刀狠狠挑起,又狠狠地掷下。   他看着一旁林嫣烟梨花带雨的脸,楚楚可怜,从前看来是万般惹人怜惜,而今却只有厌恶。   他直视她盈满泪水的眼,没有放过隐藏在泪水深处的惊慌失措。   林嫣烟早在齐凛夺下季琛手中木簪之时,心中便已惊慌不已,只不过一直奢求着寄望着,齐凛只将之视为普通的簪子。   不过是不可能的,她自己心底也清楚地知道。只不过,只不过……她还是希望着。   齐凛深深吸了口气。   “林妃林氏,狡诈善妒,栽赃陷害,无品无德,褫夺妃位,以子虚乌有之事构陷欺瞒,乃欺君之罪,今日起,打入冷宫,不得出!”   字字声声,如同捶在林嫣烟的心上,欺君之罪落叩下,再无翻身之日。   林嫣烟愣住了。   随即慌乱了起来,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不能是这样发展的!我授意凝翠请来皇上不是要把我自己给打入冷宫的呀!   我不要!   我怎么能就这样,就这样……   “陛下!陛下!……”   只是她那张巧言善变的嘴再没机会对齐凛说出话来了。   她被齐凛唤来的人捂住了嘴,拉了下去。   ……   一环扣着一环。   若不是因为那木簪,他不一定会答应纳林嫣烟入靖王府;若不是纳了林嫣烟入府,就不会有所谓流产子虚乌有之事;若没有流产诬陷之事,阿琛就不会被他关起来,就不会被他步步逼到墙角,就不会自己撕裂了自己最后的骄傲乞求着要他带着她一起去漠北,就不会为了救他被羪顿人俘获,就不会遭受那么多折磨苦难,就不会怀上不知道哪个混账男人的孩子!   就不会发生滞后那么多的事情。   环环相扣,一丁点儿也再无法改变。   他的阿琛,他的阿琛……是那么骄傲明朗的人,怎么会,怎么能染上污秽呢?   季琛看着齐凛将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一句话都不说,她看着齐凛,眼神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月……”   对面的齐凛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季琛对着他笑了一下。   “阿凛唤我有何事?”   笑容却只是浅浅浮在脸上。   齐凛像喝水一样将酒灌入肚中,他看向季琛,眸中似乎有水波晕开,“……明月,阿琛……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   他已经醉了罢。   季琛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原来曾经那双蓝色的如同天空一样的眼睛,也会在之后变成深幽的黑瞳。   原来她和齐凛,在比她自己认为的相见时刻还要早,就已经见过了。原来那桃花树下的少年,她并不是第一次见。   人都是会变的,谁都不能例外。   他口中还喃喃自语着,却被季琛的一声尖锐的笑打断。   “阿凛要我说什么?阿凛刚才不都说了么?若不是因为那木簪,你不一定会纳林嫣烟入府,阿凛你看,你自己都说,是不一定,不是么?”   齐凛手中的酒樽被他攥紧,他看着季琛。   季琛也看着他,微微侧了侧头,嘴角上扬的弧度加深,道:“况且,即便阿凛不纳林嫣烟入府,早晚都还会有什么赵嫣烟,张嫣烟,李嫣烟……天家子弟,女人只会多不会少。你不是也说了吗,这些也是力量,是你需要的助力……”   “罢了,阿凛,我们还是不说这些了……”   季琛轻笑了一声,她微微起了起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齐凛的手。   齐凛似有些呆呆地看着她,季琛突然的亲近让他竟有些无所适从,于是被轻轻一拍的手就这么一松。   季琛顺势将酒樽拿走,重新坐下,笑着说道:“阿凛,你还是少喝点儿罢……”   关心之语,微醺的齐凛听着这句话,混混沌沌眼里,突然就迸发出了夺目的光彩。   “阿琛,你是在……”   却听见对面那个笑着的人,将酒樽里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将接下来的话狠狠凿进了他的心里。   “阿凛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这段时日以来,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百依百顺。老实说,如此这般情意绵绵的模样,真的太虚伪了。”   太虚伪。   季琛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如此情意绵绵的样子,也一定曾对着其他人这样,她就没来由的觉得烦躁。   她自己也知道,她说齐凛虚伪,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齐凛懵了。   “你看,你如今对我这样,归根究底,不过是因为那年漠北雪夜里我救过你的命罢了。”   “你对我被俘至羪顿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同情,内疚,于是想要补偿我。其实大可不必,你不必如此……”   齐凛欲张口,许是酒精的缘故,他的反应有些迟钝,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是,不是……   不是同情,不是内疚……   可是心里却有个清晰的呐喊。   殿外沉闷的空气似乎涌进了殿内,烛火跳跃,眼前女子的脸也随之或明或暗。   “老实说,在羪顿之时,我先前还是期盼着你能来救我的,慢慢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想,我还是有些怨你的。可是,我有什么资格怨你?关你你什么事呢?救你,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以至我被俘,都是我自己造成的。那日山洞里,是我自己做下的决定,那就要自己承担后果。你没必要为这件事内疚自责,不是吗?”   齐凛的心仿佛被人拿着一把钝刀由上至向,生生磨着,酸痛难忍,却毫无办法。不知道何时才能劈成两半,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得个痛快。   真的是,太难受了,太难受了。   “所以,你没有必要这样对我。就这样吧,这段时日以来,我也累了。我不想再和你这般虚伪的相处了。我也不想在逼着自己亲近你了。这样,对我们才都好,陛下。”   这般虚伪的我,连自己都厌弃。而且,我忍不住了,那日你若是不来,或许我会真的能对林嫣烟下手。   就像对那张品一样。   现在的我,看见鲜红的血,就止不住地兴奋……这是好还是坏?我真的,不知道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何种模样。   面前女子的容颜美好,带着温暖的笑,可是口中的话语,却比寒冬冰雪还要刺骨。   齐凛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仿佛在思考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   你累了?   这段时日以来,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皆是虚假的?全是假的?   你累了?所以呢……所以你便要抽身离开了么?   要离开了?   又要离我而去了?   一瞬间似是酒醒。   齐凛的手成拳,紧紧捏着。   顺着那紧握的拳头往上看去,黑衣华服衣袖慢慢往上,是紧绷的锋利下颌,是挺直的鼻梁,是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气氛凝滞。   就在此时,未央城上方突然一道闪电闪射,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巨雷响彻天空。   “哇……”   一旁摇篮中幼儿的哭喊声惊起,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   闪电与巨雷仍在交替。   顾不得其他,季琛连忙走了过去,她俯身轻轻抱起摇篮中的幼儿,搂入怀中,然后轻轻地摇了起来。   “平安不怕,别哭了,娘在这儿呢,平安乖,乖啊,娘在呢……”   低低温柔的嗓音回荡在殿中。   孩子知道母亲的靠近,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了季琛一会儿,停止了哭泣,冲着咯咯笑了几声,闭上眼睛又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季琛不自觉地带上了真正的笑容。   殿外的闪电雷鸣,与此时母子两的全然无关。   于是殿中只有齐凛茕茕。   他的黑眸将她全然映入。   季琛她不知道,她的话语,她的动作,她的神态,她此刻散发着的温柔,洋溢出的美好,都被齐凛一直注视着,目不转睛,近乎贪婪。   齐凛的眼越来越深,直至幽深不见底。   忽地最后一声雷响过,殿外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狂风混着暴雨,呼啸而至。   季琛将熟睡的平安轻轻放回摇篮里。   她一转身,便直接落入了一个熟悉的,宽大结实的怀抱中。   她感到脖子边有温热的气息拂过,淡淡的酒气晕染。然后怀抱着她的人凑近了她的耳,低低呢喃着什么。许是殿外暴风雷雨交加,声响巨大,季琛没有听清,却不由自主地一个颤栗。   “阿琛,喜欢孩子?既然喜欢,那我们生一个吧。”   这样,你就不会想走了。   有了孩子,你就不会再离开我了。   齐凛想。   疯狂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入夜草般野蛮生长。   不知他是否是已经醉得彻底,以至不愿再醒过来了。   此时的齐凛,已经将太医的叮嘱忘之脑后……于是对季琛的反抗全然不顾。   此时的齐凛,实在是和之前日子里的不同,不再温和,似乎是剥脱了伪装,此刻的他,完全露出了最□□的欲/望。   季琛后背凉了起来,不禁后退了几步。   谁知这几步便是压垮齐凛所剩无几理智的最后几根稻草。   季琛被他压制在床榻上,她的身躯有些凉,于是在齐凛较之于她而热烫的身躯覆盖上来之时,齐凛觉得身下女子的反抗越加剧烈了起来。她的剧烈反抗,使已经处于边缘状态的齐凛直接踏步迈入深渊。   殿外风雨交加,殿内烛光冉冉。   季琛看着上方之人,光影之间,这一切是那么的相似。齐凛仿佛和拔列隼没什么区别。从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季琛双手抵挡着齐凛的肩膀,指甲几乎抠进了他结实的臂膀中。   她的眸色越来越凉,脑子渐渐混沌了起来。   那些屈辱的不堪的景象如今又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从前的场景与如今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完全融合了。她已经有些分不清了。   齐凛却毫不在意,依旧大肆挞伐,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他见过很多美人,然她的身子不若那些人白皙,她的腰不是所谓的盈盈不堪一握。她的背上,肩膀上,有很多伤疤。齐凛知道,她吃了太多的苦,才造就这副与寻常女子不同的坚毅身子。   有形的薄薄肌肉覆盖在她的躯体上,因为生产之故,之前腰上清晰的肌肉线条如今微微有些淡,然而在齐凛看来,却更添几分柔媚。   她的每一处,都令他深深着迷。   就在此时,季琛做最后挣扎似到,碰触间“啪”一掌拍到了齐凛的脸上。   虽然被牵制,但力道还是有些大,以至齐凛的头偏了偏,停下了身下的动作。   “放开……滚!”   季琛的眸子狠狠瞪着他,她此时已经完全分不清过往还是现实了。   “……拔列隼!你放开,滚……”   明明殿外风雨狂嚣,然而这时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倘若齐凛现下未被肆虐的情绪吞噬,他现在一定会停下自己的动作。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于是一听到在他身下的她口中唤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复又将头转回,盯着季琛,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只手将她的双手握在一起按压在她的头顶。   先前退出一些的灼热猛地再次进入。   狠狠地撞击。   季琛弓身,脖颈扬起的弧度,在烛火下透露着一丝丝脆弱,但却诱人。她的眼神盯着什么地方,没什么波动。   “阿琛,我是谁?嗯?”   季琛看着他,已似浑噩。   齐凛一只手突然握住她的下巴,摆正她的脑袋,两相对望,然后唇齿交缠。   然后离开,他看她,继续道:“看清楚了?我是谁?”   ……   摇篮里的平安尚在安睡,嘴角上扬,似乎做着甜美的梦。丝毫不知道离他不远处的床榻上正在发生着些什么。   而此时的夜还很长。 ☆、太子骥   五十八太子骥   季铮是在三岁那年,有了两个弟弟。   晨光熹微,照耀着栖凤宫顶的琉璃瓦,散发出华贵典雅之气。   摇篮里的弟弟睡着,粉嫩嫩的脸蛋,长长的睫毛,他很好奇,踏着矮凳,垫着小脚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小人儿的脸蛋。   软软的,有着婴孩独有的奶香味道。摇篮中的小人儿感觉到有人的逗弄,一瞬间睁开眼睛,冲他弯眼一笑,小小的手伸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指。   平安心底里涌出一股那时候的他难以名状的情绪,心底里满满都是对摇篮中婴孩儿的喜欢。   “平安,这是你弟弟。”   一旁的季琛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起身走了过去。   她将垫着脚的平安抱起,坐在摇篮旁,如此更方便平安“观察”小团子。   平安仰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道:“弟弟?这么小?”   季琛看着怀中平安一脸茫然,刮了刮平安挺直的鼻,笑道:“是啊,你的弟弟,弟弟现在小小的,以后会慢慢长大的,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小小的,现在,长大了不少。你也做兄长了……”   平安转头看向小团子,此时的小团子长大了嘴巴,打了个呵欠,一幅又想睡觉的样子。平安又回头看向季琛。   母后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只是一瞬间,平安脑海里便浮现出平常在众人面前的母后,母后的笑从未像这样过。包括面对着父皇之时。   他虽然小,可是有些东西不知不觉还是能体会到的。   潜意识里,小小的平安也觉察出父皇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大皇子,   而母后也只唤他平安,从不唤父皇给他起的名字。   父皇在他两岁之时才给他起了名,名非,他叫齐非。他是大律的大皇子齐非。   平安至今仍还记得母后听闻这个消息时,她正坐在书案前写着些什么,面上露出讽刺的神情,随即一把将手中的笔直接掷于前来传令的内侍的身旁。   那内侍却面不改色,只是跪下对母后道:“奴婢若有得罪,望娘娘恕罪,不过还是将陛下的心意领了罢。”   他从未见过那般生气的母后,可是片刻后,平安看着母后却露出了笑,接过了旨意。   他不懂,后来问起,母后只是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道:“平安不必在意,母后没有生气,母后只是觉得,还是叫平安好,母后希望平安一直都平平安安的。以后啊,母后重新为平安取个名字如何?”   他那时候不太懂母后的意思,只是安安静静地点了点头。   摇篮里的齐骥低低发出一声呵欠,拉回了平安的思绪。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一板一眼道:“母后,我做兄长了,我会保护弟弟,还有母后的。”   季琛一愣,不知怀中的孩子为什么突然正正经经地提了这么一句。随即,她便将平安紧紧搂入怀中,摸了摸他的头,低低道:“好,好。”   元武九年,皇后于栖凤宫中再次诞下一子。帝悦,赐名为骥。三日后,于朝中宣布,册立二皇子齐骥为太子。   齐凛的册立诏书已定,故朝中坚持嫡长之人措手不及。虽也有人进言立皇长子非,但越说,似乎头顶帝王威压越重,令进言之人瑟瑟之,便深深住了嘴。   高阶之上的帝王一身玄黑龙袍,对着朝中臣子道:“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   再不容人置喙。   季琛将手中的茶杯放于案上,面色之间,并未有太大的变化。   “娘娘!这太好了,太子已立,奴婢就不信,那安妃还能得意成什么样子?这么久了,仗着自己养了三皇子,便以为自己是生母了么?作威作福,都不将娘娘放在眼里了……”   “玲珑,够了。”说话的是一旁的言姑姑。   言姑姑今年已近四十,面容虽保养得当,但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纹。二十五岁那年因着些原因没有放还出宫,便一直留在了宫中,眨眼时间便过,她从宫女变成了手握着一些权力的姑姑,已经算得上是宫中老人了。   玲珑一怔,她本就是个直率的性子,年纪又尚小,此番突然被有些严厉的语言打断,她有些懵。抬眼看了言姑姑,却也还是嘀咕了一句:“奴婢说得本就是嘛……”   季琛看着眼前这小姑娘颇有些委屈的样子,想说又不敢说,倒像极了一只被吓着了的兔子。言姑姑还想出言几句,季琛却摆了摆手,笑道:“无事。”   “玲珑,眼眶都红了,言姑姑不过就是说了一句,这样你便要哭了么?”   玲珑闻言,红了脸,道:“娘娘!你又逗弄奴婢!”   三皇子齐煜,迟太子骥不过几月多出生。生母乃丽嫔,平日里文静贤淑,并不多言,以故虽身居嫔位,也并没有引起众人太多的关注。   当年那真相一出,荣极一时的林妃突然被打入冷宫,后宫无不惊异。而那一夜后,季琛与齐凛之间,那本就存在的裂缝生生又裂开了几丈。   那日齐凛看见躺在自己身下双目紧闭的季琛,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烙印上的痕迹,一身青紫,肌肤上还未消散的红痕……无不昭示着他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混账事情。   事已至此,已然无法阻止了。   他垂头,往下看去,只见被单上不堪,而那匀称的布满红痕的双腿之间更是凌乱。   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混账事?   齐凛终于清醒了,他紧紧搂着季琛,心底深处慌张弥漫,他在她耳边低低道:“阿琛,阿琛,你醒醒……”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药,却独独没有后悔药。   昏沉的季琛便是在这声声似含着悔意的呼唤中清醒了过来。   然后齐凛便看见了怀中之人终于睁开了眼,只见那双眼看着他,眼眸深处却冷得如同寒天冻地。那嘴角却上扬,整张脸却都露出嘲讽之色,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指腹上的茧摩梭得他心抖地一颤,只听那熟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阿凛,可是在担心我?”   “阿琛……”,齐凛的心一颤。   季琛的手指却突然放上他的唇,堵住了他的话。   “臣妾倒是觉得没有必要,毕竟又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了,也不是被你一个人这样对待。身子骨还硬着。”   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了,不是被你一个人对待了。   其实季琛她在那几年里经历过了什么,齐凛在那日便全都知晓了,只是他再未提过。他和季琛一样,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段难堪回首的日子。   然今日却这般直白地被季琛说出。   齐凛登时愣住,心中不知有什么似要翻滚而出。   “齐凛,在我看来,你和他没有区别。你们都一样的。”   搂着季琛的双臂僵住。   “前段日子里的我,你可是喜欢的?只是可惜了,你也知道为何,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杀一人而已,如今我心愿已了,也不必再和你虚与委蛇。齐凛,你若是还对我有几分情谊在,如若没有,那倒也罢,就当作我那年冬日救过你的补偿,可否,放我一条生路?”   若三冬之言,冻得他周身发寒。   “补偿?你以为……我的所作所为,皆是补偿?”   又是这两个字,昨夜的话语尤还在耳边。   齐凛哧哧笑了起来,他的肩膀抖动着,以至从紧贴着季琛的胸膛传到了季琛的身上。   “难道不是吗?”   季琛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齐凛停了笑,他将季琛的手重重握住,道:“生路?放了你?季琛,你又可曾放过我了?想离开,朕告诉你,没门儿!从你小时候缠着朕不放的时候开始,就没有退路了,朕,不会放你走的。”   从前便是如此,想来就来,如今不想呆了,便想走就能走了么?!   齐凛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的。   只记得数日后他坐在书房里批阅奏章之时,底下跪着的安德将季琛近来仍然私自服用避孕之药的事情上报。   光线忽明忽暗,“啪”地一声,帝王手中狼毫放下。   “她要喝,便让她喝吧。”   头顶帝王冷声响起。   安德垂下头,道:“诺。”   “去找章太医,将方子改了,利孕保养之药。”   安德心惊,但多年来的摸爬滚打早已练就一副情绪不外露的本领,道:“遵旨,奴婢这就去办,陛下可还有吩咐?”   “告诉章澹,拿出他的本领来,配出的药,要与先前汤药味道色泽皆不许差毫厘,若是有出入,就告诉他趁早收拾包袱给朕滚吧。行了,就这样,朕还忙,你也退下罢。”   “诺。”   此后过约四月有余,宫中便传来皇后怀孕喜讯。   然栖凤宫中并未有与“喜”之一字沾边。   季琛将齐凛端在手中的碗一把拂去,那上好的青瓷便在地上顷刻间化作碎片。   “阿琛生这么大的气作甚?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了,可不能任性。”   季琛死死盯着眼前仍然云淡风轻的齐凛,她几乎不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儿异样。   “你早知道了吧?”   齐凛似乎不懂她在问什么,将袖子摔在身后,迈步向前,看着她淡淡道:“朕知道什么?朕该知道什么?”   不知怎地,季琛被齐凛抬眼间的神色所愣,一时间竟突兀地有些心虚了起来。   “朕是不是该知道,朕的皇后始终都与朕虚与委蛇,朕的皇后从始至终都在喝着避孕之药?朕的皇后从始至终都不愿为朕生孩子?”   剑拔弩张的气氛充斥着殿中,就连殿外守候着的宫人,虽看不见殿内的情况,但也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季琛的眸子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期间暗泉翻涌。   “是。对,我不想生孩子,不想生下你的孩子。生下一个和大律皇家有着血脉连系的孩子又能如何呢?和他的母亲一样,一生都被迫留在一个不喜欢的地方么?我若生下了他,那么他此生都与这座未央城无法分割了。一生都在这外人看来富丽辉煌的城中勾心斗角,为了权力什么都可以利用。身在天家,身为皇嗣,这一生便都由不得他自己,与其这样,那不若不生。”   “而且,你我之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你以为,一个孩子便能捆住我了么?我会在乎?”   说话的人的唇一开一合,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字字扎心。   齐凛的眼眸深幽得似黑雾笼罩的山谷,一丝一毫也看不清。   “这样啊……”   齐凛低沉的嗓音响起。   “可是皇后,你别忘了,你的平安,也在这未央城中。”   话落完,周室寂静,片刻后仅留帝王转身离去消失的一片衣角和被摔得重重作响的门。   短短不过几月,便传来了丽嫔有孕之言。听说是丽嫔与独自饮酒的帝王偶然相遇,于是得幸。   在季琛产下皇子骥后不过数月,丽嫔也产下了三皇子。   然丽嫔向来身子骨娇弱,在生皇子煜时难产,伤了元气,生下皇子煜时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损。三皇子煜,便交由安妃所抚养。   时光荏苒,皇子们也渐渐长大,安妃带着齐煜前来请安之时,在她面前,倨傲之情渐渐也不再深深隐藏。   季琛当然也看得出来,只是向来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的她,如今更是提不上一丝一毫的兴致。   往往是安妃一人或带着些人唱着些有的没的戏罢了。   只是她偶尔也会想起,刚回到未央城那段日子里,齐凛耳边的轻语。   “只要你,陪着我,今后的日子,都能陪着我……”   是那日齐凛紧紧抱她入怀,红着双眼一字一句地耳语。他的臂膀结实有力,那日拥着她的气息灼热熟悉,仿佛真的能给她一方守护之所。每每思及此,略有些恍神的季琛便会回神,嗤笑自己,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万事万物皆在变化。   谁都一样。   栖凤宫中香炉之烟缭缭升起。   季琛刚刚在院落内练了一套拳法,入内沐浴完毕,用完早膳,此时正坐于书案前翻阅着医书。   难得无人打扰,静默之中,季琛颇为享受。   沉于书海中,待衣袖被人拉动,季琛才从书海中回过神来。   “母后,母后……”   季琛低头,这才发现小小的齐骥正呼唤着她,扯着她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向往自己的怀中坐。   他年纪尚小,但却聪慧过人,早早便会开口说话了。   仰着脸对着季琛咧嘴笑,一双眼弯弯,嘴边的酒窝便深深地显露出来。   这孩子一笑起来,便叫人没辙。季琛无奈,将他一把收入怀中,笑道:“骥儿一天天真是好动起来,真拿你没辙。”   怀中的小子也是听懂了母亲无奈中的宠溺,扬眼看了看母亲,又埋头凑进母亲怀中,转了转头,颇有些你奈我何的撒娇意味。   季琛哭笑不得。   她摸摸齐骥的头,道:“别闹,你阿兄呢……”   话音未落,便被门外疾步向前之人的言语打断。   “娘娘!不好了!三皇子病了,安妃娘娘她……”   玲珑神情焦急,她是一路跑过来的,言语喘喘,一时间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季琛轻轻摸着齐骥的脑袋,她看向玲珑,淡淡笑道:“看把你急得,有话慢慢说,三皇子病了?三皇子病了就快去请太医,要急也是陛下和安妃急,你个急什么?”   玲珑来不及平息,急急道:“奴婢知道,可是,娘娘!太医去了,说是中毒,而安妃娘娘说今日三皇子殿下就是吃了咱们大殿下给的桃酥才落得这模样,说是,说是受不了娘娘您的欺压,要请陛下处理!”   季琛的手一顿,眼微眯了眯,周身懒散霎时褪去。   “平安现在何处?”   跪在地上的玲珑急急道:“安妃娘娘扣着殿下,已派人去请了陛下,不过言姑姑守着大殿下,想安妃也不敢做些什么……”   点钟香炉仍燃烧着,淡清的味道弥漫着。   季琛嗤了一声,“不敢做些什么?”   季琛站起,手臂托着齐骥,她看着齐骥,笑了笑道:“母后现下有些事需要处理,骥儿便在此处等等母后可好?”   齐骥道:“骥儿可以和母后一起去吗?”   季琛刮了刮了他挺俏的鼻子,笑道:“不行哦,不过母后会早些回来的。”   齐骥听闻皱了皱眉,望向季琛,道:“好吧,那母后和阿兄都要早些回来。”   说罢,她便走了几步将齐骥放于床榻之上,转身离去。   “玲珑,你留在这里。”   “诺!”   待季琛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齐骥的眼里,坐在床榻上的小人突然奶声道:“玲珑,玲珑,骥儿饿!”   玲珑道:“殿下饿了?这里还有些糕点,不然,奴婢便叫人为殿下端些点心来可好?”   “唔……可是骥儿想吃玲珑上次做的那道白白的奶羹呢……”   他的声音奶气十足,一张白玉样的小脸笑着,那一双眼弯弯的眼睛就那样看着玲珑。   玲珑于是道:“诺,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准备。”   床榻上的人听闻,笑得更明亮了,道:“去吧,去吧,骥儿就在这儿等着。”   玲珑转身离去,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离开没多久,床榻上的小人儿便登登登下了床榻。向来野惯了的齐骥,就这么出了宫门,迈着小短腿悄悄地向着季琛离开的的方向走去。   不过临出门之迹,齐骥随意将桌案前玉盘中桃酥揣进了衣袖。 ☆、对错   五十九对错   安妃的飞羽宫距离也不是很远。   季琛还未走进宫殿,便已经听闻门内安姝哭诉之声:“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就煜儿这么一个孩子啊……”   “皇后娘娘驾到!”   安姝哭诉之声终究是被通传之人的传报打断。   殿门之前的季琛勾了勾嘴角,迈腿进了堂皇的飞羽宫。   她看见她的平安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正中央,背挺得直直的,一旁的言姑姑跪在地上,看见她仿佛看见了光,欣喜道:“娘娘!”   安姝看着季琛,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地捏了捏,簌而带着哭腔道:“娘娘这时候来,可是来为大殿下开脱来了?娘娘可知臣妾的煜儿才脱了险,你瞧瞧,现下还白着一张脸在床上躺着呢……”   季琛却好似没听到她的声音,看也不曾看她一眼,直接走过去看着平安道:“平安,三皇子的桃酥可是你给的?”   平安的背一僵,道:“是。”   一旁的言姑姑急忙开口道:“不是这样的,娘娘,是……”   季琛的话语停住,递给了言姑姑一个眼神,道:“言姑姑且先不急,本宫想听听平安如何说。”   平安望着自己的母亲,拳头捏得紧紧的。   “那桃酥可是有毒之物?”季琛话语继续响起。   平安垂头,道:“儿臣,儿臣不知。”   平安确实不知,然年龄确尚小,第一次遇到此种情况,绕是他再怎么努力镇定,内心的慌张确实难以掩藏。   季琛又道:“那么,你可有害三皇子之心?”   平安一愣,眼瞪大,难以置信道:“母后!孩儿怎会,怎会……做那般事?”   然季琛声音依旧平淡:“可有害人之心?”   平安仰头看着季琛的眼睛,他看见母亲平静眼中的坚定,霎那间平安浑身的不安与慌乱便消失殆尽,内心的惶恐也终于平静。   他看着母亲,随即跪下望向正前方的齐凛,坚定大声道:“孩儿从未有过害人之心!那桃酥确是三皇弟从孩儿处所得,然孩儿确不知为何三皇弟会中毒,望父皇母后明鉴!”   童音朗朗,响彻于飞羽宫中。   季琛终于笑了,双眼一弯,她弯腰伸手摸了摸平安的头,又道:“言姑姑也起来吧。”   她终于看向了正前方的那人,却只是轻飘飘一眼,随即转头看向一旁仍涕泪的安姝,开口道:“陛下,臣妾相信平安所言,不知安妃何意,直直认定我儿陷害皇子煜?”   坐在床榻一旁的安姝闻言,猛地抬头,语调升高:“娘娘这是何意?单单仅凭孩童一面之词便要为大殿下开脱么?”她看着季琛,脸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安姝心里那股火莫名燃烧得更旺了些,她咬了咬牙,面上却依旧是委屈悲伤的模样,转头看向齐凛,哽咽道:“陛下,陛下圣明……陛下可要为臣妾和煜儿做主啊!”   自她迈入这飞羽宫殿中,齐凛的双眼便牢牢地锁在她身上了。   她一身墨色直裾,广袖翩翩,一头长发也未曾做什么样式,只是用一白玉丹凤簪绾起,马尾垂直腰迹随她的动作轻轻摆动。除此之外,周身竟无华贵之物,仅仅这一打扮,若不是知晓的人,想必没有人会相信眼前之人便是大律最为尊贵的皇后。然就是这副模样,却端是一副洒脱之姿。   人之洒脱,之潇洒,应当是不应该生活在这幽幽深宫之中罢。   齐凛看着她,自进门开始,她的一举一动,神情姿态,皆是被他收纳入眼,近乎贪婪。然而,他眼中之人,自始自终,仅仅是在最后回话之时,轻飘飘给了他一眼而已。   她不想见他。   或许可以说,她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齐凛清楚。   可是又如何呢,她知道他是不会放手的。   “如若安妃咬定我儿谋害,那本宫且问,可有证据?三皇子又是中了何毒?本宫别的不会,这医药之理,不敢说贯通,可皮毛尚是掌握,不知安妃可愿意本宫瞧一瞧床上的皇子煜?”   季琛轻轻笑了一下,眼神略向床榻处扫了扫。   这眼神一扫,安姝没来由的,心却一紧,只是片刻,她便恢复如常。   她正待开口,头顶却传来了久未开口帝王之音:   “安妃,可有证据?”   床榻一旁的安姝听闻,立即起身,跪下道:“陛下明鉴,臣妾确有确凿之证,臣妾怎会做那诬陷之人?”   随即侧头让一旁的宫人承上了一物。   一方白色纱巾包裹着的东西,安妃命宫人打开来,呈现出的是一方桃酥,只不过是已被人吃了些许所剩之物,颇有些细碎。   “陛下,当时煜儿吃下此物便立即毒发,太医也验过了,说是此物被人下了毒,好在煜儿得救及时,臣妾……臣妾只觉好在……”说及此,安姝才平复之语又开始有些哽咽了,她继续道,“臣妾只觉好在煜儿只吃了几口……只吃了几口,救治及时,如今才捡回了一条命……”   一旁的宫人跪着托举着放置这一方桃酥的托盘,垂首埋头。   “撒谎!你所言非实,那桃酥,我也吃过,怎会有毒?”平安看着跪着的女子,口中所言,言辞凿凿,心中气氛油然而生。   “大殿下当然没事了,太医都说了,这毒下得妙,非通医药之理之人不能……大殿下会没事,难道不是仰仗了下毒之人的护佑么?”   通医药之理之人,说得还能有谁?   平安气急,开口道:“荒唐!我母后才不会……”   “够了,平安。”,然平安的话尚未说完身后母亲的声音响起。   季琛略皱了皱眉,她看着跪在中央的安妃,又是情真意切悲痛后怕的模样。季琛闭了闭眼,心中没来由觉得从未有过的厌倦,她在心中深深吸了口气。只是不过片刻,她压下心中不适,正待开口将此事尽快解决了,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小小的人儿,突地出现,衣袖一拂,那宫人托盘中的桃酥便消失不见。   齐骥的衣袖浮动,此时已经将细碎的桃酥握在手中,仰头笑道:“父皇,阿兄岂会做这种事,这桃酥是否有毒,试它一试不就好了么?”   “骥儿?”   齐骥对着自己的父皇母后端端正正地行礼,礼毕,又蠕动着小身子起身,道:“父皇,安娘娘说这桃酥吃下便立即毒发,那便牵一只狗或者用兔子试一试不就好了?待试过之后再作定夺也不妨?”   “荒唐!太子殿下何意?难道是怀疑我?怀疑太医所言非真?”   安妃之音响起,恨恨盯着齐骥,袖中手掌握拳,染了红色蔻丹的指甲似乎快要戳进肉间,言辞之间带着些激烈辩驳之意。   “父皇,您看孩儿之意如何?”   “陛下!臣妾岂是那随意诽谤之人?臣妾的煜儿如今还……”   “父皇,儿臣觉得儿臣这个方法不错……”   “陛下!臣妾……”   整个飞羽宫登时颇有些鸡飞狗跳令人哭笑不得之味起来。   季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骥儿,别胡闹。”   “可,便依太子所言。”   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响起。   季琛一愣,下意识一个转头,视线与齐凛直直相交。   深幽黑瞳如渊独注视一人,似稍不注意便会跌落沉沦。   季琛簌地转过头,相交的视线就此错开。   待宫人抱上一只兔试药完毕,只是等候许久,兔子也并无丝毫异动。   于是一番闹剧终于就此结束。   至于后续事件到底是如何处理的,季琛也没有丝毫兴趣。飞羽宫中如何?安姝如何?所谓毒物如何?齐凛又如何?……季琛一概不理。   “看来安妃凿凿所言的桃酥却无毒,如此,便与我儿无关,既如此……”季琛说到此处,抬头直直看向齐凛,勾唇轻笑,继续道,“陛下,臣妾告退。”   齐凛将她嘴边转瞬即逝的讥讽收入眼中。   季琛伸出手一左一右牵着一大一小离去,齐骥在被母亲牵住跟随母亲迈着步子离开,走到门口之时,孩子一脸笑,转过头兴奋道:“父皇,今晚可以来栖凤宫陪孩儿吗?”   季琛的背一僵,随即稍微用力牵着齐骥走出了飞羽宫门。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好,骥儿等着父皇。”   待回了栖凤宫,季琛却将齐骥带入内殿,屏退了宫人。   平安被母亲命回寝殿休息,然一路行来他看着一旁弟弟雀跃兴奋的脸,而抬头看向疾走的母亲神色却没有丝毫轻松之感,面色甚至颇为严肃。   于是在季琛命他回寝殿之时,他留在了已经关闭了的内殿门口。   起初还是平静的。   然没过多久,门后隐约传来了吵闹之声。   ……   “母后,骥儿确换了那桃酥,然骥儿自认为自己并未做错。骥儿救了阿兄!欺骗又如何?阿兄难道会害煜皇弟?那桃酥有毒,也是被旁人所害,母后难道不相信阿兄?骥儿不过是用最简易,最省时的方法便解决了此事,母后责罚,骥儿何错之有?骥儿不服!”   孩子莹白的脸仰望着自己的母亲,久久憋于眼中两行委屈的泪水终于流下。   季琛不语,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面容之上,她和他的影子愈加明显。   “母后难道就未曾有过欺骗之举?骥儿,何错之有?”   孩子想不通母亲的不悦,愈想,心中委屈愈深,然而母亲的脸色却没有因为自己的诉说而有丝毫缓和,孩子终于忍不住,转身疾步奔向大门,猛地推开门,迈步跑了出去。   门口的平安被弟弟脸上的泪水所惊,“阿骥!”然弟弟却快步跑向阶梯之下,平安回头望向内殿之中的季琛,道:“母后,阿骥尚小,母后莫要责怪阿骥……我去寻回他……”   “去吧……”   季琛的声音响起。   平安闻言即回复母亲,随即追了上去。   内殿之中,季琛闭了闭眼,往后靠上了椅背,一手缓缓举起,覆盖上了自己的双眼。   周身疲惫之意骤现。   猛地,耳边传来一阵叹息。   “娘娘这又是何苦?太子殿下年幼,即便做错了事情,娘娘又何必如此严厉?况且,况且奴婢斗胆,私觉得,太子殿下,其实并无多少错处。”   走进季琛身边的言姑姑,俯身捡起适才被齐骥掷于地上,已经摔得有些粉碎的桃酥。收拾完毕,言姑姑将桃酥用手帕包裹好,起身放置于季琛身旁的桌案之上。   “娘娘……”   “言姑姑。”季琛的手仍然覆盖着自己的双眼,双唇微动。   “奴婢在,娘娘。”   “你说,是我错了吗?”   言姑姑一愣。   季琛覆盖着的双眼紧闭,此时此刻,心中迷茫如雾,她问自己道,一直以来,是不是皆是自己错了?   “言姑姑,将这手帕和桃酥一起拿去烧了罢。”   “诺。”   ……   “阿骥,阿骥!”   平安追着齐骥离开的方向一路行来,终于在一方茂盛草木之中,寻到了自己的弟弟。   他拨开幽幽葱茏,“阿骥……”   背坐着的小人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了头,低低道:“阿兄来此处作甚?”   平安见状,走了过去摸了摸齐骥的头,也挨着他坐下,道:“阿兄来找你。”   葱茏之间郁郁葱葱,已尽暮色,昏黄的阳光洒下。紧靠而坐的兄弟二人背影也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风过,草木动,甚是静谧。   ……   “阿兄。”   “嗯?”   “骥儿有很多事皆是困惑不懂,阿兄可懂?能为骥儿解惑吗?”   齐骥低低的嗓音传来。   平安侧头,暮色之间,齐骥挺直的鼻梁也被镀上了光彩,他道:“骥儿问吧。”   “今日之事,骥儿做错了吗?骥儿错在何处?母后……母后为何那般生气?”   “阿骥……阿骥你要相信,母后总是为了我们好的……”   “还有,母后与父皇为什么……为什么……阿兄,你说,是不是父皇不喜欢母后?是不是母后不喜欢父皇?还是他们都不喜欢对方?还是说,他们不喜欢阿兄,不喜欢骥儿?既然不喜欢,那为何又要……”   小孩子的心思,到底细腻又敏感。   平安被齐骥一连串的发问怔住了,父皇和母后之间,他也不懂,甚至,他比齐骥还有疑惑几分。   他看着齐骥蹙缩的眉头,他看着齐骥明亮的带着不解眸子,平安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他却无法坐视齐骥殷切寻求答案的目光不管。   平安道:“不是……阿骥……他们怎么会不喜欢阿骥,阿骥聪慧又可爱……阿兄,阿兄也喜欢阿骥呀……”   齐骥从兄长口中也没有得到困扰他许久问题的答案,他转过头,微微垂了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道:“噢……”   “阿骥不要多想,父皇……父皇和母后如今这般,定是有原因的……嗯,他们一定是……”   “阿兄,”平安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身旁垂头的齐骥打断,“阿兄适才说也喜欢骥儿?”   齐骥垂着头发问,发丝垂落,协助了侧脸,看不清表情。   平安看着齐骥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小小的他,却从齐骥周身看出了孤独落寞之感,他的心弦触动。随即勾起嘴角,笑道:“是啊,阿兄喜欢阿骥,阿兄会保护阿骥的。”   齐骥侧头,随即看见兄长露出的笑容,不知是否是夕阳柔光点缀,此时兄长的笑容竟然无比温暖美好,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阿兄一定要陪着骥儿,一直陪着骥儿。”   “好。”   “阿兄,母后会生骥儿气吗?母后,会不会不理骥儿了?”   “不会,骥儿这就随阿兄回去,然后去向母后道歉,母后是不会生气的,母后喜欢骥儿还来不及,又怎会不理骥儿?”   葱茏草木之后,不知站了多久的季琛终于有了动作。她终于上前,衣袖拂过草木,脚步与落叶青草相触之声,终于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   “母后!”   “母后!”   兄弟二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母亲的双臂环住,抱在怀里。   然后他们听见头顶传来母亲有些异样的声音。   “你们俩,真是,真是让母后好找……”   季琛将头埋于兄弟二人紧靠在一起的肩上。   齐骥嗅着母亲身上熟悉的气味,伸出小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道:“母后,孩儿知错,孩儿不该……”   “不是,骥儿你没有错,在这里,你没有错,母后,不该责罚于你……”   可惜当时太小,齐骥只听见母亲说他自己没有错,并未理解其中深意。   是啊,没有错,在这里,在深宫之中,在未央城内,没有错。   一大一小终于跟随母亲回了华贵典雅的宫殿。   齐骥后来想起,母后的决议应该就是在那一天决定的吧,不,或许更早些时候。   寝殿之中,烛光尚且闪烁跳跃却已短矮,已有熄灭之态,齐骥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发现母亲就坐在他的床榻一旁。   “母后?”他打了个呵欠,伸出手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小胳膊在烛光下,更显嫩白。   季琛伸出手,将他的胳膊重新放入被单之中,半晌,凝视着他的脸道:“骥儿,喜欢这里吗?”   “这里?”齐骥朦朦胧胧,有些不解,回道,“栖凤宫吗?骥儿喜欢的。”   “骥儿还喜欢什么?”   母亲轻轻的声音传来。   “栖凤宫,御花园,听雨阁,藏书楼……未央城好多好多地方,骥儿都喜欢,噢,骥儿还喜欢御书房……”   他听见母亲轻轻地笑了,“骥儿为什么喜欢御书房?御书房可不是随意能进出的地方啊。”   小人突然伸出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颇有些得意洋洋道:“母后可不要告诉别人,因为……因为父皇会准许孩儿偷偷地进入,父皇还会把孩儿抱起来,父皇会教孩儿好多东西呢……”   季琛伸手,将齐骥耳边的乱发缕至耳后,道:“骥儿很喜欢父皇?”   “当然!”,话音刚落,齐骥似乎决定这样母后吃醋,提溜了双眼,又咧嘴笑道,“孩儿也很喜欢母后,父皇和母后,还有阿兄,孩儿都喜欢!”   烛腊尽,跳跃的光亮终于熄灭,殿中,终于归于黑暗。   齐骥感觉到额头的轻轻一吻,听见母亲柔和低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嗯,母后也喜欢骥儿,母后永远都爱着骥儿。骥儿,快睡吧。” ☆、前奏   六十前奏   冬日凛凛,白雪覆盖,前几日里天空始终都是浓云布满,今日倒是放了晴。冬日的阳光不似夏日里的激烈,反而颇为温暖。   季琛站在亭外的石阶上,看着远处嬉耍的两个孩子,沐浴着阳光,她脸上一直带着温暖的笑意。   身后的言姑姑默默拿起一件白狐大裘,开口道:“娘娘,冬日寒凉,还是披着这大裘保暖吧。”   季琛回头看了一眼言姑姑手中的雪狐裘。洁白无瑕,毫无杂质,做工精细。雪狐本就是稀罕之物,加上这料子是块好东西,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的心血,才能将这么一块本就不容易得来的好料子加工得如此华贵。   季琛看着言姑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些什么了。   她微微眯了眯眼,道:“不必,也不必担忧本宫,退下吧。”遂又转回头,看向不远处嬉耍的两个孩子。   言姑姑还想开口说陛下为了这块料子,废了不少心思,陛下心意如此,娘娘不该高兴欢愉些?如今宫中谁不知道娘娘在陛下心中的位置。只是,她受陛下指派照顾娘娘多年,虽近来帝后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些,但似乎总差点儿什么。   她在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雪狐裘收回,退出了亭子。   正待言姑姑准备将雪狐裘交给一旁等候的宫女时,被身后一人接了过去。   “言姑姑交给我来吧。”   言姑姑一惊,回头,这才看清来人,随即平静下来,她屈膝正准备行礼,却被来人伸出手扶住,道:“姑姑不必如此。”   言和礼貌地笑了笑,似思索了片刻,道:“多谢关夫人。如此便劳烦夫人了。”   来人已经踏入了前往亭子的小道。   季琛仰着头,享受着阳光,被冬日的暖阳照耀着的她,浑身都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就在此时,她的背后覆盖上了一层更加温暖之物。雪狐裘,披上了她的身。   然而她却并不惊讶,微微侧头,扬起嘴角道:“乌珥,你来啦?”   乌珥立在季琛的身后,将雪狐裘为她披上的同时,拍了拍季琛的手臂,道:“是啊,阿琛,许久未曾见你了,来看看你……”   此时的乌珥早已嫁作他人妇。头发也梳起来,作妇人髻,其上一白玉兰花簪,颇为雅致。   乌珥与戍北将军关洲成亲,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   季琛看着乌珥,伸手替她捋下肩膀上的一些雪渍,复又看了看她的肚子,颇有感慨地说道:“我之前还担忧你嫁给关将军后的生活,如今看来,担忧完全不必,你过得很好,我也很开心。”   乌珥却未接话,摸了摸肚子,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一时之间,两人都再未开口。   季琛看着她,低低叹了口气,笑道:“乌珥,你别又想东想西的。我都说过了,你过得好,我便很是满足。不必再为以往的事而自责,你如今有了归宿,有了真心待你之人,我真的很高兴。”   乌珥抬头,起唇道:“阿琛……”   季琛知道乌珥在想些什么。   乌珥是从宫中出嫁的。   一身红妆,绫罗绸缎勾勒出女子曼妙身姿;粉黛略施,铜镜里,一张熟悉的脸浮现,挺直的鼻,因有着与律人不同血统的而更深邃一些的双眼,英气的眉。虹裳霞帔步摇冠。如此之下,糅合了英姿与娇媚,两相宜,真真是美到了极点。   外间的礼炮声响起,“吉时已到!”之声同时响起。   “吉时已到,乌珥,怎么还不走?若是再不走,关将军可等的急了……”   颇有些调笑的声音响起。   季琛屏退跟着的宫女,她挺着肚子,笑着,又道:“乌珥,今日……”   “阿琛!”面前的红妆女子却有些急迫地叫了她的名字,然后低下头,用手挡了挡眼睛,“阿琛……”   季琛觉得有些不对劲,遣退一旁的宫女,再上前几步,来到乌珥的面前。   “怎么了?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可不能不高兴啊。”   只听得垂头之人,低低语道:“阿琛,我没有……没有不高兴。”   季琛一笑,道:“那这是怎么了?可是舍不得我了,还是害羞了……”   话未说完,季琛便从乌珥捂着眼的手中看见几滴液体落下,她一怔,随即听见断续的声音传来:“阿琛,我高兴,我喜欢他,他娶我,自然高兴。可是阿琛,我之前说的,我们一起……无论怎样,我都会陪着你……我做不到了,我陪不了你了。我没能做到,我们的约定。你本来就不适合在这里,我却还丢下你一人在这宫中……”   日思夜想之事,哽咽于心中之言,在这一刻终于吐露出来。   言语间深深的内疚与自责,季琛全部听出来了。   半晌,她却笑了,将乌珥的手拨开,直视着她的眼睛,道:   “乌珥,别多想。”   乌珥的眼睛里还有水渍,看起来呆呆的,季琛弯眼,道:“谁说你没有做到的?一直以来,都是你陪着我的。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跟我一起罢?”   从那漠北贝加湖畔开始,从你背着我一步步踏着雪地开始……一直到这戒备森严的未央城中,你一直都陪着我啊。   “阿琛……”   季琛接着道:“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你也有自己之所求,我不能为了我自己,便将你的以后的生活决定?说实在的,我其实有些后悔那一年我们刚到京城之时,我让你陪着我一同进未央城了。你看,我保护不了你,让你遭受了那样的暗算,若是那日关将军不在……我简直都不敢想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   你那么怕水,却因为我,被人暗算落入湖中。若是那日,你没能从湖中出来……我会如何?   季琛笑着的脸上也带上了凝重。   “不是!阿琛,不怪你的……”乌珥有些急了。   “所以,乌珥,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去过你应该有的生活。   乌珥,当日,我草率地决定了你随我进宫,却万万没有想到,我并不能随时护你周全,所以今日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宫。   语罢,她松开乌珥的双手,挂上轻松的笑容,眨了眨眼,道:“况且,我们又不是此生不再见面,你嫁了人,也还是可以进宫来见我的,是吧,关夫人?”   外间的礼炮声轰鸣作响,门开,宫女入,虹裳霞帔的女子在人的搀扶下终于跨出了门槛。   热闹声渐远,而门内始终有一人还未曾离去,直至热闹声最终消失。   亭外的阳光照射在二人的身上,镀上一层温润的光彩。   “阿琛,你真的决定……”乌珥的声音刚刚响起。   却被季琛轻轻地掐了一下手臂,乌珥停住了口中的话,望向季琛。   却只见季琛轻轻地笑了一下,眼神示意了一下。   乌珥一愣,随即四下看了看,言姑姑虽然已经离开,但不远处,四周仍是有着许多宫人恭敬地等待着传唤。   皆是些生面孔。   乌珥心下微凉。   此时季琛的声音响起:“乌珥,此番进宫,是陪着关将军来吗?”   乌珥敛神,道:“是。”   “你近来身体可好?”说罢,季琛俯下身,凑近摸着乌珥的肚子,笑道,“肚子里的小家伙,你母亲怀你辛苦,可不能太闹腾了啊……”   乌珥看她心情舒适,颇有心情地逗弄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哭笑不得,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我身体好的,这家伙嘛……”   于是亭下石阶上二人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会儿,皆是喜上面孔。   周围仍是洁白一片,厚雪如被,空中日照暖暖。   半晌之后,季琛转头望向远方,平静道:“不久之后,便又是一个上元节了。”   她说着,口中呼出的雾气在冷气中弥散开来。   乌珥道:“是啊。”   时光过得真是过得太快了。   暖意充足,光线敞亮的殿中,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身前的桌案。   “如此,便再无其它?”   下头跪着的安德回话道:“是,陛下。皇后娘娘今日与关夫人在亭中畅聊了些许,并无其它。”   ……   季琛身边,该换都换,侍者宫女,全是齐凛亲手指派下去。齐凛的心思,除了为着更好地照顾季琛之外,监视之意,已是很明显了。   自春猎事件过后,齐凛便慢慢开始了这些动作。   尤其是在季琛口中“放我一条生路”如惊雷一般在他耳边响起,齐凛惊觉,或许很多事情,皆由不得他掌控了。   而近来,齐凛没来由地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尤其是在某日他前往栖凤宫时,看着她带着两个孩子嬉闹玩耍,他远远地看着她坐在秋千上,一旁的宫人推着秋千,孩子们欢笑叫声连连,她的秋千越荡越高……   “母后,你能再高些吗?骥儿刚刚的,一定比你高!”   “阿骥,胡说,分明是母后的比你刚才的要高!”   随着秋千高度的增加,孩子的欢声笑语愈加沸腾。   ……   虽是冬日,衣物穿得皆是厚重保暖,然而秋千上之人,却是风中衣袖翩翩,乌发飘飘,言笑晏晏,秋千越荡越高,仿佛下一时刻,她就会飞升上空,穿越过这重重宫闱,奔向别处,自此消失不见。   齐凛的心,突地就像被谁用手紧紧地揪住了,那一瞬间,仿若停止了呼吸。   思及此,齐凛的眸色渐渐暗了下来,此时他丢了手中的笔,往后靠了靠,倚在身后的椅背上,闭上了眼。   坚毅的面庞上,有一瞬间带上了一丝丝无助,然而只是瞬间,便消失不见。   靠着椅背的帝王嘴边终是低低呢喃了一句:“阿琛……”   冬日暖阳仍照射着大地,殿中暖炉正盛,年轻的帝王却莫名觉得有些冷意袭上身来。   夜幕降临,齐凛迈步踏入灯火温暖的栖凤宫,一个小小的身子便扑了上来。   “父皇!父皇来了!”   他立即俯身单手将小孩儿举起,抱入了怀中,笑道:“骥儿,可曾用了晚膳?”   被他抱在怀中的齐骥仰面笑道:“未曾!”   “那陪父皇用膳可好?”   “当然”,怀中的小人儿又扭转起了身子,面向不远处季琛和平安的方向,朗声道,“母后和阿兄也未曾用膳,我们都等着父皇一起用膳呢!”   齐凛闻言,直直看向日夜所思所想之人,灯火之下,目中之人起身缓缓起身,身影越来越近,脸上虽无明显的笑意,却也不像过往那般冷淡。   不知如何,齐凛的心却莫名的松了口气,他看着走近的人,道:“皇后也一起用膳吧?”   季琛弯了弯嘴,道:“诺。”   灯火葳蕤,饭中之上,一派其乐融融。   “父皇,孩儿有个问题,可否请教父皇?”   齐凛闻言,看向一旁毛茸茸的小脑袋,他一笑,道:“骥儿问吧。”   齐骥便放下了手中箸,笑眯眯道:“父皇,孩儿闻《梦梁录》中,谓‘正月十五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上元节便是由此,孩儿还听说,上元节那晚,京中大街小巷无不张灯结彩,猜灯谜,放烟火,各种小食商贩沿路摆摊,一路都是热闹得很……父皇,孩儿从未亲眼看过上元节京城之中的盛况呢。”   在听闻“上元节”这三个字之时,季琛握着勺的手微微一动,然只是一瞬,未曾有人看见。   齐凛听着孩子稚嫩的声音,在齐骥说出第一句话之时,他便知晓这孩子打算做些什么了,他勾起了嘴角,道:“哦?上元节?骥儿是从何人处听闻的?”   齐骥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道:“还能有谁?还不是孩儿的伴读顾笙,他都跟儿臣还有阿兄讲过好多次了,说他年年上元节猜灯谜都是第一!孩儿才不信呢!就他,子都跟狗趴似的,说假话也不怕被打脸么!”   童声朗朗,带着少年人与生俱来争强好胜的意气,齐凛失笑,道:“所以,骥儿何意?”   “嘿嘿嘿,父皇,骥儿上元节也想去看看,去猜猜灯谜,骥儿就想看看那顾笙被孩儿当众揭穿的模样……”   齐凛却不语,齐骥看着父皇,站起身,迈步走近,咧嘴笑道:“父皇?父皇?孩儿还听说啊,上元节压轴的烟花会,最是惹人眼球,孩儿和阿兄都想去看看,父皇、母后、阿兄、骥儿一起去看烟花,可好!父皇如果忙的话……”   “那便去吧。”   齐骥口中话语尚未说完,他本以为自己还要废些口舌说动自己的父皇,哪想,头顶已传来父皇应允的声音。   齐骥仰着头,还未反应过来,“父皇?”,随即雀跃起来,绕着齐凛和季琛的位子转了几圈,又突然猛地扑进平安的怀中,直撞得平安后倒向地毯之上。   “骥儿,别胡闹!”   季琛和齐骥的声音同时响起。   然齐骥的手爪却像八抓鱼一样死死地缠着自家兄长的身上不肯放下,季琛正想起身,此时平安已自己抱着齐骥慢慢爬起来,他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对着季琛和齐凛道:“阿骥一想到父皇母后能够带我们一起看烟火就太兴奋了,父皇母后不要责罚他。”   “嗯嗯,骥儿太高兴了!”,齐骥的脑袋又在少年怀中蹭了蹭。   季琛看在眼里,扑哧一声轻笑, 终究是忍受不住,笑出声来,同时上前将兄弟拉回座位上,道:“好好,母后知道了。”   她这一笑,长久以来,清冷的面庞仿佛瞬间冰雪消融,在烛火照耀之下,竟灿烂如朝阳。   齐凛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她敞开心扉的笑容,一时间竟然不知动作,仿入了迷。   不远处的女子回头看向他,笑意明朗,略低的熟悉的声音传来:“陛下,一同去吧?”   他一愣,半晌,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在响起:“好。”   “耶!”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齐骥的欢呼。   夜色已然笼罩,小小的齐骥觉得,今日栖凤宫中竟然比平时还要温暖光亮了几分,他的心中充满了对不久之后上元节的期待。   因为,他和兄长终于可以和父皇与母后一同游玩了。   小小的他暗暗藏住自己欢欣雀跃的心思,憋住自己想要笑出声的欲望,悄悄转头向左看向躺在身旁的母后,又转头看向右侧的父皇,小孩儿终于满足了,摆正自己的身子,满意地笑了笑,终于闭上眼慢慢进入了梦乡。   上元节,烟花会。   不知和康成十七年的那一场绚烂相比,会有多少不同? ☆、归离   六十一归离   幽幽的内殿中,季琛独坐,身前的暖炉中的碳火发着通火的光亮。   大殿之上漆黑的天空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只不过已经渐渐小了,殿内暖意充足,未有丝毫凉意。   微弱的光线下,她看着几日前乌珥借着给她披上雪狐裘的机会递给她的信。   明明已是几日之前传来的信件,而如今才有机会看这信一眼。可想而知,齐凛是想控制她到何种地步。   她身边的人,皆是齐凛所信之人,而不是她的。   言姑姑、玲珑……   这些人,对她虽好,但终究是齐凛派下来的人。她的一举一动,恐怕皆是在齐凛的眼皮底下。   思及此,季琛轻哼了一声。   半晌,她将手中信件重新折好,信封中所带的一似是路引文书以及令牌之类的物件儿被她小心收纳于怀中,然后将已阅的信轻轻扔进了前方那通红的碳火之中,信件一入其中,火焰便立即从四周超中央舔舐席卷。眨眼之间,完整的信件便只剩下些许黑色的灰烬。   不知乌珥用的是什么种类的纸张,抑或是在纸上动了什么手脚。剩下些许的灰烬也随着火焰的肆虐渐渐消失不见,无影无踪。整个过程中,竟无一点儿烟和异味。   门外脚步声响起,宫女的声音轻轻响起:“娘娘,娘娘,您要的狐裘已经拿来了……”   季琛缓缓站起身,迈步至殿门,双手一伸打开房门,冷空气突然袭上她的面庞,冲散了房内的暖意。   季琛却觉得浑身清爽,她抬脚出门,宫女便将狐裘轻轻地披上了她的肩。门外的温度着实低,季琛穿过蜿蜒曲折九转回廊,行至院内,屏退了身后的宫女们,便转身立于一株梅花树下,似乎观赏起来了,似乎,又在想着些什么事。   临霜傲雪,绽放得却分外出色,暗香幽幽。   冬日的夜风是很凉的。   齐凛来得时候,便看见一身雪白狐裘的季琛静静驻足于腊梅树下。   此时上空的雪已经小了很多,她踩在一片雪白之上,望着上方枝桠上绽放的腊梅,夜晚的宫灯晕染,模糊了她的侧影,但却隐约从她四周散发出柔和的光亮,无比的温暖。   季琛听到侧方传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熟悉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将她包裹。   齐凛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的背贴近他的胸膛,他垂头,面庞埋入怀中之人的肩膀。   刹那,她的气息包围了他。   齐凛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却依旧埋在季琛肩膀上,不愿意离开。   季琛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喟叹:“阿琛……”   低沉而绵长,仿佛还有无尽的话语未曾说出口。   她弯了弯嘴角,道:“陛下,您看,这梅花开得正是好。”   齐凛终于抬头,望向那株腊梅。   “臣妾觉得,和当初靖王府那株开得最好的腊梅相比,可谓不分伯仲了。”   靖王府,腊梅,辛院。   往事瞬间重现,充斥于心中。   齐凛心中一涩,他也没有开口,只是那揽住腰的双手更加紧了些。   “抱歉。”   季琛耳边突然响起了这两个字,她一怔,随即眼中波澜便平静下来,却没有回复齐凛一字一句。   二人就这样站着,仿佛相依相偎着,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良久,季琛听见身后齐凛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琛,这雪狐裘可还暖和?”   季琛笑,道:“说起来,此事臣妾还未谢陛下,这雪狐裘甚为保暖……”   “阿琛。”   季琛的话被身后之人打断,她便也不再说话了。   “阿琛,答应我,留在我身边。”   就像从前那样,呆在我身边,跟在我身后,一直陪着我……别在离开了。   季琛对齐凛莫名说出的这一句话心里一惊,她垂下头,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没有丝毫变化,开口道:“陛下说什么话呢,臣妾不一直都在这儿么?”   她背着齐凛,于是也便未曾看到齐凛眼中的一瞬间的黯淡。   季琛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是吗,那就好。”   便再无话语,只是揽住她腰间的那一双有力的手,在说话的同时力量更加大了些。   季琛却抬头再次望向上方的梅花,眼神逐渐放空。   今夜的雪,终于停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月儿高挂,银辉脉脉。   繁华京城今夜更加热闹,满街都是花灯满挂,火树银花;街道两旁的各种商贩要喝声此起彼伏,处处灯火摇曳,花团锦簇……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皆是打扮隆重享受着节日的喜庆。   季琛从马车上下来,一手牵着平安,一手正准备牵向齐骥,未曾想,齐骥直接被刚下车的齐凛一把举起,单身抱在了怀中。   ,   “父亲!”   窝在齐凛怀中的小孩儿处于比平常高了不少的位置,周围的一切都是新奇的,高兴的呼喊了起来。   “娘!阿兄!看我,看我!我比你们高了!阿兄,你真矮,矮个子阿兄!”   平安:“……”   季琛看着他兴奋的脸,言语间幼稚的炫耀丝毫不掩藏,但却没来由得惹人喜欢,不知不觉她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深了起来。   “嗯,骥儿高了。”她抬起手,摸了摸齐骥的脸,道,“走吧,去逛一逛街市,你待会儿不是还想看烟花吗?”   大街小巷,百戏歌舞,繁多眼花;万盏彩灯成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游人聚集,欢声笑语;茶坊酒肆热闹如昼,街中锣鼓声声,鞭炮齐鸣……   百里灯火不绝,绵延不断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季琛和齐凛步行,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后面有一直跟随的护卫,然而被今夜热闹欢喜氛围引导的百姓所感染,人多繁杂,摩肩接踵……不知是哪个兴奋贪玩的孩子亦或是欢欣雀跃的少男少女碰撞推搡,在季琛不注意的时候,被这一推搡直接朝旁倒去……   季琛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阿琛,小心些。”   头顶传来齐凛的声音。   季琛抬头,莫名地,那一刻仿佛周围的通明灯火全都转瞬消失,只留下面前这张熟悉的,却又陌生的面庞。   这张脸,毋庸置疑是英朗好看的,但似乎一直都是冷峻的,不喜言笑。季琛想,或许,这张脸的主人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时,有多么的让她沉溺。   冷冽的时候,冻人筋骨;可是一旦那些冷冻消散,便仿若一江春水,溺人心怀。   然而几乎向来都是冷峻的面庞上,此时一双眼注视着她,她从那双眼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双目愣愣地看着他。   一时失神。   季琛忙避开他的眼,立即推开他,捋了捋衣袖,稳了稳道:“谢陛下……”   她有些慌乱。   正捋着衣袖的手突然被一双宽大的、温暖的、骨节分明的手握住。   季琛立即一抽,握住的手便更紧几分。   掌间温度灼人。   季琛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齐凛的眼,正待开口,却被那面庞之上闪过的笑打断,灯火映照之下,竟是许久未有过的温润美好,摄人心魄。   “阿琛,随我走吧……”   握住的双手似乎再也不会分开,二人并肩前行,向着繁华深处走去。   前方握着兄长手前行的孩子一个回头,看见父母变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随即又侧头看着自己和兄长紧握的双手,仰头同自己的兄长谈笑起来。   “阿兄,我想要去看那个花灯!”   “好。”   “阿兄,我们去猜灯谜吧!还有那个,烟花,还有……”   “好,阿骥说的我们都去。”   “嘿嘿……阿兄,我还……”   ……   欢声笑语。   齐骥后来回想起来,他童年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在这一天,这一晚,戛然而止的。   尚且年幼的他,被迫长大,只能一人在未央城中成长。栖凤宫中,撒娇时再无他可以蜷缩的温暖怀抱,委屈时也再无可以依偎的肩膀。   季琛的手一直被齐凛紧紧握住。   突地夜空中烟花闪现,随即一发不可收拾。   本应压轴登场的烟花大会不知为何竟在此时拉开帷幕,漫天都是各色绚烂夺目的烟花,光芒四射;满地人群欢呼连连,人头攒动,本就热闹的街道,突然便更拥挤了起来。   接着,耍龙灯、舞狮、踩高跷等的表演队伍涌入这条街道,戏耍逗乐,奇术歌舞……以至欢呼叫好充斥弥漫,一时间更是人声鼎沸,拥挤不堪。   龙灯舞狮等队伍沿着街道行走,兴奋的人群更是随之流动。   彼时齐凛右手环抱着齐骥,季琛的左手紧紧拉着平安,而右手被齐骥攥住,此种热闹情形下,看上去颇有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温馨之意。   终究只是看上去罢了。   季琛望了一眼齐凛怀中的孩子,孩子又被父亲托举于肩上,高于众人,视野辽阔,直直看着行走的表演队伍,兴奋之情难以言表,眸中熠熠生辉。   她望着,启唇说了些什么,散周遭鼎沸之音环绕,以至她说了什么,没人听到。   季琛紧紧地捏着平安的手,而此时街中舞狮之人突地连续几个空翻,落于前方领头之人托举高竹之上,立即吸引了人群的注意。人群之中更是爆出一阵惊呼喝彩,一时间人群流动,拥挤不堪,人与人之间摩肩接踵,稍不注意,便会与相约的友人失散开来。   她看着前方那只握着她的手,垂了垂眼眸,突然毫无征兆地,猛地,用力甩开了那只紧握的手。   季琛和齐凛紧握的手,终于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脱失开来。   人潮涌动。   只是一瞬间,待齐凛回头,身后再也无那人的身影,无影无踪。   只是手中余热尚且存在,且掌心之中多了小小一纸团而已。   怀中的孩子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仍然聚焦于大街中央的表演,等到他的父亲抱着他出了拥挤的人群,周身散发凛人的冷意,而从宫中带出的护卫齐刷刷跪倒一地。   小小的齐骥才惊觉不对。   他在父亲的怀中四下寻找着母亲和兄长的身影,前、后、左、右,全然没有熟悉的影子,他强自按下心中慌乱,再次寻找起来,一遍又一遍……   仍然没有。   他看着父亲,看着父亲果决地吩咐下令,然而一切的光与影仿佛凝固了,耳边的声响也仿佛模糊了,父亲说了什么,吩咐了些什么,下令了什么……齐骥全都没有听见了。   他只能紧紧挨着父亲,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肩膀处的衣料,开口道:“父……父亲,娘,娘亲和阿兄在哪儿啊?”   却已有哭腔。   然而等到的只是父亲冷厉的侧脸,和抬手安抚意味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   混乱的夜晚。   紧接着,便是全城戒严。   然而此时的季琛和平安,早已经换好衣衫,一匹马,令牌出,城门开,伸手扬鞭,身下马儿嘶鸣一声,轻尘起,马蹄奔,城门出。   马蹄哒哒,逐渐消失,身影渐小,逐渐与黑夜融于一体。   城门关闭。   天上月正圆。   ……   一如康成十七年那时的上元节,少年与女孩儿的相遇再分别离去。   同样是漫天灿烂烟花迷人眼。   栖凤宫季琛的书案上,堪堪一纸其上,上书:此前种种,是非恩怨,一刀两断;此后一别,万水千山,再不相见。   没有称呼,没有姓名。   夜已过,日初升。   御书房内的齐凛看着书案上的这一页薄纸,眼中沉寂,看起来似乎毫无波澜。   身旁的烛火微微摇曳。   “阿琛……阿琛,你终究还是选择走了。”年轻的帝王伸手覆盖住了自己的双眼,黑暗笼罩,他向后倚于椅背,仿佛身后的椅背能让他暂时缓口气,他放下了手,睁眼看着殿中辉煌的屋顶。   “季琛,一刀两断?呵呵……再不相见?呵呵……”   “……真狠。”   帝王喉中似呢喃似嘲讽又似发狠地溢出几句言语。   “明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阿琛,我什么时候能找到你呢?”   只是他在心中却仍在默默发问。   他想,或许下一刻他的明月就会回来了,她只是贪玩儿,带着她的平安出去游玩一下罢了;也或许下一刻他就能找到他的阿琛了,她只是迷糊,上元节太热闹,人太多,她记不住回家的路罢了……   然而齐凛不愿去想的是,或许,季琛永远不会回来了。   因为这里,或许从很多年前那场大雪开始,就再也没有她的家了。   也或许更早些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上元节部分场面描写摘自《东京梦华录》 ☆、番外一   六十二番外一   我跪在地上向前方王座上的男人深深叩拜了一下。   白日里帷帐中的光线亮堂堂的,而在外的风呼啸而过,卷起门帘的一角,有些许雪花吹进,便被帐内的温度瞬间融化,消失不见。   我站了起来。   前方王座上的男人终于开了口,道:“罢了,去吧,顺便,也代我看看,你母亲。”   他的语气沉缓,听不出什么心绪。光阴从不待人,他的两鬓也有些许斑白,只是面容棱角分明,眼尾的刀疤依旧明显,整个人的都弥漫着肃杀的气息。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极为英俊,只是带着强烈的侵略气息。   如此看来,相比与他的其他子女,许是因为我母亲血统的原因,我其实长得并不十分像他。   我点了点头,道:“儿臣知道,父王保重。”便转身向帷帐外走去。   余光里只看见他的侧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走到外方,下属为我牵来我的马,我接过马缰,翻身上马,身后车队跟行……   雪花飞扬,片片坠落于我身披的黑色大裘上,片刻,黑便已成白。   他是我的亲生父亲,羪顿的王,拔列隼。大律与羪顿的最后一战,羪顿突起通天大火,大律军队突袭,以至羪顿节节败退,最后退守贝加湖以北。羪顿十八族溃散,好在我的父亲及时发力,虽守住了羪顿大族,但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只能退守叶库城。与大律以贝加湖为界,签订条约,互不侵犯。   我有过很多名字,在大律中央磅礴宏大的未央城中我叫齐非,在和母亲行走于山水之间时,我叫季铮,而后在寒冷北地羪顿十八族中,我又被换名拔列准。   这其中我喜欢的,便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季铮”,因为母亲说是取“铮铮傲骨”之意,更是因为阿骥会用他的眼睛看着我,然后用他沉沉的嗓音唤我“阿铮”。   阿骥的眼睛是黑色的,幽深的漆黑,以至于我每次看他的眼睛似乎都会从中看见幽幽的蓝色。我少年时曾想过,也许极黑中确有幽蓝,这或许是跟父皇的血统有关。   阿骥是我的弟弟。自上次离开,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他了。我想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毕竟我已经两次离开他了,第一次是随母亲在上元节那日的夜晚离他而去,第二次,是他大婚迎娶太子妃的时候。   我仍然记得很多年前我曾在未央城中某处丛生的灌草中答应过他,会永远陪着他。但我食言了,还是两次。   我想,终我一生,我和他或许只能作兄弟了。   我幼年时和少年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自己称作“父皇”的人便是我的父亲。即便宫中时不时会有闲言碎语传进我的耳朵。   那年上元节慌乱之夜后,我和母亲一路之上,虽算不上游山玩水,但仍是颇为开怀。母亲懂医,一路上仅凭着医术,也足够使我们吃饱喝足。我也学了不少,而后我们终于定居西南某处小镇上,母亲用一路以来积攒下来的钱,开了一间医馆,唤作“子禾医馆”。   自离开未央城以来,我便能明显地感觉到母亲的笑容越发多了起来。虽然她在宫中也会笑,但与之不同,我虽说不出具体之感,但我可以肯定,母亲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的。   所以那时我从未问过母亲为何要离开未央城,我只是问过母亲,“为何不带上阿骥?”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得出她有些愣神,而后她说,她不能带阿骥离开,“因为阿骥只有在那里,才是阿骥。”   所以齐非在离开了未央城才能是季铮么?我这样想。   小镇民风淳朴自然,我和母亲在那里度过的日子,虽然不富足,但却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宁静舒适。   某天突然闯入了一群人,终于打破了宁静舒适。   那时我刚刚从外练武完,夏日的星空璀璨,隐藏在草丛中的蟋蟀不停歇地叫着,多少令人有些心生烦躁。我走在路上,隐约间觉得似乎有人跟随。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放缓步子,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短剑。   少年心性,总想与人一争高下,那时以为自己练了几年的武,平日里又得师父褒奖,心底里不说自满,自负总是有些的,于是便觉得自己似乎已战无不胜。   后来想起,倘若那时自己加快步伐,赶紧回家,不给那人擒住自己的机会,那么或许如今大有不同。   我与那人交手一番,招招式式用尽我的全力,而那人似乎哧笑了一声,拳拳到肉,我只能挨揍的份儿,不过三五下便将擒住。   我被抓住,这才借着月色看清那人的脸,面容端正,五官突出。   是异族之人。   我被按压在地上,伤处疼痛难忍,终于力竭晕了过去。   而后发生的一切便超出了我少年时认知,那人擒住我后,便到了我和母亲居住的地方,子禾医馆的后院。   ……   “呼丹大人!”   是一群人的声音。   “阿依姑娘如此反抗,置这孩儿于何地?”   怪异的腔调,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迷茫中短暂地睁开了眼,我之前虽然知道母亲会武,但这却是我第一次直观感受到母亲的厉害之处。   院内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母亲赤手空拳,气喘吁吁站在面前。   她的发有些散了,气息已乱,想来已经是疲累极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绝对撑不下去的了,但她的眼神仍然沉着冷静。   我被拿个叫作呼丹的人重重一把扔在了地上,老实说,着实很疼,然而我的脑子晕晕乎乎,已然顾不了了。   “阿依姑娘也是医者,不知这少年郎所受之伤如何?”   阿依姑娘?是谁?母亲?   我感觉我喉咙仿佛有火在烈烈灼伤,我艰难开口道,“娘,快走……”   声音嘶哑得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嗓音。   那人站在我身边,道:“阿依姑娘好功夫,不知愿不愿意随我们走一趟?”   一把匕首“嗖”地一下插进了地上,堪堪离我的脖子一厘之距。   “住手!”   是母亲的声音。   迷茫中我看见母亲慌乱地向我奔来,而后我的眼前再次一黑。   而后我和母亲便被分开,期间有人替我医治伤口,但整个路途中,我都没有太过清醒的状态,无力又晕乎。那些人很聪明,饭菜只够我吃饱,每次马车中的熏香燃尽,不过多久便会有人进来换上新的。我不知道母亲的情况,但我想我们母子情况或许是一样的。她一定很担心我,我也担心她……不知车马行了多久,或许有两个多月,直至到了那片寒冷陌生的土地,我才和母亲匆匆见了一面。   母亲被拉到了别处,而我则被关进了一间单独的昏暗潮湿的牢房。   那段日子很难熬,尤其是当我在牢中又发起了烧,却无人管,而且我也不知道母亲会在这群羪顿人的手中会经历到什么。   我后来想起,倘若我当时在医馆后院内是和母亲一起的,那么母亲和我,是极其有可能逃脱出来的。   叶库城处极北之地,初秋季节便已有冬日萧瑟之感。   我其实并不太清楚母亲和父王,以及那位未央城中我唤作父皇的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清楚地知道,无论是在叶库城,亦或是未央城,二者无一例外皆是不需要为衣食住行操劳费神,但母亲的笑容却未曾达过眼底。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羪顿王拔列隼之时,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真实确切身份。我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也不知道我是他的儿子。   以至于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夜,我被一阵铁链锁碰撞的声音吵醒。   我终于挣扎地睁开眼睛,仍是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个高大陌生的身影向我走来。   来人高鼻深目,嘴成一条直线,气势汹汹,越来越近,周遭散发着凛人肃杀之气,尤其是他眼角的刀疤在我眼中越来越清晰的时候。   他迈着步子,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凶恶,仿佛我是天底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发着烧,浑身无力,身下的杂草垫子似乎是受潮了,难受至极,但我却动弹不得。他蹲下,猛地伸出手,捏住我的脖子,力气之大,几乎下一刻就要捏碎我的脖子。   外间的嘈杂声突起。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了,我觉得我的身体越来越软。   模糊中我看见母亲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那些侍卫根本拦不住几乎发狂的母亲。   嗡嗡作响声中,唯独一道声音清晰地传进我的耳里,更死死锤进我的心底。   “住手!拔列隼!那是你的儿子!你会后悔的!”   那声音仿佛一直在我耳中回荡。   撕心裂肺。   而后我的脖子一松。   我倒在地上,连咳嗽都没有力气,抬眼间看见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迷茫,之后便是喜悦,甚至带着些无措。   牢房中一片寂静,我说不出什么感受,亦或许我根本无法去感受,我只是拼着力气,朝着母亲的方向有气无力道:“娘……”   而后我再无力气,对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想我的父亲拔列隼和母亲之间或许是个死胡同,他无法走通,以至于他只能将母亲困在其中。   我确实是他的儿子。当确定这个消息之后,我在羪顿的地位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对我无疑是极好的,起先我拒绝和他的一切交流,我怀疑一切,甚至对母亲都报以怨怼。   我为什么会是羪顿人呢?我不是大律的子民吗?我不是母亲和父皇的第一个孩子吗?……在未央城中生活的日日夜夜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说?倘若没有此番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但父亲他对我的一切都极为包容。他亲自教我骑射,捕猎,捕鱼,在我生辰之时,猎杀了头狼,为我做了一件狼毛大裘……这些是他的其他孩子从未得到过的待遇。   终究是血浓于水,我对他,心情颇为复杂。   父亲或许是认为既然母亲都愿意为他生下孩子了,那么母亲便一定再也离不开他,也不能离开他。   但我想他或许更想要的是让母亲喜欢上他吧。   然而他错了。   我父皇齐凛,或许我已经不能堂而皇之地称他作父皇的人,其实一直派人跟随着我们,保护着我和母亲。然而夏夜劫持事件的发生时,他们被呼丹一行使用的障眼法设计,被引开了注意。而后我和母亲被他们一路藏身至叶库城途中,他们其实一直在搜寻,父皇更是加派了人马。但蛛丝马迹太难寻找。   我甚至能想得到父皇震怒的模样。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父皇甚至自己也在加派的人马之中。   我至今记得那一幕,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当父亲手中的剑重重刺入母亲的身体,母亲倒入了父皇的怀中。   鲜血溢止不住地从她的腹中涌出,瞬间衣襟浸透,地上的红也渐渐扩大……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可以流出那么多的鲜血,第一次见到搂住母亲的父皇露出那么慌乱的神情,他搂住母亲,双手捂住她流血的伤口,然而未见有多大的作用。   父亲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或者说,他们双方都是想置对方于死地的。   然而此刻手握着那柄带血的长剑的父亲却是呆愣地站在他们面前。   我像疯了一样扑向他,四周的侍卫顿时将我扒住,我使劲地挣扎,盯着父亲,近乎咬牙切齿道:“你杀了我娘!你还我娘!你还给我!”   “来人!带医者!”,父亲终于回过神,扔下手中的剑,厉声吼道。   夜晚的风呼啸地刮着,帐内灯火明亮,两方人马刀光剑影印在帐上,从外可以清楚地看到。   母亲侧头,在父皇怀中看着我笑了一笑,张嘴说了什么,但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以至于话并不能说出口。我却看懂了她的嘴形,她在唤我的名字。   “平安。”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我听见父皇抱着母亲,在她耳边低声道:“阿琛别睡,别睡,我来了,这次我来救你了,这次我来救你了……”   他一直在说,这次我来救你了。   后来,父皇横抱起母亲,无视周围的阻拦,走出了帐外。   ……   母亲的血终究是止住了,但始终不见好转,当夜便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起来。   情况凶险,叶库城中竟无人可医,无药可救。   一直以来,母亲在我心中都是坚韧从容的模样。她救过很多人,而今却救不了自己。   我不知她的身体早就显现出不足来。   半生旧事沉积已久,此番发生之事如同□□,她的身体竟呈现被耗竭了一般,似乎就要飘零散落下去。   羪顿对于母亲,恐怕一生都是个梦魇之地。   我跪在父亲的面前,道:“求父王,放过母亲吧。”   我想父亲终究还是明白了这一点。   父皇第二日便带上母亲和我,一行人马离开了叶库城。   母亲在高烧中尚且有清醒的时分,那时候她看着我道:“好些年都过去了,铮儿也大了……此后做何打算?”   我只道:“娘去哪儿,孩儿便去哪儿。”   她的额头布满了细汗,听闻我的回答,笑了笑道了声:“也罢。”   我又道:“孩儿等娘好起来,娘一定要好起来。”   她抬眼看着我,轻微地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仍在,道:“好。”便又侧头昏睡了过去。   ……   身后的叶库城越来越小,白雪皑皑几乎融为一体,我那时以为,我可能再也不会踏足叶库城中了。   一路上,父皇始终陪着母亲,快马加鞭,一回到大律国境内,便紧急传唤沿途医者。母亲的烧用药虽然退了下来,但身子元气伤了,终究不大好转,畏寒,疲累,整日里恹恹,没有什么精神。   父皇看在眼里,心中焦虑,但母亲却是不当回事的模样。   繁华上京,我们终究还是再次回到了这里。   回到那座辉煌的未央宫殿,已是深夜。   我再一次看到了阿骥。   时隔多年,他已经长成了身型挺拔的英姿少年。   月华如练,少年明明英朗的面容在清辉之下显得有些妖冶,眼神幽幽如鬼魅。   他走近,勾起了一抹笑,盯着我道:“皇兄终于回来了,臣弟很是思念皇兄。”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却没有一丝与久违重聚有关的欣喜。少年目光直视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仿佛无处可躲的猎物一般,脊背莫名发凉。    ☆、番外二 新生   六十三番外二新生   距京城几十里的青山郡,山水相连,郡城里的白墙黑瓦昭昭于阳光之下。   阳光镀边,熠熠生辉;青山近在,绿水东流。   季琛便是以医者的身份居住在此处,也算是重操旧业,不过她是随性了不少,年年岁岁,倒是比从前清闲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白日里一间医馆,一壶清茶,三两病人问诊;夜幕里一盏自己闲时酿造的薄酒,两三碟小菜,颇有四五分自在意,便实打实悠悠过了一日。   自离开,季琛的身子便逐步好了起来。想来那座宫城,始终是不适合她的。   齐凛终究是放她从那于她来说禁锢如牢笼的未央城中出来了。   他终究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衰落下去。明明治好了伤,身子却始终不见好转,汤药轮转,却是毫无用处。太医院里的太医个个束手无策,只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那是春和日暖的一日,齐凛踏入栖凤宫中。   一旁外殿的宫女内侍行礼躬身退出,殿外春风过,带起纱幔翩跹。   “咳咳……”   许是窗外风一拂而过,窗旁半卧半坐的那人咳嗽了一会儿,紧了紧裹着的被子,随即便侧头靠着窗壁,两眼闭了闭复张开。   齐凛看见季琛裹着被子斜斜地依靠在窗旁,侧着身,几缕发丝垂在耳旁,目光放空看着窗外。   窗外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但一切勃勃生机与窗内的季琛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在这未央城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似乎是以一种毫无顾虑的方式放任自己衰落下去。她自己也是医者,却丝毫不为所动。   齐凛走近,看见近在咫尺的脸庞苍白。已是暖春,寝被包裹之下也难掩消瘦的身子。头发散落,睫毛在窗外暖阳的照耀下落下一片翦影,如此倒是为眼下微黑的圈遮挡了不少。   她本来不是这样。   知道是何人到来,季琛却也不曾有什么动静,只是过了半晌,抬眼看了一眼对方,平缓陈述道:“你来了。”   齐凛道:“嗯,阿琛今日的药用了吗,近来身子……”   话音未落,便被一长串咳嗽声打断。   先是轻微的咳嗽,而后便是止也止不住的咳嗽,窗旁的季琛用手捂住嘴巴,腰像是虾子一般躬起,抖得厉害……   耳边传来的咳嗽声像是催命一样尖锐刺耳,眼前的画面如同尖锐的刺深深扎进齐凛的心里。   他揽过季琛,手掌轻拍着她的背,朝外大声急唤道:“传太医!传太医!”   而当他转过头再看向怀中之人,她捂住嘴的手越来越紧,却像是强逼自己停下来一般,嘴间的咳嗽终是渐渐缓了下来,宽敞明亮的宫殿中只余下喘息声。   他看见她松开手,拿下他揽着她的手;他听见她开了口,叹息一般,字字清晰钻入他的耳。   “齐凛,如今这样,你强留我在此还有何意义?”   齐凛看着眼前的人,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身骨消瘦、面色苍白、神情恹恹……那双眼睛也平静得仿若死水,什么都没有。他想起,已经好久未曾看过那双眼里翻死过微澜,也好久未曾看过她明朗的笑容来。   已经好久好久了。   他想,季琛她从来都不该是这副模样的。她从前是多明亮耀眼的一个人,那双眼里清澈得如同天池水,能映出天地明月。她从前是多么随性肆意,笑便是笑,怒便是怒,喜欢便是喜欢,憎恶便是憎恶……皆是朗朗昭之。   齐凛从来都是知道的,季琛她就是天空中熠熠生辉的一轮明月,光亮直射黑暗,穿透黑暗。即便是经历亲族流血散落,即便是被他亲手磨平了棱角,即便在羪顿历经风雨而归,也未曾消亡一丁点儿她身上的光芒。他看见的,反而是一个更加耀眼的,更加坚韧的,挺秀的,成长起来的季琛。   她从来都是骄傲的。   齐凛想起,从前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女妇人明年上都夸她古灵精怪,聪慧好学。背地里却又嘲讽她自由散漫,骄傲自大,不成体统……而这些,季琛都是知道的。   她仍旧是那般模样,学什么,做什么,皆由心。骄傲得从不低头。   齐凛也曾一度厌恶她的骄傲,她的所作所为,乃至有关她的一切。然而他的冷淡与拒绝却从未使她远离。   可是她不该是骄傲的么?她合该是这样骄傲明朗的人!她是定国公唯一嫡女,亲族宠爱,是双亲心尖儿上的人,自幼吃穿用度皆是顶好……幼时起学习便师从名师,早先武艺更是由其父亲自教导。她的双亲许是从未考虑过将她以后的生活与皇亲贵族粘连,以至于将她教成了一个善良的,丝毫不懂得隐藏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从来都不适合在后宅亦或是后宫中生活的。这样的人,合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合该是一直骄傲的。   这些齐凛都是清楚的。   而如今她却变成了这样,死水一潭,他即便隔着衣物摸她也能明显地感到嶙峋的瘦骨。这样的令人心惊的变化,他在其中不知又促成了多少?   他觉得,他们即便相隔如此之近,可是他却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   他闭了闭眼,在季琛说完那一句话后隔了半晌,季琛听见齐凛的声音响起:   “罢了,你走吧,我放你走。”   ……   夕阳西下,白墙黑瓦之上,光芒渐渐消黯。青山郡的人,终于迎来了日落而息的时光。   一方清幽院内,一桌可口菜肴早已备好。季琛看了看桌对面那个不请又来的人,动手夹了些菜,放入自己的碗中,和着米饭吃了几口,这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你怎么又来了?”   齐凛看着她,对她的提问置之不理,看着季琛道:“饭菜可合口?”   埋头吃饭的人头也不抬,道:“可口又如何?难不成还是你做的?”   齐凛被她的话一噎,随即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道:“郡北乐福酒家打包来的,你不是喜欢那烤鸭么……”   闻及此,季琛夹了一颗脆衣花生米入口,抬眼瞟了一眼对方,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喜欢那酒家的菜肴的?”   齐凛一愣,他如何知道的?自放她离宫,他自是要派人跟随保护她的。一路以来,她去了哪儿,看了什么戏,吃了哪家饭菜,干了什么事……他在暗卫传来的讯息上都一清二楚。   可是,他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季琛,啊,我派人跟着你,你去哪儿干什么事,我全都知道。虽然这些,季琛肯定早已知晓的,但只要她不戳破,他也不会说。   他终究还是不能坦率地任由她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你上次不是才来过么?此番过来又有何事?”   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   只是看着对方云淡风轻的模样,齐凛这句话,终还是没有讲出口。   他道:“办些事,顺便来看看你。”   而此时,小院内的门扉被急急扣响,门本就未锁,顺势便被推开。来人站在门外张望,看见季琛院内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气质面容皆是不凡的男人,妇人微微一愣,但只是片刻,便迈步走进,焦声道:“季姑娘,快来,盖家老大的媳妇儿已经没力气了,那些接生的婆子全都没法子了!现在大家伙急得团团转,别的医者又说是男女有别,如何也不肯进产房进行救治,如今只有你……”   话未说完,季琛便起身进屋拿出自己的药箱,背在身侧,她也来不及管这人口中她是无奈之选了,只道:“婶子不急,快带我去看看吧……”   那人见她丢下碗筷便起身准备好了药箱,眼中的忧愁总算是松了两三分,忙道:“好,好,季姑娘快随我来……”   那人飞快地转身出门引路,季琛紧跟着她,在季琛已经一脚迈出门时,手臂突然被一大力扯住,她回头看去。   只见齐凛那张冷峻的脸黑的吓人,看着她道:“盖家?那盖家的老三是不是几日前向你提亲的?”   季琛闻言,愣了半晌,似乎是想起来确有其事。说起来也好笑,那盖家老三盖英,如今的年岁不过才十七八岁,两年前的一日感了风寒,恰好进了她的医馆问诊医治,好起来之后便缠上了她一般,甩也甩不掉。整日里让她教他医术,他缠得烦了,季琛见他在医术上又确有天分,便收了那少年做徒弟。   只是不知怎的,那少年近段日子来,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跟着季琛习医的同时,时不时直嚷嚷着要娶她,说什么年龄大了些也无事,嫁过人也无妨……   季琛想起来就头疼得很,直对盖英道,你师父我,不仅年龄大,嫁过人,还生过孩子!   这才让那少年歇了下来。只是还不过几日便又重新生龙活虎了起来,前些日子还指了个媒婆来说亲。   季琛如今才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徒弟不省心,师父难为。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而如今时间急迫,季琛没时间解释,况且就算时间充裕,她也没那个心思解释。她转了转眼珠,对着齐凛咧嘴一笑,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难得陛下费心,民女生活的方方面面全都了如指掌,佩服至极。”   齐凛被她忽然的称呼转换怔了一下,而那一笑更是晃了他的神,于是季琛便趁机甩开齐凛的手,迈步跟着前方引路的人速速离去了。   “来人。”待季琛渐渐走远,齐凛才开口唤来了一直跟随保护隐藏的暗卫。   一旁一身墨黑曳撒的暗卫头领现身,握拳跪拜下道:“属下在,陛下有何吩咐?”   “找几个人,去探一下那个叫盖英的。”齐凛的声音响起,暗卫埋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刚想应声,却又听见头顶传来帝王低沉的声音,“家世清白,便举荐送入太医院教习。对了,让章太医收了这个学生。朕想着他一直念叨着自己一身医术无人承,便亲自给他挑了个资质极佳的徒弟,不日便给他送到京城来。”   声音缓缓,跪在地上的暗卫却莫名觉得皇帝这番话似乎说得颇为咬牙切齿。   “诺!属下即可就去办!”   夕阳只余一影,远处山头的天空被一片橘红浸染。橘色光芒四射,斜斜洒在这片宁静从容的土地上。   季琛回来时,天已经全黑。   院落里早已黑暗,季琛推门进屋,却见点豆的灯旁的床榻上仍旧坐着一人。   她的眉一蹙,直道:“你怎么还没有走?我可从来不知道一国之主这么闲的。”   微微有些讽刺,可是她如此比在宫内多了生气,齐凛觉得,即便季琛待他再差,言语间夹枪带棒,也总比那些日子里的不予理会,冷漠置之好得太多。   如今这样,齐凛也是乐于接受的。   对季琛带刺的言语全然不理会,他起身走近,一步两步……昏黄的烛光下,他的面容与光影相对,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起来。齐凛挺拔的身躯离季琛越来越近,在他伸手向她的一瞬间,身前的季琛突然后退了一步,神情冷淡,漠然地望向他。   “有何事?”   齐凛将季琛的动作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隐藏起一闪而过的受挫,对着眼前的人缓缓开口:   “明月,我待会儿就离开了……”   眼前的人依旧漠然,道:“嗯,慢走不送。”   “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怀好意的人,你都不要理……”   听到此处,季琛终于有些恼怒了,冷道:“乱七八糟?不怀好意?放心,我在此处所遇之人,若论居心叵测,绝不及你那巍峨宫城中一分。”   齐凛一愣,先前想说的话语被打断,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季琛看着他,不语。   屋内猛地沉寂下来,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   两人就这样两两相对地站着,相隔不过一臂之远,却再也无法进一步。烛火跳跃,二人的影子斜斜,却是比真人还近了几分。半晌,齐凛道:“阿琛,再等等,我会来陪你的,不论你愿不愿意。你若愿,那是最好不过,你若不愿,我会等到你愿的。我知道你我之间很多事情都无法挽回,反正都是如此了,我是绝无可能让你跟别人的。你想也别想。”   是了,我可以放你离宫,可以给你自由,但是无论如何,你始终都是我一个人的。其他人,想都别想。   说罢,猛地上前,揽住季琛,将她压入怀中,在季琛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埋头狠狠吻上了唇。短短一瞬,他又凑近她的耳,轻声道:“到时候你也见见骥儿吧,那孩子总是心口不一的。”   季琛愣神的瞬间,齐凛已经松开她。她即刻退离,看着眼前几乎将她覆盖的身影,眼中有什么紧紧噙着,恶狠狠地用手擦拭着自己的唇。心道:如何见,见了又如何,他是不愿认我这个母亲的。   齐凛仿佛看懂了她心中所想,笑了笑道:“阿琛多虑了,不会的。”   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门外空气清幽,头顶的星空浩瀚。   一轮明月熠熠生辉,光亮指引着离人远去亦或是归人近来。   《律史》载,元武二十六年,帝传旨禅位于太子骥,居太上皇位,皇后季氏为太后。自离宫城,常居青山郡。新帝改元年号元盛,元盛四十年,太后薨。年六月,太上皇瞢。帝及百姓悲,举国哀悼。后按旨意,将二人合葬入赤陵。   先帝后合葬入赤陵后次年三月,赤陵一带山脉,一夜之间,漫山盛放灼灼桃花,较之往年从未有之。   故世人又称赤陵为桃花陵。   ……   齐凛是被身旁潺潺流水声和远处鼎沸的嬉闹声吵醒的。   他睁眼,看见得是满眼盛开的桃花。桃花灼灼,层层叠着层层。他躺在青草土地上,只能从丰盛的花朵枝干间的缝隙依稀看见蔚蓝天空。   阳光都过缝隙懒懒地落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   齐凛呆愣愣的,仿佛傻了。他侧头,抬眼间便看见不远处一石碑上凿刻着两个遒劲大字:怀山。山风过,桃林间沙沙作响,桃花也簌簌地落。片片花瓣落于他身,他却毫无知觉一般,似乎准备任由桃花将他掩埋。   而后风停了,落花也渐渐停止,齐凛伸出手来,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疼痛感迅速而又清晰地传入。   他的眼簌地睁大,猛地翻身而起。他一生都从未如此手忙脚乱过,此刻的他连自己身上沾上的泥土屑、青草叶以及桃花也来不及拂落整理,便急匆匆地向着山上一个方向而去。   “阿琛,阿琛……”   齐凛心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个地点……他急步走着,似是觉得不够快,大步流星便直接变成了跨步奔跑。   一路向山行。   他终于看见了那株熟悉的,巨大的,艳丽的桃花树。   他近乎狼狈地奔跑着,眼紧紧地盯着那株桃花树。   他离那株巨大的桃花树越来越近……   而在离那树不足五丈远的地方,齐凛却生生停下了脚步。他站定,不再迈出一步。   他扶着身旁的树木,喘息着,脑子仿佛炸裂了一般,他突然不敢再迈出一步,甚至不敢往那株桃花树的方向再多看一眼。他想,他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阿琛她也来这里了吗?如果来了,那她还会不会再来这里?……   他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那一页纸上清晰的字句:此前种种,是非恩怨,一刀两断;此后一别,万水千山,再不相见。   浮现了她躺在木藤摇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对着孩子们说完了话,再转头看着他,微微地笑了一下,说她要走了,让他不要来打扰她,她绝不会按他所求等着他。   “齐凛,这么多年,我早已不知当初喜欢你的心情是怎样的了,你我之间,不必再纠缠了。”   然后在他的面前缓缓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睁开。   他口中说不出一句话,抓着木藤椅臂的手掌死死地不松开,隐约间可以看见些许鲜红从指缝露出。   ……   齐凛从未如此担忧害怕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了头,朝那心心念念的方向望去。   却只见那一株巨大的桃花树在阳光的照射下,枝繁花茂间星星点点闪烁着透过的暖阳光芒。   那巨大的树干上没有人,树底也没有人,附近也没有人……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齐凛呆呆看着那株桃花树,站立着一动也不动,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   耳旁的风呼呼地过,眼前的桃花簌簌地落。   他的腿突然就软了,背靠着身旁的树缓缓地坐了下去,眼睛却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那株树。   “这位兄台,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耳旁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好久都未曾听闻到的声音。   这声音此刻于他来讲,莫过于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齐凛的身子瞬间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   他终于看见了身后发声的那人。   熟悉的,思念切切的面容。   他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就连身体,也仿佛不停他使唤了,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愣愣地看着她。   少女脸颊还带着红,她看着眼前这坐在地上的人,一张英朗的脸,一双深邃的眼,一身穿戴也不是普通人,却狼狈不堪,呆呆地盯着她看。   于是她将两手提着的东西换到左手,在眼前那人的注视下伸起右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心想,自己脸上应该没有什么东西吧。   那人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儿盯着她。   季琛莫名心颤。   她看着他,终于败下阵来,左手举起,在他眼前摇晃了一下手中之物,俯身看着他道:“你莫不是饿着了没力气才坐在这里休息的吧?罢了,我看你长得不错,我这里有美酒佳肴,还缺佳人一位。敢问佳人可愿共饮乎?”   簌簌落下的桃花散落于她的身上,点缀于发间,头顶落下的星星点点的光亮照耀,竟然比所有的朱钗步摇还要好看。   齐凛突然伸手将面前俯身看着他的人猛地拉入他的怀抱,手臂将那腰身紧紧地箍着,似乎要将怀中之人死死地嵌入他的怀中。   酒与糕点狼狈落于地面。   他在心中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被这突然的变化弄懵了,回过神来正准备反抗,却听见头顶传来了低沉的嗓音:“阿琛所邀,岂敢不从?”   少女一愣,本有些恼怒的语气变得疑问了起来,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我们之前……”   话未说完,耳边又传来一阵轻笑,此时他将他的头埋入了她的肩膀,死死地抱着她,咧嘴在她肩上笑着。   “喂!我问你话呢!你先松开我!”   季琛被他的力气所压迫,动弹不得,气恼了起来。此时耳边热气传来,惹得她浑身颤抖了一下,而耳旁夹着低沉动人的嗓音传入:“甚愿。”   漫山桃花开,春风穿林过。   春光明媚灼人眼。 作者有话要说:  新手作者的新手文终于差不多完结了 虽然狗血老套 但是依然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真诚的建议和批评都全部接受 夸奖也尤其令我暗搓搓地开心!总之,感谢大家! 第一次写文也是一种锻炼了 如果……还有人喜欢的话,或许再加几篇番外吧…… 下一篇写甜文 文案什么的都还木有 全文存稿 时间不限哈哈哈 二愣子不经意撩妹高手女主X闷骚蛰伏一肚子坏水皇子男主(暂定) 咱们江湖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